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早上旅客可以彼此互道早安,也可以和站在栏杆相邻的陌生人自我介绍。这一些,在现代生活的都市里已逐渐不太见到,往往相邻很久,早晚各做各的事情,彼此不相往来。

由于船上情况不同,旅客的反应也不同。有的自以为高高在上,不喜欢别人和他说话。这种人摆出一副高傲的态势,一经接触立即会为人知道。另一些人急于要认识大家,或希望大家认识他,不须人们开口,他自会主动过来接触。

有一些人是第一次从每天沉重的常规工作中溜出来。他们希望交一些不平凡、没有目的、没有利害关系的朋友。有些人真希望享受一下航海乐趣,当然也不在乎多认识一些人,只是不善于主动。其它大部分的人都是正常的多数人,他们喜欢结交性格相似、好恶相似的朋友。但这一类朋友在家中已经太多,即使船上认识了,下船也各走各的路了。

总之,船上的第一天,就是如此这般在熟悉船的设施、互探彼此人格和人性下糊里胡涂、紧张忙碌地过去了。

第二天稍有不同。平日生活的忙碌因为离岸渐远而冲淡。人们把自己分类,每人找自己合宜的朋友,渐渐小团体自然形成。

冷眼旁观各人的做法是十分好玩的。薛西乃在第一个船上的早晨就被人打了几次回票,碰了几个软钉子。到了下午,当这些女郎们看过了船上的“货色”之后,薛西乃的行情又看好起来。第二天下午的时候,薛西乃又像一只翘尾巴的火鸡。

雷瑙玛,继续躲避着他。为了躲避西乃,她渐渐地要多利用我一点。

“我受不了他,”她告诉我说:“他是个急色鬼,没有错。”

柯白莎说得更神乎:“这家伙会一个个吃进她们。”

“怎么会?”

“你看着吧,他会选个女郎,快速进展。整个船上他是最有条件的。他要享受航行的乐趣,他在对她招手。他们会如胶似漆相处段一时间,然后她会回到她的蚌壳里去,他会像热山芋一样赶快把她脱手。

“然后他可以再找一位他渐渐熟悉的女郎,他脑筋中已把她们排了名次了。”

我笑着说:“我倒没有你这样的奇想。”

白莎看不起我地说:“你要是个女人,就会这样想。每个女人的眼睛都在看这个黏着他的那个文静金发女郎。她的脸部表情说明她是不懂世事的甜姐儿。她的曲线说她是成熟女人。西乃认为她是第一个目标。”

白莎不希望别人看到她在和我说话,说完就离开我附近。为了减少自己被船晃动,她常让自己躺下来,每分钟都在诅咒这条该死的船。

毕帝闻安置了一张帆布椅在船上有阳光的一角。他还叫仆役给他准备了一条毛毯,稍有点冷风就给他下半身盖起。他也安排了一把椅子给柯白莎,他希望柯白莎能随时陪着他。

柯白莎另有主意。

看样子,毕帝闻对白莎有点失望,但是我保持我们的约定,我不去和他太接近……只是普通,船上相遇的友情而已。

我坐在为白莎而设的空椅子上说:“早安,毕先生,你今天好吗?”

“我在痛。”

“真糟。”

“船的摇动有时使我失去平衡,我怕万一撞到什么地方,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真是不幸。”

“你对雷瑙玛进行得如何了?”

“还可以,有的时候和她聊聊。”

“她好像常和你在一起。”

“她在躲那只色狼,把我当成护身符。”我说。

“原来如此。”他干涩地说。他又看看我说:“你好像对女人满有一套。”

“你这样说?”我惊奇地问。

“我这样说。”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人家这样批评我。”

“我要是真知道原因就好了,”毕帝闻说:“你个子不高,人长得不帅,你没有上帝专为女人造的体型,你也不跟在她们后面猛追。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我看她们却在追你。”

“你把我弄错了。”我告诉他。

“没有,我没有把你弄错。有一件事我要你了解,小蕾是个冲动型女性。我想不到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我不希望她有什么麻烦。”

“你什么意思呢?”

“我不要情况复杂化。”

“什么叫复杂化?”

“就是我不要……我想最好你让白莎去认识她,让她对白莎产生信心。你只是在场帮助白莎。”

“这正是我知道你希望进行的方法。”我告诉他。

“你知道就好。”他说完颤抖着把头靠向椅背。

我站起来,沿了甲板散步。

我走到我自己的椅子,坐下。过了不多久,雷瑙玛走过来,轻轻的滑进了我旁边的椅子。

“希望你不介意,唐诺。”

“什么?”

“我贿赂了甲板仆役。”

“为什么?”

“把我的椅子放在你的边上。还要你帮个忙,每次要是西乃出现的话,我希望你能全神地看着我,还要很有兴趣地听我在说什么。”

“你会说些什么呢?”

“随便说,”她告诉我,“也许很低声的谈谈气候。也可能问你早餐吃了些什么。反正西乃出来活动的时候,我们两个最好彼此投入地在一起。”

“你不喜欢他,是吗?”我问。

她说:“喜欢他?每次他和我说话,我都起鸡皮疙瘩。我恨不能把他丢到海里去。”

在背地里,丹佛的警察凌艾佳,总是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工作着。像是一只老鼠,总是在灯暗人稀之后出来走动一样。

他会在不在意时出现在甲板上,酒吧里。他会在有计算机游戏、宾果游戏或放电影时站在进出口。他好像无所不在,而且总占据战略位置,注视着,观察着,静听着。

由于他沉着的个性,他也有许多成绩。人们对他都特别有信心。他只要把眉毛抬一抬,人们都恨不能把心中知道的全告诉他。

就如此,这艘豪华的邮船在太平洋的蓝色海水中不断鼓浪前进。从第三天起气候完全改变,温和的热带熏风代替了刺骨的寒风。太阳变得无情了,游泳池开放,而且挤满了人。女人们穿了泳装在日光甲板上想把自己晒成麦色。

旅客们彼此已相当熟悉。餐厅中永远响着旅客们絮絮不休的废话。酒吧间在饭前特别拥挤,饭后更有一番高谈阔论,无非是税金、政治及新闻。

船上每次航程都办一次草裙舞的教学班。令人惊异的是竟有那么多女人想学真正的夏威夷草裙舞。刚开始站在满屋子的人前面总是忸怩一点。但是音乐响起后,女孩都能在导师鼓励下自动地摆动,不多久就陶醉在这种迷人的节拍里了。

当这些女人发现夏威夷舞的真义不单是随着音乐即席地摆动身体,而且是原始民俗对大自然的礼赞,是用身体动作在描绘天上的彩虹、合宜的雨量、足够的阳光、农作物的波动、永不休止,有韵律的海潮的时候,她们就学得更为起劲。开始原本插科打诨观望派居然也认真学习起来。

教学班一共只有两个小时,结束时真不能相信有那么多女人已经能像模象样的跳这种舞蹈,使大家对即将前往的热带岛屿又增加了一分热诚。

薛西乃仍在玩他自己的把戏,他的“后宫”已增加到四、五个女孩子了。这些都是他认为合乎伴侣条件的。

突然,一个晚上,雷瑙玛不再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出现。只见她陪着薛西乃炫耀地在甲板上散步。她看着他的眼,全神地听他说的话,仔细体味着他低级的双关语和他伤风败俗的老掉牙故事。

白莎把自己的肥躯拖曳到我边上的椅子上。

“你做了什么,唐诺?出了什么差错。”

“什么?”我问。

“眼睛不要睁那么大?你对那女孩做了什么?”

“哪个女孩?”

“当然是雷瑙玛。”

“没做什么呀!”

“那一定是你想对她做什么。”

“也没有。”

“浑蛋,”白莎说:“这不是对付女孩子的方法。你要不断让她们感到她们在防御什么。你虽不要太努力于攻击,但一定要让她们知道你在攻击,你有活力,你有人性,你使她们产生勇气。快点,出去想点办法,打倒这只色狼。”

“白莎,我开始觉得这是个错误的策略。”

“你又以为不对,”白莎说:“你对女人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

白莎说:“薛西乃攻击性太大了。每个人都知道他追求的是什么。你又太温了。心里向你的人在看能不能使你嫉妒,引起你的活力来。可能你对她一直像个有道高僧。

“我要你马上行动起来,出去走动走动,把眼睛盯着雷瑙玛。只要她一离开那姓薛的,就赶快把她抢回来。”

白莎把自己用手自椅中撑起,在摇摆的甲板上走开,她两个肩头愤慨地向后僵直着,嘴巴抿成一条线。

我坐在椅子上没有移动。

夜晚温暖而有月光。雷瑙玛坐到我旁边椅子来的时候,我正痴望着水波上的月亮反光。

“什么事?”

“要个建议。”

“请说。”

“我有麻烦了。”

我转头,把眉毛抬起。

“不是你想的那种麻烦。”她说。

“是什么?”

“有人勒索我。”

“凭什么?”

“凭几封信。”

“哪一种信?”

“不是我喜欢在法庭里公开读出来的那一种信。”

“你难道不知道哪一种信不可以写吗?”

“我现在知道了,以前不知道。”

“勒索你的是什么人?”

“我们两个都认识的好朋友。”她憎恨地说。

“你不会是指薛西乃吧?”

她点头表示是他。

“我还以为你突然对他发生兴趣了。”我说。

“我发现情况后假装和他接近,我要知道他要什么?”

“他要什么?”

她耸耸肩。

“你什么时候知道信在他那里?”我问。

“今天早上。”

“上船之前你认识他吗?”

她摇摇头。

“你一点也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

“漂亮的麦色肉体,假如你一定要问,但是这不是他唯一要的东西。”

“真是麦色的吗?”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在游泳池边上看到我穿比基尼泳装的样子?”

“我想我错过机会了,我在看书。”

她叹气说:“你要不是理想主义的人,你就是呆子。我倒希望你有空来看看。”

“我不喜欢船上小里小气的池子。”

“但有别的景致呀。”

“是的,当然。你刚才说什么?勒索?”

“是的。”

“那么他告诉你,你应该把信买回去?”

“差不多如此。”

“但是他没有出个价格?”

“没有。”

“他只不过引你出头,价格后定?”

“大概如此。”

“我不能给你较好的建议。”

“我想你可以的。”

“怎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你给我的印象是那种……这样说吧,有脑筋,知道怎么办那一类的。你靠什么维生的,唐诺?”

“你会不相信。”我说。

“律师?”她问。

“不算是。”

“什么意思?”她问。

“什么意思也没有。”我答。

她很生气地看着我。

我说:“你不妨让我问几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决定要去火奴鲁鲁的?”

“不久之前。”

我说:“海上天堂号是要几个月之前预定的。”

“我知道,但是总有临时取消的。”

“连取消都要有候补名单的。”

“我知道旅行社早就吃好几个空缺,以补自己人。”

“又如何呢?”

她说:“反正我弄到了船票。”

“你去火奴鲁鲁做什么?”

“你能保密吗?”

“我不知道。”

她说:“我去拜访一个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认识她多久了?”

“几年了。她是好人,她有困难了。”

“什么样的困难?”

“我不想讨论她的困难。我只讨论我的困难。”

“你们两个人的困难有关联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唐诺?”

我说:“让我们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你直到最近才知道你要去火奴鲁鲁?”

她点头说:“是的。”

“你以前曾写过几封信,写给谁的?”

“我不想指名道姓。”

“一个已婚男人?”

“是的。”

“他的太太想要这些信?”

“他的太太要拿走他每一分钱。她不择手段地在做。”

“信在薛西乃手里?”

“他说信在他手里。”

“哪里?”

“他拿得到的地方,会拿到的地方。”

“你不喜欢他?”

“我嫌恶他,恨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信在他那里?”

“今天早上。”

“这是他第一次告诉你的?”

“是的。”

我说:“你听着,他既然有这些信,他知道你要乘船去火奴鲁鲁,他又乘这条船来和你接触,听起来不太合理。”

“什么地方不合理?”

“去火奴鲁鲁要花他不少钱,也要花他很多时间,,假如你真那么急着要买回这些信,他只要给你发封信,你自会去找他的。

“现在,你还要我相信他故意上船,目的是找你联络,可以勒索你?要我相信他等了三天才第一次向你提出?这些都是不合理的地方。”

“但是,事实就如此发生的。”

我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他要勒索你的,是要你在火奴鲁鲁付的。”

“是的,没有错。”

“而且不是钱,是别的东西,是吗?”

“他还没有定好价格!”

“看来和你要去拜访的朋友有关。”

她说:“最好不要讨论我朋友的事。”

我说:“你既然要我提供建议,你就应该把全部的事实告诉我。”

“就算你全部是对的。”

“我要知道到底我是不是对的。”

她突然冲动地说:“好吧!我想你是对的。”

“他要什么?”

“我想他要和我朋友有关的东西,木蜜蕾!”

“什么东西?”

“唐诺,我不知道。我连想都不敢想。这件事……我知道听起来好像我不肯告诉你。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去做的。”

“木蜜蕾是什么人?”我问。

“她是个年轻的俏寡妇。”

“你去火奴鲁鲁看她?”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她寂寞,需要伴侣。”

“还有其它原因吗?”

瑙玛摇摇头。

我说:“随便什么时候,你想告诉我真实的故事,我都愿意听。”

“我不能告诉你故事,唐诺。但是我想要你的建议。”

“不了解事实,乱出主意,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的。”

她坐在那里不说话有两分钟之久。突然她转向我。“唐诺,”她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瘦小的男人,每次气候不好都把自己包得很小心的?经常坐在甲区一角的甲板上。”

“他又怎么啦?”

她说:“他的名字是毕帝闻,从丹佛来。他是木蜜蕾亡夫的合伙人。在木先生的遗嘱里毕先生是小蕾所得遗产的托管人。”

“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我从小蕾的信中知道他。”

“他知道你?”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知道。我曾试探过他对我有没有印象,他不是喜欢说话的那一种人。他有风湿症,他非常内向。另外有一个女乘客,叫柯太太的,有时和他说说话。你见过她,我看见你和她谈过话。”

“姓柯?”我努力地想着。

“大概五十岁,宽肩膀……这样形容好了,你一定记得,一大袋洋山芋,长了两只小脚。”

“噢,是的。”我说。

“毕先生去夏威夷为的是去保护小蕾。”她说:“小蕾不要他到火奴鲁鲁去,她只要他寄钱帮她渡过难关。

“而现在这个该死的姓薛的要我听他的话。我真希望知道他要做什么。担心死了。”

“可能他只要你麦色的身体。”

“那是绝对不错的,”她说:“每个晒成麦色的身体他都要。”

“但是他不肯把信还给你?”

“当然不。他还要别的东西。他要我听他话,照他意思做事。”

“你要我做什么?”

“给我点建议。”

我说:“你可以告诉薛西乃滚到一边去。”

“他有我那些信。”

“他不会利用这些信。”

“你怎会认为他不会利用?他是非常不讲信誉的。”

“他一旦利用这些信,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她犹豫了一下:“他可以把信卖给那太太。”

“那丈夫很有钱吗?”

“有几千元钱。”

“太太想全部要?”

“是的。”

“假使西乃要把信出售给她,他早就可以如此做了。大可不必自己找那么多麻烦,还要花钱到这条船来见你。

“再说,假如他只想勒索你,他会在你出航前给你一封信,叫你去看他。

“在这后面肯定另有阴谋。你最好的方法是嗤之以鼻,把吐沫啐到他脸上,告诉他滚一边去,他爱怎么处理这些信,就怎么处理。”

她仔细想了想说:“我想你是对的,唐诺。”

“那些信,对你损害很大?”

“对我没什么。对那男的。”

“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我希望对他公平一点,如此而已。那太太也许会把我拖进去,但是我可以忍受,没问题。我只是想对我朋友公平点而已。”

我说:“我讲了你就明白了。薛西乃如果想从这些信件弄点钱的话,他会去找你的男朋友,找你男朋友的太太,最后才来找你。三个人中你是最没油水,而且弄僵的话最不在乎的人。所以这件事说不通。”

她点头说:“是的。”

“所以,你另外有他要的东西。那又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值得专程跑一次火奴鲁鲁的……至少现在不知有什么他要的。”

“那就告诉他滚一边去,强迫他早一点露出尾巴来。”

“谢谢你,唐诺。我现在好多了。”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我问。

“因为我想要建议。”

“怎么想到我会给你建议?”

“因为我想你有些脑筋。唐诺。你一定会笑我。”

“为什么?”

“那些信。你一定想我是个冲动、行为不检的坏女人。”

“你只是有人性而已。”

她热诚地看着我,低声地说:“是的,我讲人性。我对你非常感激。”

我告诉她:“我没有替你做什么呀!目前还没有。”

“唐诺,你很可爱。”她冲动地说。突然凑向前,重重地吻在我唇上。

这时,白莎正希望把她吃下去的卡路里走走掉。从偏僻的一隅走出来,开始她一英里的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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