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沉鱼等议举代表,从多多益善的主义,定为一正两副,沉鱼遍观诸姊妹,物色人才,暗想代表资格,以俐齿伶牙,不畏强御为第一,我家莺娘妹子口才也勿弱,胆子也勿小,好算他最靠得住呢。次之则喜鸾姊姊、素蝶妹妹也算会说会话的,不过性子暴躁些,叫他做莺妹子的副手,他的程度,谅也够得到咧。想妥当了,便商同了红鹦、雪雁,推定正代表员于莺娘,副代表员朱喜鸾、秦素蝶,一时众论翕然,都佩服沉鱼所举得人,万稳万当,不至于做沪杭甬代表,无面见江南父老了。那知正代表莺娘,偏又坚不肯就,再四推辞,徐鹏飞从旁力劝道:「莺贤妹,别学那浙路汤总理,苦苦辞职呢。众望所属,理应勉力担任的。」莺娘畏羞害臊,惧遭校长呵斥,鹏飞尽管儿劝他,他终斩钉截铁,头也摇得落,沉鱼冷笑道:「哼哼哼,你真个嘴硬骨头酥了,竟这样的怕见校长么?」莺娘强辩道:「那个怕他,我只因既做纠仪员,就不该一身两役,再做代表的,对你不起,另举罢。」沉鱼瞧着雪雁道:「使你能言舌辨的演说员,兼了这代表衔名可好?」雪雁慨然道:「为公益事,也没法的,算我勿色头,只好权代了阿莺咧。」沉鱼道:「好爽快女丈夫,可敬可敬。」说着径把要求各条款的签名书,给了雪雁,雪雁袖而藏之,实时挈同鸾蝶,直望校长办事室来。校长金燕姊已得信许久了,当开会摇铃个辰光,那会拍马屁的孔子鲸,拖了宜兄宜弟的方士鲲,一溜烟跑入校长室,汗零气促,恍惚偷了石人石马个形状,停了会儿,才一段大正经,诉明那大讲堂上,早闹得落花流水,不亦乐乎。燕姊究系一女流,怎当得偌大风潮,一闻此信,自然心寒胆裂,手足无措,要想走三十六着的第一着,尤恐以校长避惧学生,面子上大过不去。

这时孔子鲸和方士鲲,升炕而坐,自道知风报信,例得优赏,满拟校长金燕姊,总要感谢他几声,奖誉他几句,不料燕姊不发一话,好端端的樱唇朱颜,却渐渐儿泛作青紫色,子鲸瞧了,想道:这不是好光景啊,我只几天方在倒运路里,别为好反成隙,动不动气坏了校长,岂非我一人之过呢?便鬼鬼祟祟的对着方士鲲歪歪嘴,眨眨眼睛,竟立起身来,不辞校长而去。燕姊也不再去留住他,只呆呆的虑这风潮怎能平静,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坐在办事室,听他们来如何发落罢。正自疑心畏念,交战胸中,忽听一片足声响处,雪雁姑娘已掀帘入,喜鸾、素蝶也随后进来,似护身将一般,燕姊见了,便知告白的报应,将逼近我身咧。雪雁等把躬一鞠,见过校长,径从衣袖管里,拿出一大张如意笺,彷佛书信样的,呈递燕姊,燕姊接过了,铺在书案上边,看道:

(一)不认季秋鹗(秋噪声,李夫人名)为监学,拟请校长立予辞歇,以平众忿。

(二)嗣后应给生等以三大自由之权利:(甲)运动自由;(乙)请假自由;(丙)上课自由。

(三)此后倘有修改校章之处,须前三日会集学生提议,俟全体认可,方许照行,否则虽有校长命令,仍归无效。

右列三款,为或未能办到,则生等诸姊妹决议不分南北党,一律罢学出校,以表示不受压制之意。

燕姊从头至尾,看了两遍,竟弄得意乱心慌,束手无术,瞧瞧下边一长排的署名,首列者,为谢家沉鱼,二即代表徐雪雁,三为书记赵红鹦,四五六便是莺娘、喜鸾、素蝶,直瞧到末脚几个,不觉失声道:「呀,奇啊。」

看官们,可知他称奇的缘故么?他无非瞧见那王一鹃、沈三凤的名字,便暗暗诧异,想这两个品学兼优,恪遵规则的好学生,我一向相信得过他,并非要有事怕太平的,为何也列名于上,和南党学生的调呀,所以他呀字底下,再陪衬了个奇字,却未晓他们捏名胡写,一鹃三凤等一班超超等名角,都瞒在鼓当中呢。可怜燕妹此时眼观签名书,心胸间好像针刺的模样,良久方面谕雪雁道:「雁姑娘,你们暂退,少停我自有定议。」

雪雁、鸾蝶各应声退出,燕姊心下似略觉宽了一分,然毕竟三款要求,骤难解决,闷闷儿呆坐皮高椅上,撑了下巴,眉尖愁锁,转恨着李家姊姊,闯了这天大的祸,到今儿怎样收拾,有句古老传授的七言诗,叫做解铃原是系铃人,我何勿请他来,为难为难他,看他可使得出甚么神通呢。回头一想,却不妥贴的,他们监学学生,差不多十八之中有九个怀了恶感情,况且这要求书的第一节,就想掀翻他,和他结个定头冤家,他不见便罢,见了别大发脾气,把强硬主义,始终坚持到底,不弄到大闹天宫,关店门,散场子,怕勿肯歇咧。然则还是那样的好啊,想着了那位唱歌徐教习,人也和通,办事也稳当,南党学生与他又感情很深,叫他出来调停调停,做个鲁仲连,那学生一方面便松动得多了。转定了念头,立即吩咐丫环去请徐师爷。

勿多歇工夫,风度翩翩的徐鹏飞兴匆匆应召而至相见毕,分宾坐下,十八句头寒喧话,稍稍敷衍了一回,便把眼前的正文提及,燕姊先开口道:「徐先生,请大驾到来,非为别事,只缘这风潮的善后,要和你商酌商酌呢。」徐鹏飞道:「何事啊?」

说着,燕姊睁了眼觑定鹏飞,越瞧越气,暗想莫怪人家都道苏州人性质奸刁,不易相与,却名不虚传的,即如他同南党里诸生谁不说是通同一气,暗中做学生的军师,倒亏他推作不知,真像煞有介事咧,因笑说道:「徐先生,喏喏喏,你且看来。」

说着,顺手取案头要求书掷给鹏飞面前,鹏飞道了声「是」,也就起三只兰花指头,拿要求书应酬瞧过,笑道:「喔唷唷,竟然告状个面孔了,好凶险,好凶险。」燕姊道:「唉,徐先生,平地风波,险恶至此,请教怎生处置呢?」鹏飞故意使刁道:「难了难了,我方才听陆老妈说,学生的铺程行李,都检束好了,只等夫人否决,立刻儿走个空咧。」燕姊变色道:「啊呀,弄假成真了。」鹏飞道:「夫人,这也平淡无奇的,便关起了校门,譬做去秋没有办得,咱们七八个吃饭家伙,当即各各滚蛋,归家去抱小儿也。」燕姊道:「哎,哪里有这话呢,我苦心孤诣好容易弄像了这点点规模,一辈子学生,哪个不似接爷般接得来的。一朝散学,前功尽弃。徐先生,你别看得轻易啊。」鹏飞道:「夫人此话委系实情,其如他们要散竟散,也没法去拦阻他呢。」燕姊道:「我今方寸乱了,费徐先生的心,为我通盘筹算,想个斡旋妙计。」鹏飞道:「斡旋也不难,只要服从他们,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燕姊冷笑道:「叫我服从学生么?」鹏飞道:「是啊。」燕姊道:「真正天翻地覆,倒了八百年的霉咧。」鹏飞道:「夫人,这还算不了倒霉呢,目今办学堂的,开罪了学生,也有做狗叫也有拜四方,也有认过担差,叩头如捣蒜,种种婢膝奴颜的丑态,彷佛司空见惯咧。」燕姊道:「然则学生竟是校长的上司了。」鹏飞道:「有时比上司还厉害呢,你听各种学堂,无论男啊罢,女啊罢,往往起一次风潮,学生的势力,就膨胀一次,莫说监督党长,节制他不下,即使用太山压卵的官势,也吓不动他,所以我辈中的办学好手,都死守迁就秘诀,力尽那公奴职分,一饮一啄总揣合学生的心理,学生要长,他不敢缩短一点,要短他也不敢放长一点,所谓若要好,老做小,才免得迭起环生的风潮咧。」燕姊道:「嗄,原来校长巴结学生,却千校一律的,怪不道他们耀武扬威,只般的要挟多端了。」

说着,窗外似有多数人窃窥,姊姊、妹妹狂呼乱嚷,彼只互相谈论,故作那预备散学的威吓话。燕姊侧耳静听,早又捻一把汗,因此问道:「徐先生,就算我愿意服从他,也须有个服从的布置呢。」鹏飞道:「夫人,你既肯屈己从人,就易为咧。」

燕姊笑道:「可要我出张甘结,具出以后永不侵犯学生的自由,拿来平平他们的心气么?」鹏飞道:「哼哼哼,夫人言重了,据不才的鄙见,却省力得很,但能收回告白的成命,那狂风怒潮,就消归五洋四海外了。」燕姊道:「徐先生,未免文不对题呢。他们要求书,并没一语牵涉告白啊。」鹏飞道:「我怕不知道,要晓得告白的效力,既使他们二三两款的要求,也便不允,暗地遂其所愿了。」燕姊恍然道:「不差不差,但那最棘手的首款,须怎样的评决呢?」鹏飞道:「不妨事的,就含含糊糊的混过了罢。」燕姊道:「能如是,诚哉两全其美的,单怕办不到,可就难咧。」鹏飞道:「谅也办得到的,你瞧当今如虎如狼的外国公使,对于如鼠如羊的老大政府,为了通商交涉,动辄横肆要求,然而十款之中,尚且要勉勉强强,准梗议他一二,何况众女学生,仅不过袭了些洋气,究没真做到洋人地步呢。夫人啊,在我身上,这第一款,总好将就过去的。」燕姊喜道:「有劳徐先生,帮帮咱们姊妹两个的忙罢(金燕姊与监学李夫人为结义姊妹故云)。」鹏飞道:「好说。」说着,便抽身向外,到大讲堂揭了告白,送回校长室,燕姊怀怒未泄,便把告白当场扯毁,摔入字纸簏中。鹏飞陪着燕姊,又谈了一会子的天,燕姊也不耐久坐,径别了鹏飞出校登车而去,丢过不提。

且说沉鱼、雪雁辈诸女学生,一见告白收回,满心喜悦。

午饭后,特开个庆功纪念会,众都推让沉鱼为首功,沉鱼谦逊道:「我何德何能,全亏众姊妹的团力呀!」雪雁道:「鱼姊别过谦,你是发纵指使的功人,咱们都逐兔走风的功狗,萧相国的功复谁能比拟呢?』』沉鱼笑答道:「雁妹子,你正代表员可也算得拜将登台的韩信咧。」说着,又高叫鹏飞道:「徐先生,徐先生,你分明口舌得功,陆贾郦生的一流人了。」言间众抚掌大笑,独有莺娘、红鹦站在沉鱼半边,庞儿上似尚含有不豫色。红鹦忽启口道:「沉鱼姊,你果然功盖一堂咧。只是取胜了一半,还没尽如人意呢。」莺娘也接着道:「对啊,对啊,眼中钉未去,难免碍手扳脚的。」沉鱼道:「哎哟哟,你们哪里见得到啊,我料李监学纵极强项,一经这番泼辣风潮,也应死心塌地,不复来干涉咱们秘密咧。」咳,看官们,他们于交涉上结果已大占了优榜,尚是人心不足,忌碍李夫人,勿得逐他出校,可不是放屁之极么?然而李夫人任性负气,受不惯肮脏的,他闻知了风潮始末,一封辞职书,早写就咧。

原来这李夫人,在海上女界中颇有办事能名,从前启化女学,她当过监起居的责任。去年昌中开办,金燕姊登门相请,她为看燕妹妹分上,情不可却,方允订了一学期的约。及至入学受事,瞧见各科教员,男女夹杂,心里雅不自在,又窃听那教员淘里的议论,大都是做日和尚撞日锺,以为人家的女小娘也何犯着赤心忠良去管教他,咱们只图吃一天饭,拿一天铜钱,五湖四海的彷佛说书先生,跳上讲台,瞎说一般,就公事告毕。

此外便闹坍了天,也不干咱们底事呢。李夫人耳闻目见,可惧可嗟,常怀着整顿的思想,以便对于燕妹好有交代。故此凡监学权限内事,件件都弄清了水捉田螺的。事有凑巧,他隔夜里正静坐无事,面向窗棂,就灯光下浏览东京女留学杂志,隐约中陡见火光人影,一闪而过,心疑有偷儿至此,急遣贴身服侍的小婢,轻启户出,尾随那所见人影,一步步入后园门。那时莺娘、沉鱼急奔奔只顾向前,困梦头里,再也想勿到背后有人。

婢跟至休憩室,躲身檐下,侦探了种种内容,回禀李夫人,夫人大动其怒,候等天色已明,立用电话请校长来校,姊妹两人,酌定办法,于是乎有告白的出现,不料惹动风潮,弄成话柄,本要约束学生,却反受了学生的挟制,李夫人知了,气得几乎发晕,定一定神,慌即拂拭几案,取出三两页东洋信纸,搭起笔来,写了封兀傲不群的辞职书,叫了个专供奔走的校仆,径送惠福里蔡公馆。其时燕姊方自昌中回家,拥其幼子于怀,嬉弄耍物,忽司阍老仆送进信来,燕姊亲手接取,拆视得书道:

燕妹鉴,顷悉校中现状,知万丈风潮发源于一张告白,狂言呓语,几坏大局,抚衷自问,惭愧欲死。忆愚姊自受任以来,尸位素餐,了无建白,而痴心热望,恒欲以昌中名誉一跃而居世界第一等地位,内则突过务本,外则颉顽耶尼(美国大女学),不惟吾妹之光,愚姊亦与有荣幸。无如接触于耳目者,适成一算学家之反比例,默而不言,恐积重难返,而前此云间某校之三千粉黛,假卧室为课堂,近今金陵某校之十二花神,夸芙妍而棠艳,一般不忍明言之恶历史,将复现于杜陵门内(休憩室前花园门名杜陵),万间广厦,一朝玷污矣。告白云云,特借重主人翁之资格,冀收驾驭群芳之效,孰知以此之故,开罪诸同学,重贻吾妹忧,变端剧烈,去罢学仅一间,而异日管理一方面,转大蒙其影响,愚姊卤莽愤事,咎更何辞!虽吾妹怜而恕之,然德薄能鲜,赋性戆直,倘再复变栈,是坐待逐客之令。门外之麾,稍有人心者,当不出此,辱在知己,故敢不惮辞费,略据情愫。吾妹见字后,敬析另觅替人,以重职宁,至愚姊则奉书之日,即束装之期,此后小隐家园,愿学廉吴(廉部郎泉吴夫人芙瑛,佳人才子,为今世所艳称),以偕老咏花,醉月诗酒,倡随永不问人世间事矣。匆此奉告,不尽缕缕。此颂前途幸福!愚姊李王秋鹗叩上

阅毕,便慌也似的吩咐侍婢,备马车再到昌中,竭力挽留李夫人。夫人去志已决,哪里留得住她。燕姊无如何,只索由她告退了。那时鱼雁、莺鹦闻而大快,喜鸾、素蝶也一味的起劲不了。沉鱼喜语众人道:「而今如愿以偿了,这就叫火到猪头烂呢。」雪雁道:「我原晓他站不住脚头的。」从此他们三款要求,一齐到手,欢声雷动,即以此日为自由大纪念,到后来把运动上课请假的三大自由一桩一桩的实力奉行,天天下晚书,几位女大老官,总合队成群,吃吃小华园的茶,瞧瞧新舞台的戏。有时兴之所至,连清和迎春诸坊,也渐渐有沉鱼辈的足迹了。

光阴易过,忽忽已三月初旬,各府厅州县的咨议选举,正慌慌乱乱和从前科举时代的闹考一般,运动的运动,诉讼的诉讼,笑柄百端,喧腾报纸。那一天雪雁姑娘听同学们说,神州日报上说昌中全体的破话,所以用过午膳,漱过香口,专程和着红鹦姐姐,赴阅报所检查检查,及看神州本埠新闻栏内,虽然稍有微辞,却也没甚了不得,又顺便瞧那各省新闻,不禁出声狂笑,他才咽下的一口白米饭,险些喷将出来。要知他所笑何事,且待下回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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