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说午饭一点钟开始,还有几个小时呢。拉莫茨维小姐决定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和大多数博茨瓦纳人一样,她也很喜欢农场的生活,这使她回忆起幼年时光,认识到博茨瓦纳人的真实品质。博茨瓦纳人与自然界融洽的相处;在城市里不太容易认识到这一点,因为在那里食物可以从商店买到,拧开龙头就有水用,但那不是真正的生活。

在和女佣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之后,拉莫茨维小姐离开她的房间,走出前门。正午时分的太阳光分外耀眼,映出的人影短小。东面,连绵的远山上空正渐渐形成厚重的雨云,在薄雾的笼罩下微微泛蓝。如果雨云再这么积累下去,一定会下雨的,至少局部会有雨。今年似乎雨水不错,人人都这么祈祷着。充足的雨水意味着丰足的收成;而干旱意味着干瘦的牛和干瘪的庄稼。几年前,博茨瓦纳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旱灾,政府不得已下令人们屠杀牛。这是没有退路的退路,实在是迫不得已,人们深感切肤之痛。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环视四周,远处有个围场,牛正挤在饲料槽边饮水,铺在地上的水管不断地从吱吱作响的风车和混凝土水箱里把水输向饲料槽。拉莫茨威小姐决定走过去看看。她的父亲是大家公认的伯乐,而她也继承了父亲的眼光。她一眼就看得出某头牛好不好;有时她开车在路上看到漂亮的牛,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像着父亲会怎样评头论足,父亲没准儿会说:瞧,这是头不错的奶牛,看看它是怎么走路的;或是说:这头牛下不了多少仔。

这个农场一定养着不少牛,可能有五六千头吧。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笔让人不敢企及的财富,有十到二十头牛就算是生活比较富足了。拉莫茨维小姐的父亲是个精明的农场主,两千多头牛是他一生的结晶。他去世后,拉莫茨维小姐继承了这份遗产,随后用这笔钱购置了塞普拉·特弗大宅,开办了侦探所。拉莫茨维小姐没有卖掉所有的牛,剩下的被饲养在一个农场里,由专人照管。一共有六十头牛,全部是行动迟缓的婆罗门公牛的优秀后代,她的父亲对它们倾注过很大的心血。有一天,她会隐居农场,悠闲地坐在牛车上观赏风景,照看它们;它们不仅仅是牛,它们是永远在天堂安息的父亲与她的惟一纽带,她会非常非常想念远逝的父亲,也许会潸然泪下,也许人们会奇怪,为什么这个女人仍然会为早已故去的父亲泪流满面。

我们有时会无缘无故地被感动,因而潸然泪下。每个清晨,当我们走出家门,看到奶牛沿着小径缓缓前行,鸟儿在炎热的风中高飞,我们都理应感动得流泪。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拉莫茨维小姐的思绪突然被打断。她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个鞭子,头顶扁平的帽子。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向他打了个招呼,答道:“我在想死去的父亲。他会喜欢这里的牛的。是你照看这些牛的吧?它们长得很好。”

男人微笑着,表示感谢。他说道:“从小到老,一直都是我照看它们。它们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一共有两百个孩子,全都是牛。”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笑着说:“那么你一定很忙喽。”

男人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袋,递给拉莫茨维小姐一块牛肉干。他问:“你住在那房子里吗?他们经常有留宿的客人。有时,他们在哈博罗内工作的儿子带他政府里的朋友来玩,我亲眼见过那些人。”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答道:“他是个大忙人,你了解他吗?”

“当然,”男人嚼着一块牛肉干,答道:“他总来找我们的麻烦,命令我们做这做那。他总是很担心他的牛,一会儿说这头牛病了,一会儿说那头牛跛了,一会儿又问另一头牛哪儿去了,总是问来问去的。等他走了,一切才又恢复正常。”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同情地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他的弟弟呢?”

男人瞪大了眼睛,答道:“他站在一边,就像一只狗,任由他的哥哥朝我们又喊又叫。弟弟是个好农场主,可是老大总自以为是农场主。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们的父亲希望把农场交给小儿子,给大儿子些钱。这都定了。”

“但大儿子不希望如此,不是吗?”拉莫茨维小姐接着问。

“是的,”男人答道,“我想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但他在哈博罗内混得不错,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小儿子才适合当农场主,他了解牛。”

“那么另外那个儿子呢?”拉莫茨维小姐又问,“那个在卡拉哈里沙漠的儿子。”

男人笑着答道:“他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真是太不幸了?据说他精神有问题。那是因为他在母亲的子宫里时,她妈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问题就出在这儿。”

“哦?”拉莫茨维小姐惊讶地问道:“她做了什么?”她听说过,在博茨瓦纳有一种说法,如果孩子有残疾,那一定是因为他(她)的父母做了什么坏事。比方说,如果女人红杏出墙,生出的孩子准是个白痴;如果男人在妻子怀孕期间和其他女人出去,一定会给孩子带来不幸。

男人压低了嗓音,尽管这里除了牛和鸟,根本没有任何人。他说:“那老女人应该负责。就是她,那个邪恶的老女人。”

“邪恶的?”拉奠茨维小姐不解地看着男人。于是他解释道:“你仔细看看她,尤其是她的眼睛。”

将近两点时,女仆来通知拉莫茨维小姐进餐。她指了指房子的另一头,说道:“他们在那边的门廊下面就餐。”

道谢后,拉莫茨维小姐离开房间。门廊在房子较为阴凉的一边,搭了个篱笆遮阳篷,格栅上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搭着一块浆白的桌布。桌子的一端,几盘菜摆成一圈:热气腾腾的南瓜,一碗玉米做的食物,一碟豆类青菜,一大汤盆炖肉。随后又上了一条面包和一碟黄油。这是顿丰盛的中餐,只有有钱人家才有。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立刻认出了那个老太太,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微微靠后的椅子上,大腿前部搭着一小块条纹棉布;其他家庭成员也都在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穿着时髦绿色衬衣和白色宽松外衣的年轻女性(拉莫茨维小姐猜想她就是那个年轻的太太);她旁边是一位男士,身穿卡其布长裤和短袖卡其布衬衣。看见拉莫茨维小姐,这位男士站起身来,走到桌前向她表示欢迎。他微笑着说:“您好,小姐,欢迎您来做客。”

那个老太太向拉莫茨维小姐点了点头,说道:“这是我的儿子,你到时他正在照看牛。”

年轻的男士随即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年轻的太太露出善意的微笑,说道:“今天真热,但我想就快下雨了,是您为我们带来了这场雨。”

这番恭维很是受用,拉莫茨维小姐应声道:“希望如此,土地太干旱了。”

年轻的丈夫接着说:“土地总是缺水,上帝决定博茨瓦纳是个干旱的地方,这里只适于旱地的动物生存。他就是这么决定的。”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坐在年轻的太太和老太太中间,年轻的太太分餐的时候,她的丈夫往杯子里倒水。

“我看见你在看牛,”老太太说,“你喜欢牛,是吗?”

“有哪个博茨瓦纳人不喜欢牛?”拉莫茨维小姐反问道。

“也许有吧,”老太太说,“也许有人并不了解牛,我也说不清。”说着,她转过脸去,透过高高的没镶玻璃的窗户,遥望着一直伸展到天边的树丛。

年轻的太太把碟子递给拉莫茨维小姐,说道:“他们说您是莫丘迪人,我也是从那儿来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拉莫茨维小姐答道,“我现在住在哈博罗内,很多人都是这样。”

“就像我的哥哥,”丈夫接话道,“您一定和他很熟吧?”

一时间一片沉寂。老太太转过头看了看她的儿子,而后者回避了她的目光。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局面,说道:“我和他不是很熟,我帮过他,所以他请我来这里做客。”

“非常欢迎你来这里做客。”老太太马上补充道。

这显然是给儿子一个暗示,但他正忙着进餐,假装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他的太太也立刻回避了拉莫茨维小姐的目光。

他们默默不语地进餐。老太太把她的盘子搁在腿上,忙着搅拌沙司玉米粒儿,然后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混浊的眼睛一直望着远处的树丛和天空;年轻的太太心不在焉地慢慢挑点儿青菜和南瓜吃;拉莫茨维小姐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她注意到只有自己和那个年轻的丈夫在吃炖肉,那个孩子好像是年轻太太的堂弟,他正在吃一片涂满糖浆和沙司的厚面包片。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把叉子伸迸碟子,一小份炖肉就搁在南瓜菜和沙司玉米粒中间。炖肉醇厚,肉汁粘稠。拉莫茨维小姐举起叉子,盘子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甘油状的线。炖肉尝起来味道还算正常,只是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怪味儿:有点像金属,让她想起医生曾给过她的一种小铁丸的味道;或者说比那还要苦一点儿,像开裂的柠檬果仁的味道。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看了看年轻太太,她微笑着说:“我不善于烹饪,好吃的东西肯定不是我做的。塞缪尔是我们的厨师,他是个专业厨师,烹饪技术很好,我们都以他为傲。”

“烹饪是女人的工作,”年轻的丈夫看着拉莫茨维小姐,插言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从不进厨房的原因。男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的话颇带挑战性。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稍稍想了一会儿,反驳道:“大多数人是这么认为的,至少很多男人是这么认为的,我不确定是不是很多女人也这么看。”

年轻的丈夫放下叉子,平静地应道:“那么请您问问我的太太,看看她怎么想,您问问看。”

年轻太太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认为丈夫说得对。”

老太太转过头来看着拉莫茨维小姐,说道:“看到了吧,她支持自己的丈夫,在城里可能不同,但在乡下就是这样。”

饭后,拉莫茨维小姐回到房间躺下。尽管雨云在不断地积聚着,天气还是热得可怕。很明显是要下雨了,只不过可能要等到晚上。恐怕马上就要起风了,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令人向往的雨的气息。那种带着泥土气息的潮湿空气在人们的鼻孔里徜徉片刻,然后消逝无踪,有时几个月都不会再来。每逢此时,人们都会停下来对身边的人说:这是雨水的气息,就要下雨了。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躺在床上,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房间很整洁,这说明房子的卫生打扫得很到位。很多房子的天花板上都有飞虫的残迹或其他污渍,墙边还有白蚁窝;有时大蜘蛛会错把白色的天花板或墙壁当做苔原,在上面结网。而这里非常干净,一片洁白。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有些困惑。据她今天的了解,这里的用人都不喜欢在政府里工作的那位“大人物”。他似乎到处发号施令,但这又有什么呢?哥哥当然有理由管理农场的牛群,有理由向弟弟提出有关的意见。他们的母亲也没什么不对劲儿,她当然有理由认为她那个精神有问题的儿子很聪明,也有理由认为城里人已经对牛群失去了兴趣。拉莫茨维小姐发现,她至今还对这位老太太知之甚少。那个放牛的人认为这是个恶毒的老女人,但他无法证明这一点。他曾经提醒拉莫茨维小姐注意这位老太太的眼睛,拉莫茨维小姐看过了,但一无所获。她只是注意到,这位老太太在吃午饭的时候,自始至终遥望着远方,但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想到此处,拉莫茨维小姐猛然坐了起来,这就是疑点所在!如果一个人总是看着远处,那她一定是不想呆在现在所在的地方,而最常见的原因是她不喜欢周围的环境,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老太太讨厌当时在场的某个人。拉莫茨维小姐想,这个人当然不会是自己,因为初次见面时两人印象颇好,短暂的相处也没有引起老太太任何的不快;也不会是那个孩子,更何况老太太对孩子和蔼可亲,吃饭时她还曾爱抚地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那么只有可能是老太太的儿子和他的妻子喽。

没有任何母亲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当然,有的母亲会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耻辱,也有的母亲很生自己孩子的气;可是没有一个母亲会真正讨厌自己的孩子。母亲可以原谅孩子所犯的任何错误。因此,这位老太太一定是讨厌她的媳妇,以至于根本不想和媳妇呆在一起。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重新躺下,初步的结论一时间让她欣喜万分,但她马上就平静下来。目前,她还不清楚为什么老太太会讨厌她的媳妇;或者是否因为她的大儿子对她说了自己的怀疑。也许更需要查清楚的是:这位儿媳妇是否知道婆婆讨厌她。如果她知道,那么她就有做点儿什么的动机,如果她是下毒者,那她要毒死的人应该是老太太,而不是自己的丈夫;但

她怎么看也不像个下毒者。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感到有些昏昏欲睡。她昨天晚上没睡好,开车的疲劳、天气的炎热和丰盛的午餐更让人犯困。中午的炖肉的确很香,肉汁香浓稠厚。拉莫茨维小姐合上眼睛,眼前呈现出一条模糊不清的亮的白线,似乎穿透了她的思维。床轻轻挪动了一下,似乎已经起风了。雨水的气息越来越浓重,气温骤降,像灰色的小蠕虫一样一跳一跳的。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睡着了,但睡得不沉,做了很多梦。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下午五点了,而且她觉得胃很疼。骤降的暴雨已经过去,但随之而来的小雨还没有结束,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屋顶上,像急促的鼓声。拉莫茨维小姐坐了起来,但立刻觉得胃很难受,于是又躺了回去。她把床摇起来,双脚着地,然后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门,向走廊上的卫生间走去。她很恶心,不过立刻就好多了;等她回到房间的时候,最难受的劲儿已经过去了,她终于可以对自己的处境作个冷静的思考了。她来到了一个下毒者的家里,现在自己也成了受害者。这倒并没什么可奇怪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全在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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