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坐在崖边一株松树下。闭着眼,像在默念南无阿弥陀佛。我向她唤了声“喂”。她倒抽一口气,转头望向我,颤颤巍巍地起身。一开始她看到我,先是露出畏怯之色。接着目光停在我身旁的少年身上。

少年始终没离开那座桥。就像脚不能踩向外头的地面般,来到桥与地面的交界处后,他就此停步,望着自己的母亲。少年脸上并未出现我所期待的表情。我原本还以为他会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他母亲呢。但少年却只是侧着头,注视着老妇人。对了,少年丧命时,他母亲应该选很年轻。

“虽然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不过这个人……”

他话说到一半,老妇人旋即从我身旁走过,跪向少年跟前。

“噢,孩子啊……”

老妇人发出啜泣的哭声,执起少年的手,紧紧握住,泪眼涟涟。

“你的手好冷啊。”

“嗯,是很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娘。”

少年向老妇人颔首,接着望向我,再次点了点头。

“你是我娘对吧?虽然感觉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不大一样,但我知道你就是我娘。”

少年让老妇人紧握他的手,如此说道。

“你老好多哦。”

他伸手放在母亲的满头白发上。

“我从没忘记过你。没想到还能再见娘一面。”

老妇人双手合十,朝自己儿子膜拜。

“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没变。”

“嗯,没错。和死的时候一个样。”

“你全身都湿透了呢。”

“因为我是掉进河里而死。从那之后就一直湿淋淋的。”

“你会寂寞吗?”

“会啊,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你升天成佛去吧。”

“成佛?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不过,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我就照你的话做吧。”

老妇人惴惴不安地抱紧少年。

“我老是叫你去跑腿。”

“娘,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我的死是你造成的?”

“嗯,是啊。请你原谅我吧。”

少年没回答,开始轻抚他母亲的背。

这时,少年后方连向浓雾深处,只隐约看得出形体的桥身前方,突然感觉有人影走近。一个、两个,人影愈来愈多,成群朝桥边而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影,是刚才在桥上遇见的那名驼背男子。他身后是那名长发女子。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全身都在滴水。

“喂……”

我朝站在刎桥与地面交界处紧紧相拥的那对母子叫唤。但他们两人对我的叫唤充耳未闻。少年刚才一直默默轻抚他母亲的背,但奇怪的是,他脸上突然变得面无表情。那张脸就像能剧面具般,双眼乌黑,没有眼白。

“请你原谅我。”

老妇人如此恳求。但少年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发出孩童般的声音。一大群人从桥面处朝少年身后聚集。

“你原谅我吧。”

老妇人想从少年身上离开。这时,少年轻抚老妇人背部的双手,突然紧紧抱住她。情况不太对劲。我不解地走近那对母子。老妇人放声叫喊。少年的脸不知何时已化为恶鬼的面相。眼尾上挑,龇牙咧嘴。少年身后的那群人,个个也都是厉鬼的面相。

“放开我!放开我!”

老妇人跪向地面,少年和其他亡灵开始动手将她往刎桥内拉。老妇人不知哪来的精力,甩动双臂,极力抵抗。我抓住她的手,想救她脱困,老妇人也紧抓着我的手。少年伸手环住老妇人的腰。那名驼背男子抓住老妇人的脚,长发女子则是拉住老妇人的脖子。

“我不要。我不想去。我还不想去。”

老妇人逐渐被拉走。我的手被她抓住,也一起被往里拖。再这样下去肯定完蛋。我把她的手甩开。但老妇人那满是皱纹的脸为之扭曲,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

“放开我!”我放声大叫。老妇人令我感到光火。

“放开我!臭老太婆!”

被亡灵拖进桥内,实在太可怕了。我倒向桥边,十指张开,抓向坚硬的木板。由于老妇人抓住我的衣服,我也逐渐被拖向桥内。

“住手!不要连我也一起带走!”

我一面抵抗,一面爬行,指尖碰触到山崖的地面。

头顶传来鸟鸣声,阳光从山脊满溢而出。不知不觉间已东方发白,迷雾由浓转淡。看来,已经天亮了。从山的另一头射来的阳光,一落向刎桥上,便传来地鸣般的声响。那是令人打从腹中为之震动的轰隆巨响。刎桥剧烈摇晃。插进山崖的刎木陆续断裂。那般坚硬牢固的刎桥,如今就像因雨腐朽般弯折,往下倾斜。

桥开始崩落。先是从桥的中央处崩塌。我们所在的桥边一带,因为有刎木的缘故,还勉强能保住,但一样岌岌可危。我腹部底下又传来几根木柱断折的震动。我手指紧紧勾住山崖外缘。如果只是撑住我自己的身体,应该不成问题。但那个老妇人还紧抓着我的衣服。如果只有那个老妇人,那一点也不重,但那些紧抓着她的人也都有重量。他们全都悬吊在后面,我根本撑不住。

终于连桥边也开始倾斜了。

“放开我!老太婆!”

我踢了老妇人一脚。脚跟击中老妇人下巴,有种软绵绵的触感。但老妇人还是死命抓着我的衣服。嵌合在一起的木头开始分解脱落,发出撞击崖壁的声响,坠入万丈深渊。

最后那一刻突然到来。只听见一个震天巨响,发出木柱断折的声音,接着山崖的地面与刎桥木板的交界处出现裂痕。我们的身体突然感觉浮向半空,从桥身一直到桥边,都开始完全陷落。但这时候,我的衣服也开始破裂。昨晚被树枝勾破的地方,因为和泉蜡庵没缝好,再加上这些紧抓不放的人们累加的重量,最后裂成两半,整个被撕破。老妇人惨叫一声。紧抓着我衣服破裂的一角,连同无数的木块和一大群亡灵一同落向深深的崖底。

“耳彦!”我独自悬吊在崖边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和泉蜡庵出现在我面前。

“手给我!”我朝他伸出手。

和泉蜡庵半夜醒来,发现我不在床上,等了许久都不见我回来,于是出门找我。因为我睡前一直很在意刎桥的事,所以他猜测我可能人在崖上,因而前来查看,正好遇见刎桥崩塌。

他拉了我一把,我这才重回平地,感受到地面的触感。我在地上躺了半晌,调匀呼吸。清晨明亮的天空在头顶扩散开来。待桥身崩落的声响结束后,我站起身,往崖下窥望。旭日愈升愈高,雾气皆已散去。已能看见另一侧的山崖,崖底的河流同样一览无遗。但根本看不到刎桥的残骸。也不见掉落的木材堆积,堵塞水流。这里离另一侧的山崖并没有多远。山崖看上去是如此宁静,仿佛原本就一直是这样。

我出声叫唤老妇人,但没有回应。我定睛细看,崖下似乎没有尸体。唯有岩石上有着一点一点像是昔日用来插刎木的坑洞。

我向村长说明此事,村民们全都知道老妇人那件事,但他们没人责怪我。我被当作那起离奇事件的不幸被害人之一。

我们离开村庄,再度踏上旅程。

少年的厉鬼面容。那是对活人充满憎恨的脸。连母子亲情都能抹除的怒火。对活人又羡又妒的脸。自己一个人死去,既寂寞又害怕的脸。过去理应有的一切情感和爱,随着死亡而全部消失。而那名老妇人也不想被带进桥内,她紧抓着我,而我也以难听的字眼痛骂她,想一脚把她踢落。这一切都如此骇人。我自己也是那骇人故事的一环。

“劝你最好忘了这件事。”和泉蜡庵一面走,一面向我说道。

“这世上有些事,与其记得,还不如忘了的好。”

我的脚跟还留有那软绵绵的肉体触感。

那是我踢向老妇人时的触感。

我只想自己活命。

就算得踢落别人也在所不惜。

“我原本只是想见那对母子重逢相拥的画面。”

“嗯,我明白。”

“我就只是想……”我一面走,一面不断喃喃自语,重复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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