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躲在房间里念书,只要听见脚步声靠近,我便急忙把书本藏好。要是让家人知道我擅自从仓库里拿走书,肯定会招来一顿骂。我在少年的指导下,持续阅读《庭训往来》。不过我与少年的交谈,并非只限于读书写字。在天明前的昏暗仓库里,我曾在座灯的蒙胧灯火照耀下,询问少年的来历。

“我从没见过我爹娘。我是和外公外婆同住。”

少年语带踌躇地告诉我此事。

少年的家里也是地主,家境富裕,但听说母亲在生他时过世。我觉得少年很可怜,想紧紧拥抱他。我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始终无法如愿,所以才会有这个念头吧。

“你爹也在你小时候就过世了吗?”

“不。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因为没人知道我爹是谁。”

据说他母亲是未婚生子。一般会认为他父亲肯定就是村里的某个男人,但似乎不是这么单纯。

“在我出生前,我娘曾经神隐。”

“神隐?”

“没错。也有人说是被天狗掳走。”

“我没听过。”

“听说天狗会把孩童抓走,等过了数月或数年后,再把人放回村里。孩子被掳走时,会和天狗一起在空中飞翔,被带往各个地方。那些孩子回来后,清楚知道许多唯有真的去过某个地方才会知道的事。我娘当初神隐时,听说还只是个小孩。在庆典当天,和朋友一起手牵手到种社去。但就在来到岔路时,我娘的朋友这才发现她不见了。不知何时,我娘从她朋友紧握她的手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她手中紧握之物变成了树果、石头,以及鸟的羽毛。”

当时村民全员出动到附近一带搜寻。由于是庆典当天,有许多人在外头行走。不管她从消失的地点走往哪个方向,应该都会与人擦身而过才对。但是却没人看到她。

少女三年后返家。不知何时,她就这样坐在纸门紧闭的房间里,嘤嘤哭泣。没人看到少女走进房内。

“听说我娘回来时,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后来她逐渐忆起原本的语言,开始能和众人交谈。但是她神隐的那三年,她完全没有记忆。随着她逐渐忆起原本的语言,之前说的那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则是就此忘却,连之前的经历也一并遗忘。我猜她应该没受到不人道的对待。因为我娘回来时,哭得就像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少女重拾往日生活,起初众人以为事情就此平静落幕。但少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似乎怀了身孕。周遭人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少女完全没有头绪。不久,孩子出世,少女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从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起,就是外公外婆将我养大的。但我有个很会迷路的毛病。当我还是个小婴儿时,原本光着身子躺在棉被上,接着却会陷入棉被的绉折里,消失了踪影,然后突然出现在房间角落,放声大哭,这种事时常发生。而且那还是发生在我还不会翻身的时期。”

“这样算是迷路吗……?”

“我娘曾经神隐,也许我这是遗传了她的血脉。或者掳走我娘的天狗,也就是我爹。虽然我敢吃青花鱼。”

“青花鱼?这有什么关联吗?”

“天狗讨厌青花鱼。所以小孩子走夜路时,只要边走边说‘我吃过青花鱼哦’,就不会神隐。”

“那么,这表示你不是天狗的孩子喽?”

“我既没有红脸,也没有长鼻子。我一定是不小心闯入我娘的肚子里。因为老爱迷路的毛病,而不知不觉问走进我娘的肚子里。”

少年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性,我无从判断。

“我很感谢你迷路的毛病。要不是你迷路闯进这里,我将永远无法学会读书写字。一辈子都无法领略书本的内容。话说回来,我作梦也没想过自己看得懂书。所以我要谢谢你。”

我说完后,少年显得有点难为情。

“我在村里没半个朋友。大家都很怕我,不敢和我说话。所以能到这里和大姐姐见面,我很开心。”

“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交到朋友的。例如和你一起迷路的朋友。”

“会吗?”

“一定会的。”

黎明时分将至,我们停止交谈,少年消失在仓库深处。

我回到厨房,开始准备早饭。

我与少年的交流,某天突然结束。

一直卧病在床的祖父,似乎在被窝里发现我时常很早便起身外出。见我外出后迟迟没返回屋内,他觉得可疑。后来我才知道,他告诉我丈夫这件事,我夫丈马上便怀疑我红杏出墙。他和小叔一起查探我的行径,最后查出我每天早上在天明前,都会走进仓库里。

事情发生在某天清晨。正当我借着座灯的亮光跟少年学习读书写字时,仓库的大门突然打开,我丈夫和小叔冲了进来。我丈夫将惊讶莫名的我揍了一顿,小叔则是抓住想要逃离的少年。他们似乎满心以为我是光着身子和男人交缠在一起,但这时发现对方竟然还只是个孩子,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少年遭我小叔殴打,被他从背后架住。少年似乎嘴唇破裂,鲜血滴落。我公公婆婆听闻骚动赶来,小姑也从房里走出,将那名被押住的少年团团包围。丈夫问我:“这家伙是谁?发生什么事了?”我始终坚称自己“只是请他教我读书写字”,少年也在一旁附和:“没错!”

“小鬼,你一定是想偷东西!”

我丈夫使劲踢了少年肚子一脚。少年弓身倒向仓库地面,痛苦呻吟。我丈夫又补上好几脚,使劲踩踏,发出骨头断折的声响,最后少年瘫倒在地,无法动弹。我被带出仓库外,少年则独自被留在仓库里,锁上门锁。

我接受夫家全员的审问。我一再解释自己只是向少年学习读书写字,但仍旧无法取信于他们。我夫家的人一口咬定少年是窃贼,一再说“是你替他做内应”,不肯听我解释。不管我再怎么说真话,他们也只会说:“胡说!快从实招来!”过没多久,我公公从房里拿来一本书,对我说道:“既然你在学读书写字,那你应该会念这本书。你读读看吧。”我生硬地读了开头的部分后,他却说:“你应该是原本就会认字,却一直假装不识字对吧?”我泪流满面,跪在地上一直摇头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但他们还是不断从四面八方对我又骂又踹,我脑袋逐渐变得模糊,开始觉得夫家的人说的话才是对的。否则我怎么会遭受这样的惩罚。我会受到如此严厉的打骂,一定是我做了什么坏事。我心里逐渐这么想。就在这时……

“可恶!让他给逃了!”

小叔大叫着冲进屋里。我极力为自己辩解,没注意到小叔,他刚才似乎离开屋里,跑到仓库去查看。据他回报,那名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笨蛋,你可查仔细了?”

“当然啊。我们回屋里时,仓库大门明明有上锁。我们是留那小子一个人在仓库里,才离开那里。入口就只有一个,他应该哪儿也去不了。况且他伤成那样,也不可能爬上窗户,从窗口逃离。我看地上的血迹,一路通往仓库深处。本以为他是躲在衣柜后面,而前往搜寻,但就是找不到人。点点血迹在衣柜间一路往前滴,途中从几个堆叠的物品缝隙间穿过,就此突然平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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