他醒来觉得仿佛隔夜吃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而不是什么也没有吃。昨天的风流韵事,想起来觉得多么遥远,多么虚幻!但是,眼前却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全盛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一夜之间,孩子们口里说的“金钟花”似乎已经把田野据为己有了;从窗里望出去,他看见苹果花已经像一条红白两色的被单罩有果园上。他下楼时几乎怕看见梅根;但是,当给他端进早餐来的是纳拉科姆太太而不是梅根的时候,他又觉得懊恼和失望。今天早晨,那妇人的锐利的眼睛和蛇一般的脖子似乎特别活跃。她注意到什么了吗?

“原来您昨儿个晚上跟月亮一块儿出去散步啦,艾舍斯特先生!您在哪儿吃了晚饭没有?”

艾舍斯特摇摇头。

“我们把晚饭给您留着了,可是我想您一定忙着在想别的,连吃饭都给忘了,是吗?”

她说话还保持着威尔士人的清脆口音,不受英格兰西部传来的那种喉音的影响——她说这些话,是不是在嘲笑他?万一她知道了么办!他自忖道:“不行,不行;我得马上走。我不能使自己处于这样引起旁人误解的恶劣地位。”

但是早餐过后,他想看见梅根的渴望便开始了,而且每分钟都在强烈起来,同时生怕有谁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话,把事情都弄糟了。她一直不出来,甚至不让他见一见,这不是好兆头!他又想起那首情诗来。昨天下午在苹果树下做这首诗的时候,自己是那么郑重其事,专心致志,现在觉得这首诗真太无聊了,他把它撕碎,卷成了点板烟的纸捻儿。直到梅根拿起他的手来吻它之前,他懂得什么爱情!现在呢——

还有什么不懂得的?不过这有什么好写的,太乏味了!他到楼上自己的卧室里去拿一本书,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原来她在那里铺床呢。他站在门口看着;突然他心花怒放,只见梅根弯下腰去吻他的枕头,正吻在他的脑袋昨晚压出来的凹凹里。怎样才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经看见了这表明热恋的美妙举动呢?可是,如果偷偷地溜走,给她听见了,反而更糟。她捧起枕头,端着,好像舍不得抖掉他那脸颊的印痕,忽然丢下,转过身来。

“梅根!”

她用两只手捂着脸,但是两只眼睛却好像正正地瞧着他。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两只晶莹明亮的眼睛会有这样的深度、这样的纯洁,会包含着这样感人的坚贞感情。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真好,昨天晚上坐着等我。”

她还是不说话,于是他又支吾地说:

“我在荒原上随便走走;昨儿晚上光景好极了。我——我是上来拿一本书的。”

这时,刚才看见的她在枕头上的那一吻使他突然冲动起来,他走到了她跟前。他吻着她的眼睛,带着奇怪的兴奋想:

“我豁出去了!昨天好歹总是事出无心;但是现在——我豁出去了!”那姑娘把脑门子贴在他的嘴唇上,这嘴唇渐渐往下移动,最后接触了她的嘴唇。这有情人的初吻——奇异,美妙,同时几乎依然是纯洁无邪的——到底在谁的心里造成了最大的激动呢?

“今天晚上到那棵大苹果树那儿来,等他们睡了后。梅根——

答应我!”

她低声回答:“我答应。”

她那苍白的脸叫他害怕,一切都叫他害怕;于是,他放开了她,又回到楼底下。是的!他豁出去了!接受了她的爱,又宣布了自己的爱!他走到院子里那张绿漆椅子跟前,手里可依然并没有拿着什么书。他坐在那里,茫然望着前面,既得意,又悔恨,而在他的鼻子底下,在他的背后,农庄的工作照旧进行着。在这种令人奇怪的出神状态中,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看见乔在他后面不远处的右边站着。显然这青年是在地里干了重活以后回来的,他替换着脚站着,大声呼吸着,脸红得像落山的太阳,在蓝衬衫的卷起的袖子下,两条胳臂现出熟桃子的色彩和毛茸茸的光泽。他的红嘴唇张开着,两只长着亚麻色睫毛的蓝眼睛定定地瞪着艾舍斯特,艾舍斯特讥讽地说:

“呀,乔,我能给你帮点什么忙?”

“能。”

“什么事,你说。”

“你可以离开这儿。我们不要你。”

刚说完这句简短的话,他看见梅根站在门道里,怀里抱着一只棕色长毛小狗。她迅速地走到他跟前。

“这狗的眼睛是蓝的!”她说。

乔转身走开了;他的脖颈子是十足紫红色的。

艾舍斯特用一个手指摸摸梅根抱着的那只棕色的牛蛙似的小东西的嘴。它倚在梅根怀里显得多舒服!

“它已经喜欢你啦。啊!梅根,什么东西都喜欢你。”

“乔跟你说什么来啦?”

“叫我走,因为你不要我待在这里。”

她跺一下脚,然后抬走眼睛瞧着艾舍斯特。受到这含情脉脉的一瞧,他觉得神经起了一阵哆嗦,正好像看见一只飞蛾烧着了翘膀似的。

“今天晚上!”他说。“别忘啦!”

“不会的。”她把脸紧靠在小狗的肥胖的棕色的身子上,溜进了屋里。

艾舍斯特打小巷里走去,在野草地的大门口,他碰见了瘸子和他的母牛群。

“天气多美呀,吉姆!”

“啊!这是对草顶好的天气。今年---q树比橡树开花晚。

‘要是橡树比---q树早——’”艾舍斯特漫不经心地说:“你上回是站在什么地方看见吉卜赛鬼的?”

“也许就在那棵大苹果树底下,您可以这样说吧。”

“你当真记得是在那儿看见的吗?”

瘸子小心地回答说:

“我不敢说准是在那儿。我心里觉得是在那儿。”

“你怎样解释这事儿?”

瘸子放低了嗓子。

“他们的确说,老主人纳拉科姆的祖上是吉卜赛人。不过那很难说。您知道。他们是个非常爱认自己人的民族。也许他们知道他要死了,就派这家伙来陪伴他。这是我对这件事儿的想法。”

“他是什么模样?”

“满脸胡子,那模样儿好像拿着个提琴似的。他们说没有鬼怪那样的东西,不过那天黑夜里,我看见这只狗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我自己却什么也没看见。”

“有月亮吗?”

“有,差不多圆啦,不过刚升起来,在树背后像金子似的。”

“你以为鬼怪出现,灾祸临头,是不是?”

瘸子把帽子往后一推,两只热望着什么的眼睛更加认真地注视着艾舍斯特。

“这话不该我来说——显得那么不安的是他们。有些事儿咱们不懂,那是一定的,没错。有的人看得清,有的人什么也都看不清。比如说,我们的乔——您不管把什么东西放在他眼睛面前,他都看不清;别的几个孩子也一样,就会乱说一气。可是您把我们的梅根放在有什么事儿的地方,她就看得清,而且懂得更多,要不那就是我错了。”

“她很敏感,所以如此。”

“这话怎讲?”

“我说,她什么都感觉得到。”

“啊!她是十分好心肠的。”

艾舍斯特觉得自己的脸在红起来,就把烟荷包递过去。

“来一筒,吉姆?”

“谢谢,先生。我看她是百里挑一的。”

“我看是这样。”艾舍斯特简短地说,把烟荷包折起,往前走了。

“好心肠的!”不错!可是他自己在干什么呢?对这个好心肠的姑娘,自己的企图——依他们的说法——是什么呢?这念头一直随着他,走过闪耀着金凤花的田野。那儿有红色的小牛在吃草,燕子在高空飞翔。是的,橡树比---q树早,已经是一片赭黄;每棵树的生长阶段和颜色都不一样。布谷鸟和千百种鸟儿在歌唱;小河小溪亮得耀眼。古人相信曾经有过一个黄金时代,有过赫斯佩丽迪丝姊妹们的花园!……一只雌的黄蜂落在他的袖子上。杀死一只雌的黄蜂,等于少两千只黄蜂来偷盗从这园里的花朵中结出来的苹果。但是,哪个心里怀着爱情的人,能在这样可爱的日子杀生呢?他走进一块地,一只小红牛正在那儿吃草。艾舍斯特觉得它的模样儿像乔。但是小牛并不注意这位客人,也许在这鸟语声中,在它那短腿下的这片迷人的金色牧场中,它也有点儿陶醉了。艾舍斯特毫无阻碍地穿过去,来到河边的山坡上。一个山罔从斜坡升起,顶上有许多岩石。那儿,野风信子密密地滋生着,还有二十来棵野生的酸苹果树盛开着花儿。他在草上躺下。田野里金凤花的绚丽灿烂和橡树的金光闪烁,一变而为这灰色山罔下的虚无缥渺的空灵之美,使他充满了一种惊异之感;什么都不一样了,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布谷鸟的歌声没有变。他在那儿躺了很久,看阳光渐渐移动,直到酸苹果树把影子投射在野风信子上,只剩几只野蜜蜂还在做他的伴侣。他并不很清醒,想着早上那一吻,还有今晚苹果树下的密约。这样一个地方,一定有牧神和树神居住着;像酸苹果树的花那么洁白的仙女们,回来安息在这些树里;而像枯蕨那么棕色的、长着尖耳朵的牧神,则躲着等待她们归来。他醒来的时候,布谷鸟还在叫,河水还在淙淙地流,但是太阳已经隐藏到山罔的后面,山坡上凉飕飕的,有几只野兔已经出来了。“今天晚上!”他想。正像万物正在从土中往上生长、在一只无形的手的柔软而执拗的手指之下展开一样,他的心和官能也在被推动和展开。他站起来,打酸苹果树上折下一个小花枝。那花蕾宛如梅根——

贝壳似的形状,玫瑰红的颜色,风姿自然,清新鲜嫩;正在开放的花朵也是这样,洁白,自然,动人。他把花枝放在上衣里面。他心里的全部春之奔放都由一声得意的叹息透露了出来。可是,那些早出的野兔都赶紧逃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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