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鸿只看了一眼绿色木箱中的东西,心里有个东西就一下子打开了。那东西像一把失传已久的古锁,一直沉甸甸锈迹斑斑地锁住她的心。她没有料到,索魂者竟然如此了解她的内心,甚至比朝夕相处的高毅还要了解她。吕鸿续而恐怖地意识到,她心里那积郁多年理不清的结,将会由一个毒品走私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索魂者解开。

吕鸿一阵松懈的同时又感到毛骨悚然。

箱子里拥挤地塞满了物品。她先看到一双很旧的白球鞋,鞋尖上有一个破洞。有人以洞的边缘为花心,围绕着用水笔画了一朵花,那是她在高中时画的。另外还有相机,水壶,校服,在成为法医前和朋友外出旅游时的照片……在这些杂七杂八的旧物中,吕鸿还看到了一个绒毛掉尽的玩具熊。

这些东西,都是吕鸿的。它们记载着她的童年和青年。它们原本都放在公寓的地下室里。

吕鸿抱起玩具熊,立刻闻到了太阳的气息。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把这个小熊放到屋外面去晒太阳。小熊的每一根绒毛里都汇集了无数个小小的太阳。

吕鸿在这些旧物中,看到了以前的她,过去的她,一个喜欢旅行,喜欢笑的吕鸿。严谨沉重又毫无规律的法医工作,完全改变了她,改变了她的个性和生活。人的个性是可以被改变的,尤其是当你一直活在无奈和压抑之中。

风吹起地上死者的照片。每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背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么多的照片,那么多难以挽回的结局,吕鸿觉得就算是自己放弃一切,也无法改变这些人的命运。

吕鸿看着满箱子的旧时光,看着旧时光里那个真实的自己,觉得身体里一根长期紧绷的弦忽然断了,泪水泄闸般喷涌而出。

索魂者的声音忽然间在半空中漂浮:“吕鸿,还剩两个箱子,你还要看吗?”

断了弦的吕鸿像一只漏气木偶,瘫倒在绿箱旁。她只能哭泣,对周围的一切再也无暇顾及。

面对精神崩溃的吕鸿,索魂者觉得还不够。他的目的是摧毁吕鸿的灵魂。索魂者淡淡地说:“那两个箱子,你也可以过一会儿看。如果不看,你会终身后悔。现在,我要请你好好看看这棵树。”

吕鸿像只温顺的绵羊一般抬起了头。泪眼中,她看见那棵树开始了转动。

树的背面转了过来。在主干上,吊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上举合拢,手腕上紧缠着尼龙绳。时间吊得久了,手腕磨损,鲜血渗进了尼龙绳。他衣裳褴褛,是被鞭打后的结果。一条条红色鞭痕在他的前胸、腿部、脸上,长短交错。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覆满血污汗迹和油迹,又青又肿,嘴唇被打裂。鼻子歪着,被打断。他紧闭着双眼,低垂着头。

吕鸿爬近,爬到树下,仰头一望,看到他正是马宇弈!

难道马宇弈已经暴露了他的卧底身份?!

这不是真的!吕鸿摇晃着头,重复地告诫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从蒙面人给她打第一针开始,她就知道索魂者给她注射的是毒品。她感到温暖,她躺在海水中,她来到了草地……这一切,她都认为是毒品带来的幻象。

所以,树上的马宇弈也只是幻象。

一滴鲜血顺着马宇弈的额头流到脸颊,在下颌处汇集,滴落到吕鸿嘴边。吕鸿下意识的抿了抿。黏稠腥甜。是血!吕鸿挣扎着站起来,伸出双手刚好可以摸到马宇弈的脚尖。她看到,马宇弈的脚像没有骨头支撑一样摇摆。他的双脚都已经断了。

“马宇弈!马宇弈!”吕鸿叫喊着。

一开始,马宇弈一动不动。在吕鸿不断的呼唤下,他睁开了半只眼睛。马宇弈没想到吕鸿也被索魂者抓住了,想叫她快跑,却动了动嘴唇,又晕了过去。

“你面前有两个箱子。”索魂者说,“一只装着生命,另一只装着死亡,现在是你打开的时候了。”

面对索魂者命令,吕鸿的本意是拒绝,然而她的手却脱离了她理智的控制,顺从地打开了黄色箱子。她在触摸到箱盖的时候发现,这不是一只木箱,而是用金属制作的。她在箱子里看到了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却是木头的,还未等吕鸿伸手去拿,箱子腾地关闭,接着就被四根早已拴好的钢丝吊到了她无法触及的半空之中。

索魂者说:“这是这栋楼地下室的钥匙。那里关着葛舟和苏箪芙。你可以拿着这把钥匙,救出她们,并且告诉苏箪芙,她的儿子徐烁烁就死在你的怀抱中。现在只剩下那只蓝色箱子了,你也把它打开吧。”

吕鸿听到徐烁烁的名字,脑袋里忽然爆炸般一声轰响。她极端麻木地走向蓝色木箱,打开,里面有一支看起来类似猎枪的东西。吕鸿不解地抬头望向半空。

索魂者说:“这支枪,可以灭火。这是幻想之城向人们展示的新式灭火器。不过,它只有一发灭火弹。”

未等吕鸿明白,悬吊马宇弈的大树和放置钥匙的箱子轰然起火。火舌从树根开始向上烧,如金蛇狂舞,舔舐着马宇弈的脚。昏厥的马宇弈却一无所知。

“究竟该救谁呢?”索魂者的声音如一缕看不见的青烟,消失在半空……

与此同时,地下室横躺着昏迷的葛舟,蜷缩着恐惧的苏箪芙。苏箪芙并不认识葛舟,她只知道这个胸部受伤的女人快死了。她好几次用食指去戳葛舟的背部,确认她是否已经死去。

在苏箪芙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索魂者曾经“实况转播”了她的前夫徐苍为救他们母子俩从窗口下跳的自杀过程;然后,她看到一名女警察枪击了和她关在一起的那个女孩;紧接着,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徐烁烁死在这名女警察手中。这三段视频都被索魂者掐去了声音,只留下让人误解的图像。

最后,图像上只有雪花和空白。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杀死徐苍的男警察叫高毅,杀死你儿子的女警察叫吕鸿。记住他们的面容吧,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

接下来,电视屏幕上就只剩下了冷漠的毫无生命的空白。

一支枪被扔到了她的脚边。苏箪芙流着泪捡起这冰冷的器物,摸索着,摆弄着,心中喷发出复仇的欲望火焰。

扔枪的人正是刘亦安。他刚给高毅打了电话,并且按下楼上房间的炸药引爆键。索魂者让他放心使用这部手机,并告诉他警方会像永远找不到“吕鸿之死”的网站地址一样,永远也追踪不到这部手机的位置。

刘亦安不信任索魂者,但却十分相信索魂者的能力。虽然他和索魂者尚未谋面,但索魂者报复高毅和吕鸿的手段让他感到醉心和舒畅。他早就想让高毅吃点苦头了,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他和索魂者的合作堪称愉快。

还有吕鸿,嘿嘿。刘亦安一想到他焊死了通风口的盖板后吕鸿失望的表情,在吕鸿救出徐烁烁后把她击昏,还有他戴着面具往吕鸿身上注射毒品的情形,心里就乐开了花。他高兴地通过电话对索魂者说,能够控制吕鸿的精神让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尊超越人力的神。

刘亦安把枪扔进地下室后,拍了拍口袋里的机票和假护照,踏上了逃离的路。他从一条地下通道爬到了出口,眼睛刚向外看去,就看到了几个黑魆魆的枪口。徐科诚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一声枪响。徐科诚的手感到一震,左眼余光却看到很远处红光一闪,刘亦安的后脑勺炸开了花。

徐科诚丢下刘亦安,带领几名猛虎队员向枪声发出的方向跑去。

刘亦安对自己的死亡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他根本就来不及惊讶。他对索魂者的评价是正确的:索魂者确实是一个不能信任的人。然而,他根本想不到,索魂者杀死他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那句认为自己是神的话。

只有索魂者是控制他的战利品的神。

索魂者杀死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到底谁在做主。索魂者蓄意让大刘画了那幅坛城唐卡,再蓄意把这幅图泄露给马宇弈看,因为他早就察觉驼背是假的,但他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在谋划如何试探马宇弈的时候,索魂者想起上次在他和吕鸿、高毅的交锋中,他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马宇弈通过油画向警方泄露了信息。这次,索魂者决定再一次使用一幅画,如果经此查出马宇弈果然是警方卧底,那么这个结果就带有戏剧性的讽刺,也附带上了“命运”的效果。索魂者也向假驼背马宇弈透露了他的幻想之城报复计划,以促使马宇弈偷拍了唐卡照片向高毅通风报信。马宇弈果然步入了他的陷阱。

索魂者不但能控制刘亦安,还能控制马宇弈。

现在,他通过马宇弈的手,把高毅引入了幻想之城的陷阱。因为,那张唐卡地图和马宇弈的身份一样,也是假的。

高毅遵循了假地图的向导,将会怎样?幻想之城并不只是两座楼的城中城,它在这“城中城”里,还藏有第三座城。索魂者想到这里,双眼似乎已经穿越了时间,提前看到了结局。他在黑暗中不禁微笑,白牙在一片漆黑之中寒光一闪,如一条自信已经独霸草原的老狼。

高毅在进入幻想之城之前就记熟了地图的布局,他依图而走,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什么障碍。

幻想之城此时死气沉沉,更像一座死亡之城。

每一个房间的大门都是敞开的。里面都不见吕鸿的踪影。

在漆黑的走廊底部中,他看到一线光亮。

直觉告诉他,黑暗中的光亮不是希望就是陷阱,可他无路可选,只能知险而上。

光亮处是一个硕大无窗的房间,足足够上百人一起开舞会。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树。树冠枝叶茂密。高毅没有想到,在这个三层楼的建筑中还会藏有这样一个巨大的房间和一棵如此繁茂的古树。

高毅举枪,向房内迅速巡视一圈。除了那棵树,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索魂者怀有什么样的意图?高毅当然没有料到,他和吕鸿正一墙之隔。

此时,如果来看这座三城相套的大楼的全息图,我们会看到高毅和吕鸿被关在两个不同的巨大房间里。他们各自面对着一棵诡异大树。在他们之间,只有一个索魂者暗设的壁垒,没有任何相连的通道。就算高毅熟记坛城地图,他也永远无法找到吕鸿。

然而,这一切,高毅都不知道。

所有人的生死,都牢牢掌握在索魂者的手中。那么,索魂者究竟是谁?此时又藏在哪里?

这两个问题已经不是高毅要首先考虑的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按照那幅图找到吕鸿。

大树在他的焦急中抖动起来,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高毅走过去,发现树干粗得需要两人合抱。他伸手摘下一片树叶,叶片边缘渗出新鲜汁液。高毅拍拍树干,发现这是一棵真树。

“这棵树是从原始森林搬运而来的。”一个声音在半空响起。

“索魂者?”高毅问道。

“正是鄙人。”索魂者忍耐住就要获胜的激动,故作谦虚地说。

“吕鸿在哪里?”

“在你附近。”

“我如何才能救她?”高毅这样问是因为他明白索魂者报复的方式。索魂者不会等待他去发现机关,而是要主动安排他。高毅也没有时间等待,吕鸿的性命不容他等待,他要与索魂者速战速决。

“你很聪明。”索魂者的声音仿佛是从树干里发出的。他每说一句话,树干和枝叶就会发出阵阵抖动。仿佛,他就是这棵树。他苦心孤诣设计这样的效果,就是为了感受神的感觉。长期以来,他认为自己就是向人索取灵魂的神祇。人始终是神的玩物,尤其是当人把他的灵魂献给神的时候。他和高毅吕鸿拼到这一步,足以证明他就是主宰他们的神。不是吗?索魂者自信已经攥住了吕鸿的灵魂,他现在要夺走高毅的。

“说吧。”高毅居然把枪放进左边口袋,然后从右边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和烟。

索魂者看见高毅开始抽烟,感到了高毅对他的蔑视。他觉得是时候施展他“神”的力量了!他怎能够让一个小小的人嘲弄他“神”的威力?!

大树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四面起风,树叶在肆虐的狂风中挣扎。房间中落叶纷飞。

高毅知道这个激将法起了作用,他不再需要浪费时间和索魂者周旋,他只需要对方出击。狂风和落叶代表的是索魂者的失态,代表索魂者已经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情绪失控是敌我决战的大忌。高毅咬紧牙关,顶住风,一动不动,吸入一口烟,然后轻轻吐出。

面对强劲的风,吐出的烟雾立刻消散得粉身碎骨。

高毅的坦然让索魂者极端愤怒而又束手无策。他决定甩出最后的王牌,将高毅置于死地。

大树在剧烈的颤抖之后树叶落尽,白亮闪电划过高悬的天花板,轰然的雷声在房间里滚动。高毅顶住风,笑了笑,说:“你应该去做舞台场景设计师。”

高毅的话彻底激怒了索魂者。在电

闪雷鸣中,在狂风呼啸中,树后的墙壁忽然像一个沉重的水泥幕帘,徐徐向上升起,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玻璃。

高毅的心怦然收缩,血液在瞬间停止了流动。他看见了吕鸿。吕鸿身处的房间和他的一样宽阔,她面前同样有一棵高大的树。只是那棵树更为诡异。树叶居然是用照片做的。树干着了火。在吕鸿的另一侧,吊着一只燃烧的木箱。吕鸿站着,手里抱着一支看起来很像机关枪的东西。

马宇弈在树干背面。高毅看不到他。

吕鸿抬起了头,眼光和高毅对视……吕鸿的眼睛让高毅战栗。那不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高毅忽然掏枪,错开吕鸿的位置,向玻璃射击。子弹在玻璃上留下小小的白点。

“这是全世界质量最好的防弹玻璃。只有我能开启这扇玻璃,你不要徒劳了。”索魂者的声音冷静了许多。也许是他看见了高毅眼中的战栗。他又找回了“神”的感觉。这是他在研究高毅和吕鸿以前曾经共同经历的“刺青者”案例时得到的“灵感”。在那个案子中,高毅和吕鸿也同样被防弹玻璃隔开。当时被困的,还有另一名女警员。当时高毅只有一个机会,要么解救吕鸿,要么解救另一名女警员。索魂者借用了那个案例,用防弹玻璃设计一出好戏,好好折磨折磨这两个人。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吗?”索魂者问。

“你想怎样?”高毅看到吕鸿面前大树上的相片树叶开始燃烧,坠落。坠落的树叶带着火花,点燃了吕鸿周围的地板。然而,身处火海的吕鸿却浑然不觉,她把眼神从高毅的身上移开,凝视着面前的树干。

防弹玻璃也早已经让高毅想到了“刺青者”一案。“难道还有另一个人?!”高毅大吼,他的声音必须盖过他这边的隆隆雷声。

“我就说你聪明。是的,还有另一个人。”

“谁?”

“你猜。”

“葛舟?”高毅首先想到的是马宇弈,但他不能主动暴露马宇弈,他必须先小心试探。

索魂者没有回答。

“苏箪芙?”高毅又问。

索魂者说:“高毅,你真是明知故问。那个人想装驼背,却没装成,他演技太差!”

“好吧,你赢了!你到底要怎样?”

“哈哈哈!”索魂者收住大笑说,“很简单,吕鸿现在无法做出决定,她手中的灭火枪只能使用一次。她或者灭掉树上的火,救出马宇弈,或者灭掉铁箱中的火,拿到开启囚禁葛舟和苏箪芙的房门钥匙。我现在替你打开通话器,你可以对吕鸿说话,她能听见。”

雷声小了,闪电停息。一切安静如初。

“吕鸿不需要选择钥匙。我们可以打开囚禁葛舟和苏箪芙的门。”高毅看见吕鸿再次向这边抬起头来。她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经过前次的较量,我已经学会了如何更好地使用炸弹。”索魂者骄傲的声音用谦虚的语气伪装着,“那扇门,只能用箱子里的木钥匙打开。否则,无论你们怎么尝试,都没有解药。你们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因为,那把木头钥匙马上就要起火了。当然,只要吕鸿灭掉箱子上的火,她身边地上的火也会一起熄灭。也就是说,她选择了钥匙,不但会救出葛舟和苏箪芙,还会救出她自己。如果她选择马宇弈……”

索魂者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犹豫不决之后,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一般,一字一顿地说:“实话说吧,如果她选择去救马宇弈,在她灭掉树上火焰的一瞬,她所在的房间就会爆炸。”

吕鸿和高毅这才全然明白索魂者奸猾狠毒的企图。无论吕鸿怎样选择,都会有人死去。如果吕鸿选择营救葛舟和苏箪芙,她也就救出了自己,那么她的灵魂永远也不会安宁。如果吕鸿选择和马宇弈一起死去,那么他们的死将会把高毅的灵魂撕得粉碎。

无论吕鸿怎样做,索魂者都赢了。

“或者,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索魂者忽然说,“吕鸿,在马宇弈的鞋里,有一发子弹。你也可以自杀。只要你一死,我就放了所有人,包括高毅。”

吕鸿两眼无神地走向燃烧的树干。她的手穿过燃烧的烈焰,摸到了马宇弈的鞋。她被火焰舔舐的手感到了疼痛。但这样的痛,在她的脑海里一闪即逝。她脱下马宇弈的鞋,找到了一颗子弹。

刚才,索魂者通过葛舟的手,给她留下了枪。吕鸿拔出了枪,放进子弹。

“吕鸿……”高毅大叫,“你不能这样做!不要相信他的话!”

吕鸿举起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索魂者愉快地说:“吕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你说吧,高毅能听见。”

吕鸿注视着高毅,嘴角悬挂着一丝苦笑。她这才发现高毅鼻青脸肿。她皱了皱眉头,问高毅:“你的脸怎么了?”

高毅拍打着玻璃,大声叫道:“吕鸿,别做傻事,不要相信他的话。”

吕鸿抬头望她并看不见的索魂者:“你说话算话?”

索魂者说:“一言为定。”索魂者早已把结局看得明白。只要吕鸿一死,他就放了所有人。因为只要吕鸿用自己的死换取了马宇弈和高毅的生命,他就借她的手夺走了他们的灵魂。索魂者太了解高毅和马宇弈这类人了。他让马宇弈和高毅活下去,在有生之年忍受心灵无止尽的折磨,比让他们死去更有价值。

面对第三种办法,他仍旧是赢家,最大的赢家。

火焰烧到了马宇弈的脚。他已醒了过来,马宇弈使尽全身的力气,说:“吕鸿,就让我死吧。别忘了我的初衷。”

吕鸿笑着摇了摇头,眼泪从脸颊流下。这一刻,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不怕死。她更渴望死去,但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解脱,她的手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吕鸿带着微笑和泪水,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吕鸿……”从不哭泣的高毅眼泪夺眶而出。他面对着这块冷硬的防弹玻璃,忽然全身乏力地跪了下去。

吕鸿仰面倒下,一动不动,她身边的火焰熄灭了,马宇弈树上的火焰熄灭了,箱子上的火焰熄灭了……

高毅收拾起力量,原路返回,找到了徐科诚。他们无法炸开那扇防弹门,担心爆炸会引发索魂者在吕鸿房间里埋设的炸弹。

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警方终于找到了第三座隐蔽之城的入口,救出了马宇弈,拿到了钥匙。高毅扑向吕鸿,抱起她就往外面跑。有人想要拦住他,徐科诚说:“让他去吧。”

猛虎队在房间里发现了索魂者精心设置的炸弹。他们一边排查,一边暗自心惊。

高毅一路抱着吕鸿向外狂奔。

在高毅即将走出幻想之城时,两个人抬着担架从他们面前走过。担架上是葛舟。在担架后面,一名警员扶着一个女人,那人正是苏箪芙。

苏箪芙立刻认出了高毅。她向他走了过来。她身边的警察都毫无防备。谁也不知道苏箪芙身上还藏着刘亦安给她的枪。他们都以为苏箪芙是要去致谢。

苏箪芙走近了,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枪。就在她举枪射击的时候,一个身影从旁边飞跃而出,把她扑倒在地。子弹从高毅的额头上斜飞而过。

扑倒苏箪芙的人正是徐科诚。

机场贵宾室。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角落里,头上戴着类似耳机的东西,盯着自己的手提电脑看得入神。服务员几次加水,都看到屏幕上火焰四起,一个女子或一个男子被捆在一个大房间中。服务员想这个人一定是在看一部新电影。

男子看到电影中的女子举枪自杀,觉得片子到了尾声,就关上了电脑,留下小费后离开了贵宾室。

他登上了一架飞往国外的客机。

然而,起飞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飞机还不见动静。这个男人开始感到了不安,他问一位空姐怎么回事。空姐抱歉地解释说还有两位客人尚未登机。

“那就等等吧。”他听后坦然地说。

又过了几分钟,才有两个人登上了飞机。西装男子忽然看清楚了其中一人的容貌,刚要起身,太阳穴处就感到冰凉。他用余光看见,刚才回答他问题的空姐正用飞机上备用的防恐怖事件手枪抵住了他的头颅。

他只好束手就擒。给他戴上手铐的是徐科诚,站在他身边的是高毅。

在索魂者走下飞机的时候,他看见了两个人,他们站在风中。其中一个是马宇弈,另一个,居然是吕鸿!

高毅在被苏箪芙射击倒下的时候,吕鸿满脸血污,在他的怀里动了动。

高毅不敢相信,吕鸿居然还活着。她睁开眼睛,看到高毅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谁是索魂者。”

高毅停下来,惊讶地摸着她被鲜血染红的额头,才发现聪明的吕鸿只是擦着右边额头开了枪,她的右手食指按在枪口上,子弹射中的是她的食指。

“只有这样,才能救出所有人。”吕鸿说。高毅抬起吕鸿的右手,看到一个血糊的不成形的食指。

高毅抱紧她,泪如泉涌。吕鸿对他们的救赎,何止肉体?

在索魂者被押上警车的同时,全国警察正展开联合行动,按照马宇弈笔记本中的名单,同时出击,顺利拘捕了索魂者贩毒团伙的大批骨干。

由于吕鸿在醒来后描述了索魂者的长相,各个机场车站都收到了警方发出的紧急通缉令,自以为得胜的索魂者才很快就被警方锁定。

“你是如何发现索魂者的呢?”高毅问。

“在进入幻想之城的时候,我看见所有的人耳朵上都有一个类似耳塞的东西。我以为是他们彼此联络的通话设备。第二次救葛舟的时候,我在捡枪时,捡到了她遗漏的耳塞,才发现这是一个助听器。还有,在我救出徐烁烁之后,我发现在他的左耳里,也有一个尚未被水冲走的类似玩意儿。于是,我明白了索魂者能够控制他们生死的原因。后来,我回忆起在会议室里,只有一个人没有戴助听器。我回想起当时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个人都坐在休息间里不出来。而且,当我面对他的时候,索魂者就不说话了。他就是索魂者,躲在幻想之城里控制着一切,比躲在任何地方都安全。我被绑架后,他又混在幻想之城被解救的员工中离开了,从外面进行控制。我只是不知道,那个给我注射毒品的面具人是谁?”

“刘亦安。”高毅说,“他在最后逃离的时候,被索魂者派来的杀手击毙了。”

深夜。吕鸿被一阵类似吟诵的歌声弄醒,发现自己赤条条站在一片苍白的雪地之上。她的四周,是没有天空日月星辰的混沌。白雪之下,起伏着一望无际的连绵群山。她就站在一座山峰的制高点。狂风吹散了她的黑发。她往下看,陷入白雪的双脚被冻得通红,可她却不觉得冷。吕鸿不认识这个地方,她从未来过这里。于是,吕鸿恐惧地想,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吟诵之声从风的夹缝中飞来,带着古老而凝重的莽荒之气。在山脉凹下去的地方,渐渐出现一个往前走动的黑点。黑点是朝着吕鸿来的,逐渐变大,显出一个人体的形状。

然而,黑点在距离吕鸿十多米时就停下了。在混沌的光线中,吕鸿看不清这人的脸,却能分辨出这是一个女人,手里拄着一根支持远行的拐杖。

风更加狂暴,掀起巨浪高的雪雾,阻隔在吕鸿和这个女人之间。她们周围的混沌也随风而起,翻涌集结成黑色的乌云。

吕鸿的脚深深陷在雪地之中,无论如何用力也拔不出来。她的前后除了被雪覆盖的荒野,并没有退路。面对黑云成雨的凝结,她对面的女人显得毫不慌乱。她如一个雕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接下来,吕鸿经历了从狂风大作到暴雨倾盆的全过程。她全身浸湿,发丝紧贴额头肩膀。强如激流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脸,胸和全身。她这才感到了冷。

被陷在深雪之中,无法动弹,吕鸿冷到了极致。可是,即便是能从雪地中拔出双脚,她又能向哪里逃?她感到了绝望。

对面的女人也经历着同样的寒冷。她把拐杖深深地插入雪地,以免寒风将自己吹倒。

来势汹涌的雨水瞬间将吕鸿和这个女人之间的雪雾冲得一干二净。穿过透明冰冷的雨帘,吕鸿看清了她。她长着一副十分普通根本谈不上漂亮的五官,凝固的表情好像是在坚毅地等待着什么。

无法动弹的吕鸿只好和这个女人一起等待。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无法预测。落地的雨珠立刻和地面的白雪结成冰的晶体,渐渐垒高,变成捆绑住吕鸿和那个女人的透明盔甲。女人仍旧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注视着吕鸿。吕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然而,她仍旧不能断定,有心跳是否就代表还活着?

暴风雨是从对面的女人的身后涌来的。女人又对吕鸿凝视了一眼,忽然在风雨中转身,向着来时路艰难地走去。吕鸿要去追,情急之中双脚用力,脚下的冰雪居然松动了。

女人迎着暴风雨走,和追赶她的吕鸿相隔数米。在远处山峦的边缘,吕鸿惊异地看到了暴风雨之后的景致——在黑云的尽头,如柱的阳光从云雾中破土而出,像温柔的手指连接着宏大无际的天地。

吕鸿使劲力气,往前一扑,要抓住女人的衣角,却听见空中传来呼唤她名字的声音。

她彻底醒了。这才看到,自己躺在戒毒中心的病床上。马宇弈坐在轮椅上,高毅站在一边,正凝望着她,轻声喊着她。

刚才只是一个梦。然而,无论是梦里梦外,吕鸿都被同一个疑问困惑着:有心跳就代表还活着吗?

数天后,吕鸿从戒毒中心出院了。她的右手仍旧包着纱布。

吕鸿永远失去了她的大半截食指。

在住院的时候,马宇弈经常来看她,给她打气。她总是疲惫地回报以微笑。她的笑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松了。马宇弈不无担心地提醒高毅,一定要多注意吕鸿的情绪。

吕鸿出院的时候,高毅脸上的青肿也好了许多。他来接吕鸿回家。然而吕鸿却坚持要去火车站。

“去火车站?”高毅十分疑惑。

“对。我要去拉萨。”

高毅没有再多问。他和吕鸿一起踏上了前往拉萨的火车。在三天三夜的旅途中,吕鸿很少说话。高毅感到,吕鸿心里的某些东西已经被索魂者取走了。她一路呆呆地看着窗外。在火车进入距离拉萨最后一站的时候,吕鸿忽然说:“高毅,这趟旅程,我想一个人走。”

高毅沉默片刻,点点头,重新整理整理吕鸿的围巾,走下了火车。他明白,这是吕鸿必须独自面对的道路。

吕鸿向站台上逐渐远去的高毅挥手。高毅的身躯在变小,但吕鸿仍旧看得见他脸上尚未完全消散的淤血青肿。

列车如一条迅速移动的细线,在雪原上奔驰。茫茫白雪把高原的夜照亮。巨大的红云像一张网从远方铺天盖地而来,低压压地覆盖在列车和它身旁的高山荒原之上。一切如同那个梦境。如果没有这移动的列车还显出文明的气象,整个场景就仿佛回到了远古洪荒。那里曾经是人类灵魂与肉体的共同起点。

在接近圣地的时候,忽然又下雪了。吕鸿伸出包裹着纱布的手,在凝着水雾的玻璃窗上擦出一个小圆圈,眼睛透过圆圈看着外面飞驰的世界。

她看见雪花如蝴蝶般在半空飞舞。

洁白的雪花有的汇聚在一起,像大片的幕布,有的纷纷散散,像摆脱羁绊的链条。职业的敏感让吕鸿立刻想到了人类的生命密码——DNA。每一份DNA都包含了两条相互纠缠的链,它们通过每对互补碱基之间的化学键结合在一起。一条链互补着另一条链。吕鸿觉得,肉体和灵魂多像这两条相互缠结的链。缺少了其中一条,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她现在只有肉体还活着。

吕鸿贴窗而坐,像一尊白玉石雕。她胸腔里激荡着汹涌的波涛。她无法说明它们是什么?所谓大喜不笑,大悲无泪。她的眼泪已经在索魂者的“灵魂交谈室”里被彻底榨干。她已经不想哭了。哭泣此时已无法盛下她复杂、痛苦、矛盾的内心。她受的伤早已逾越了人类感情可以描述的界限。

雪花扑落在窗玻璃上,忽然扑哧一声发出一个小火光。吕鸿才意识到,它们不是雪花,而是在天空自由飞舞的灵魂。

梦中的灵魂既如同万点萤火,琐碎而密集,又如同飞蛾扑火,一闪即逝。

吕鸿把脸紧紧地贴着车窗,隔着玻璃,伸出残破的手指,仔细辨别着每一粒雪花。

她在前往她的梦,前往她一直向往的精神圣地。她希望,在那里,在暴雨和风雪之后,她可以找到自己失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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