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名叫鼻太郎的少年朝我飞奔而来。他身高还不及我腰问。不用人说我也看得出来,他长得和我如出一辙。要是我把他扛在肩上,一定每个人都当我们是父子。

“我不是你爹。”我说完后,少年侧着头,开始吸着鼻涕。

和泉蜡庵留在旅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八重家过夜。当时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八重回答我“因为那是你家呀”,就此把我带来这里。门一打开,在屋里看家的鼻太郎一见到我,马上露出泫然涕下的表情,紧紧抱住我。

丧吉、八重、鼻太郎他们的家位于村郊。虽然外删像仓库般单调简单,但住起来应该很舒服。我找了一处可以倚在墙边放松一下的角落,盘腿而坐。鼻太郎见状,笑咪咪地朝我凑近。

“你果然是爹。因为你不是都常坐在这里吗?还说坐这里最舒服了。”

一旁摆着一只老旧的木箱。里头摆满了铁鎚、锯子、钉子等木工用具。

“有人从事木匠的工作吗?”

“丧吉,就是你啊。”

“丧吉是木匠吗?看吧,我不是丧吉,从这点就可以清楚看得出来。因为我完全不会木匠的工作。虽然我曾经学过,但我连一根钉子也钉不好,后来就不干了。”

“你和我结婚前确实是这样。你不肯好好工作,终日只会赌博喝酒,结果欠了一屁股债,吃了不少苦。还曾经找来附近的孩童,教他们吹草笛对吧?我第一次和你说话时,你正在孩子们的包围下吹草笛呢。”

“我不知道。”

“拜托,你别再装不知道了。”

语毕,八重一面准备晚饭,一面说着她与丧吉间的回忆。她记忆中的丧吉,是个平庸无奇的家伙。正当我觉得他很像某人时,这才发现他像的人正是我。丧吉犯过的蠢事、动不动就厌倦放弃,没半点耐性的脾气,全和我一个样。“我不知道!那家伙不是我!”我试着否认,但我愈来愈没自信。八重说的事,有一半是亲身体验过的事。就算不是完全相同,也有其相似之处。丧吉的言行,以及他所采取的行动,如果我处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和他一样。我开始慢慢觉得——八重记忆中的那名男子,该不会就是我吧?

“对了,你曾经打算到荞麦面店当学徒对吧。你说‘制面的工作累人,而且又常挨骂,所以我不干了’。”

不久,我连否认都嫌麻烦。我开始一面叹息,一面对八重说的话点头。

“嗯,没错。荞麦面我只喜欢吃,不喜欢做。”

听我这么说,八重转头望向我,嫣然一笑。

听说丧吉和我一样是个平庸无奇的男人,但他和八重成婚,有了爱的结晶后,便一直从事木匠的工作。钉钉子时,手指会被铁鎚打伤。用锯子锯木时,有时锯子会卡住,动弹不得。也曾被同侪瞧不起,哭着跑回家。想借由赌博和喝酒来逃避。但丧吉为了养妻儿,始终没辞去木匠的工作。

鼻太郎靠在我膝上睡着。鼻水黏在他上唇一带,脏死了。八重见我轻抚他的头,顿时眯起眼,嘴角浮现笑意。我明明就不是丧吉,但不知为何,打从心底涌现一种安心感。我让鼻太郎躺进被窝里,开始用餐。八重做的酱菜,是我爱吃的口味。一定是丧吉和我喜欢的口味刚好又一致。

入夜后,左邻右舍听闻我的传言,纷纷前来。老人们一看到我的脸,便开始双手合十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年轻一点的,则是问我“你真的是丧吉吗”。我回答“不,我不是丧吉,我跟他毫不相干”,他们全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那你为什么长得和丧吉一模一样?”

我思索片刻后回答道:“每个人在这世上,都会有一、两个和自己长得很相似的人,生活在世上的某处。模样、个性完全相同的人。丧吉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我刚好路过他居住的这个村落罢了。”

在夜深人静后,我在宁静的庭院仰望夜空。四周平静无风,不见明月露脸,周围的杂树林化为浓重黑影。我双臂盘胸而立,这时,一只野狗走来,开始嗅闻我脚的气味。我心想,好一只不怕人的野狗,伸手搔抓它的脖子。

“你对每个人都这样撒娇吗?”它不断摇着尾巴,于是我朝它问道。

“它才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呢。这只狗见到陌生人,向来都会猛吠。”

八重不知何时来到门前,望着我和那只狗。

“可是它就没朝我吠。”

“是啊。因为从它还是小狗时,你就很疼爱它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么一只狗……”

野狗吐着舌头,频频喘息,一副很高兴和我重逢的表情。这只狗也把我误会成是丧吉,没半点怀疑。这么一来,我益发觉得是我自己错了。难道我真的是丧吉,之前与和泉蜡庵一同展开旅行的事,全是我自己的误解吗?

“来,我们进屋吧。我帮你铺好床了。”

八重紧握我的手。我犹豫着该不该马上逃离这里。我是否该前往和泉蜡庵投宿的旅店,马上和他一起离开这个村落会比较好呢?是否应该重新踏上旅程呢?和泉蜡庵从那名采山菜的杂役那里听说,要前往我们的目的地,必须翻越无脸岭才行。无脸岭。丧吉遭遇落石而坠河的地点。

“怎么了?”

“我不是丧吉。我名叫耳彦,是个和蜡庵老师一起旅行的人。”

八重的表情阴暗,看不清楚。

“只要你结束这场旅行不就行了吗?就这么办吧。”

我没回答,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去。屋里无比温暖,传来熟悉的气味。

有个人曾经在无脸岭目睹丧吉坠河。他是丧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年前的那一天,他和丧吉前往无脸岭另一头的村落,为了看庆典。一早晴空万里,两人一身轻装,就此出门而去。但一走进无脸岭后,天气变得诡谲,最后还下起雨来。两人走进有地藏王的岩石底下,躲雨聊天。这里到隔壁村落的距离,比到他们的村落更近。照情况看来,这场雨没有停歇的迹象,所以干脆一路冲下无脸岭好了。于是两人就此迈步疾奔。但就在通过河边道路时,因雨而松动的岩壁,有一处坍塌。大大小小的岩石滚落。丧吉的这位朋友运气好没遭殃,但丧吉却没躲过一劫。他被岩石撞中,滚落斜坡,被水流湍急的河水吞没。

“你要好好拜。因为这是你自己的坟墓。”

我站在坟前发愣时,八重如此说道。鼻太郎似乎觉得很无聊,挥动着手中的木棒。

“感觉真不吉利。我还活着耶。”

埋在坟墓底下的,是那个名叫丧吉的男子。在无脸岭跌落河中,一个星期后才在下游被人发现的尸体。八重当他是丧吉,加以埋葬,但如今细想,她认为那一定是弄错人了。溺死的尸体脸部浮肿,无法分辨死者原本的面相。就只是凭借衣服的颜色和花纹与丧吉一样,而判断尸体就是他。

“害我白难过一场。其实你根本就还活着。那么,埋在这里的男人又会是谁呢?啊,喂!”

鼻太郎一面走,一面用木棒敲打排成一列的墓碑。八重见状,加以训斥。我站在丧吉的坟墓前,默默在心里同他说话。“喂,你遇上麻烦事了。你妻子把我当作是你。”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丧吉,所以我无法像八重那样,把埋在坟里的男人当作别人。里头的尸体一定是正牌的丧吉。这个和我同样长相、同样个性的男人,与八重结为夫妻,并育有一子。我逐渐觉得,丧吉的人生就像我可能得到的另一种人生。因为赌博欠债,而跟和泉蜡庵一同旅行,当他助手的我,在这里构筑自己的家庭,过着正经的生活。

“说起我,其实是个很窝囊的人。我说的不是丧吉,而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我,从小到大,都没人认同我,我一直是个无药可救的杂碎。”

离开墓地后,我们就像一家人似的,与八重分别站在鼻太郎两旁,三人并肩而行。

“我总是借酒逃避。喝醉后,便觉得一切都无谓,不安的感觉也就此消失。”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但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很善良,不会说人坏话。你只是有许多事没办法做得比别人好罢了。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管怎样都好。”

八重到旅店当女佣工作时,我和鼻太郎则是在和泉蜡庵投宿的房间里玩耍。我抓着鼻太郎的脚,甩着他绕圈,他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爹!”“什么事?”“接下来我要坐你肩上。”“好,没问题。”望着我和鼻太郎的互动,和泉蜡庵眯起眼睛。由于鼻太郎笑得太大声,似乎有其他客人抱怨,穿着女佣服装的八重跑来将我和鼻太郎训了一顿。

鼻太郎玩累了后,沉沉入睡,和泉蜡庵向我说道:

“我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你打算怎么做?”

望着孩子的睡脸,我一时答不出话来。和泉蜡庵望向庭院的绿意,啜饮手中的茶。树丛在阳光的照耀下,鲜绿油亮。耳畔还传来阵阵鸟啭。见我沉默不语,和泉蜡庵也默默喝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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