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忍,江忍。”

为他取名为“忍”,是因为他一生下来就哭得厉害,哭声微弱又沙哑,几乎断了气。

他哭是因为生来带病,后来长大了,也许因为这个名字的缘故,他再也没有哭过。

江忍曾经想过,要是以后他有孩子,一定不会为他取这么残酷的名字。

心上一把刃,无时不刻割着疼。

可他这辈子大抵都没有孩子了。

医生说,一周都不醒的话,孟听这辈子再也没有醒过来的希望。

他偏头,靠在门边看她。

十二月的冬阳落下来,她静谧又安静。

她脸色苍白,盖过了原本肤色的白皙,脆弱易碎如琉璃。今天是七天的最后一天,她睡着,迟迟没有醒过来。

那辆面包车滑下山坡被树挡住,闻睿和她都从车里摔了出来。

闻睿抢救过来了,她依然没有醒。

江忍冷淡扯了扯唇角,他就知道,这个世界向来是不公平的。

闻睿被监管了起来,等养好伤就会送上法庭。

她静静躺在那里,不会哭不会闹,也不会再娇声喊江忍。

江忍瘸着腿走过去。他爬上。床,轻轻把她搂在怀里。

“孟听,你二十岁了。”她脸颊带着浅浅的额伤痕,已经结痂,丝毫不影响她精致的美丽,他说,“本来你回来,我要给你过生日的。”

穿上的少女唇色如霜,她长睫无力低垂。

他的指尖触上孟听的眉眼,带着些许奇异的温柔:“没关系,生日我们总要过的。等我晚上回来。”

江忍低声笑:“我听见了,你说好。”

然而她闭上眼,什么也没说。

瑟冷的冬,窗外最后一片叶子被积雪压垮。

江忍替她盖好被子,提着一个大口袋准备出门。

江奶奶哭了一整天,老人含着眼泪,一直哭着说她心慌,要找小忍。

江忍踏出房门时,就看见了哭得凄惨的老人。

她头发已经快看不到黑色的痕迹了。

瘦弱的老人家,没有他胸膛高。

扶着江奶奶的两姐弟怯怯地看着不说话的江忍,还有抱着江忍胳膊哭的老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少年小康说:“江总,祖奶奶非说要找你,对不起。”

姐姐小丽点头。

“我的小忍放学很久了,为什么一直不回家?”老人抬起婆娑泪眼,哽咽道,“你是不是也要像你爷爷那样,离开我了。”

江忍低眸看老人。

窗外白色的雪,此刻他漆黑的眸。

像夜色一样安静,又没有丝毫感情。

小丽微微颤抖,大着胆子看向年轻男人身后的病床,少女手拿着一朵新折下来的玫瑰。她躺着没有半点生命力。

江忍推开老人,淡淡道:“带她回我爸那儿去。”

小康怕江忍,连连点头。

“祖奶奶,我们走。”

江奶奶情绪终于崩溃:“小忍不要离开,小忍不要犯错。”

小丽和小康都愣住了,悄悄看向江忍。

江忍很沉静,他几乎没有半点情绪地,继续往外走。江奶奶发疯一般去夺他手中的东西,他终于动怒了:“我让你们带她走听不见吗?耳聋了吗!”

这一声是吼出来的,男人冰冷的轮廓,脖子上微微暴出青筋。

小康吓得连忙去扯江奶奶,江奶奶拉着那个很大的袋子不放手。江奶奶拉扯的空隙,小康看见了里面的东西,几乎吓得腿软。

江忍踏进风雪中。

江奶奶还在哭,小丽在手足无措地给老人擦鼻涕眼泪,小康哆嗦着嘴唇:“姐姐,我看到江总袋子里面的东西了。”

“什么?”

“剔骨刀,绳子,斧头……还、还有好多可怕的东西。”

小丽也僵住了。

她转头看看病房里美丽的少女,门外还有几个保镖守着。她刚要往里面走,保镖拉住了她。

小丽跑去窗前,漫天大雪里,江忍已经不见身影了。

江忍提着东西进了闻睿在的医院。

凛冬风瑟瑟,他没有开灯,居高临下看着睡着的闻睿。

他以闻睿亲戚的名义进来时,容易得很。本来也是亲戚。

这个世界疯子很少,傻子却很多。

以至于闻睿醒过来时,生生打了一个激灵。

他被绳子绑起来,嘴上贴了好几圈胶布。本来就受了重伤,此刻看着黑夜里面无表情的男人,闻睿死死盯着他。

“你不怕死。”江忍弯了弯唇,“我知道。”

闻睿讥讽地看着他。

知道孟听醒不过来的时候,闻睿就觉得,怎样都好,反正江忍输了。

江忍的嗓音在夜色中低沉又温柔:“我抓紧时间,听听还在等我。”

不能再过了十二点回去,她会担心的。

医院的时钟滴滴答答走,在寂静的深夜十一点,听着格外森冷。

闻睿看着江忍从袋子里一件件拿出工具,终于白了脸,激烈地挣扎起来。

江忍已经疯了!

他曾经刺激江忍许多次,就是为了把这个从小就带病的孩子关进精神病院。可是江忍又每一次都硬生生扛了下来,这个世界不喜欢他没关系,因为他也不会去爱这个世界。

可是这次,江忍的是真的疯了。

他不要江奶奶了,不追究江季显了,一步步踏过风雪,一个人走过黑夜,彻底失控。

病房里原本盛开的玫瑰,花瓣外围渐渐失了生机。

大雪拍打在透明的玻璃上。

她苍白的指尖握住花儿,似乎遇见了很久远记忆里的江忍。

她在墓碑之下,抬头望他。

男人手铐加身,冷硬的轮廓分明。他瘦了很多,却又格外成熟。江忍轻轻为她的墓碑拍去雪花。他身后是两个衣着肃穆的警官。

男人低头,冰凉的唇落在墓碑上。似乎透过这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在吻她的额头,她觉得额头有些凉。

他额头抵住墓碑,她放轻了呼吸,天地很安静。她听他说话。

“七中的石榴树今年开花了。”

“你的那个朋友赵暖橙,遇见了一个不太好的男人。”

“你常常等车的那个公交车站,已经拆了重建。我无数个日夜陪你走过的道路,也变了模样。”

“什么都变了,说来惭愧,我却依然是当年的我。”

她哽咽。

男人温柔道:“听听,我还没有这么喊过你,你总是讨厌我的。我在心里喊了千千万万次,可是一看到你嫌恶的目光,我又觉得无法出口了。”

不,不是的,江忍。

“你带着继妹放学那个夏天,我和贺俊明骑车路过小巷。你告诉她,江忍不好,不要喜欢他。可是听听。”他低声道,“江忍可以很好的,他一直都在为了你变好。”

“我不能为你做更多了。”他说,“是我不好,然而我这辈子,已经尽力了。”

他起身,轻轻拂去她墓碑上的雪花。

大雪肆虐,他穿得单薄。

再也没有回过头。

她长眠于墓碑下,看着年轻的企业家一步步走远。

江忍!

孟听猛然睁开眼睛,窗外的大雪到了夜晚小起来。她手中的花儿快凋零,孟听全身都疼。

空荡荡又暖洋洋的病房,外面一个世界漂亮的雪景。可是她并没有看到江忍。

她捂住缓慢滞涩跳动的心脏,放下手中的玫瑰,扶着墙壁慢慢往门外走。

门吃力地被拧开,对上捂住脸颊流泪的老人。

少女长发披散,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

小丽被拦在病房几步远的地方,睁大眼睛看着美丽的少女。小康在农村也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孟听一周没有说话,嗓音压得不像话:“江奶奶。”

几个保镖面面相觑,都惊呆了,一个连忙说:“快去喊医生,孟小姐醒了。”

孟听扶住老人,慢慢吐字:“江奶奶不哭。”

江奶奶拉住她手臂:“我的小忍,我的小忍……”

小丽这才从看见仙女,仙女又活了的震惊中醒了过来。她连忙说:“那个、江总他不对劲,他刚刚拎着个口袋,我弟弟看见里面有剔骨刀,还有绳子胶布,他往外面走了。”

孟听心跳漏了一拍,给保镖说:“我借一下手机。”

保镖连忙给她。

孟听打通了,那头却一把挂断。

孟听心一沉:“我手机还在吗?”

保镖愣了愣,还真的在。

孟听被劫走的时候,闻睿把她手机扔在了花坛里,后来江忍着急找人捡了回来。

孟听赶紧进病房找。

她在硕大的水晶球旁边,看到了自己那只老

旧的手机。

当年还是回乡下去救外公时舒爸爸给她买的。

孟听抱着最后的希望拨打过去。

深夜十一点零八分。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他的铃声又响了。

是一首纯音乐。

她当年在舞台跳的天鹅湖。

他不知道怀着怎么的心情,把这一曲设置为了专为一个人响起的铃声。

江忍的手滑过屏幕,迟钝地接起来。

“江忍。”

他抬眸,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没有半点光彩。他知道自己精神状态已经不好了。

少女嗓音沙哑:“你在哪里呢?”

江忍看着地上昏死过去的闻睿,一字一字慢慢应她:“医院。”

“江忍。”

“嗯。”

她艰涩道:“回家。”

他手中的剔骨刀掉落在地,泪水一瞬间漫出眼眶,他说:“好。”

医生开出的报告单说,江忍心理不正常。

他崩溃过,也很危险。

这样的人得去治疗。

警方那边看过报告单子,没有关押他。

闻睿的伤不严重,七分钟的折磨,让闻睿小便失。禁。然而如果再晚几分钟,后果谁也无法预料。

警方录完口供,江忍一直没说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年轻的警察说:“他状态不稳定,需要监护人,听说以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们看过他的病史,似乎也不应该这样。”

他说这话时,所有人看向江忍的目光,都是看精神病人的目光。

哪怕江忍不属于那种病,可是他测试下来的偏执和病理性程度,并不健康。

监护人,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是一个带着不好意味的词语。

江忍一句话没说,他的目光渐渐碎裂,带着冷锐而孤单的疼痛。那个词语压垮了他,却又让他只能沉默。心脏沉重冰冷,江忍终于受不了起身。

孟听抓住他的手。

他低眸,明明不敢看她眼睛,可是又慢慢的,撞进她的眼里去。

少女冲他笑。她收紧那只手,学着他的模样,十指扣紧。

十二月,雪已停。

江忍听见她说——

“他的监护人,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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