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鸿得知楚尚岩曾经干过盗墓后,像触动了某个带魔力的按键,忽然把蟋蟀的叫声和带甜腥味的恶臭联系起来,一个她曾经办过的案子在回忆中渐渐显出清晰的形状。

那时候,她远比现在年轻,还只是一名法医专业即将毕业的普通学员,经历没有现在多,阅历也远不如现在丰富。不过,有一点,她一直视以为宝,深深悄悄地珍藏着,那就是,她那时候的心,不如现在脆弱。

那时的脆弱,更表面化。比如,实习时看见一具小孩的尸体,她会深深地感到不安。她会为这个小孩的死亡而伤心,为他的父母难过。解剖的时候,下不了手,晚上还会悄悄地流泪,甚至因此噩梦不断。只是,那些现象也只是过眼云烟,时间会冲淡一切,解剖结束后不久,就会像阴霾的天空一般,不用操心也会自然消失。

后来,经过这些年的法医生涯,她的外表已经被各种古怪的死亡和恶心的尸体百炼成钢,不会再下不了手,也不会再悄悄流泪。然而,她却意外地发现,她的心比以前更加脆弱。死者的面孔和迷离的身世以及他们的死亡,会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即使在白天,她也会不经意地在走廊漆黑的拐弯处,或者在院里大树的阴影下,看见那些被她解剖过的人,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好像有好多话要对她诉说,又说不出来。似乎有一股邪异的力量,把他们的嘴从里面用看不见的线缝合起来,把他们所知的真相,也一道永远缝合。

吕鸿知道那只是她的想象,但她却摆脱不了。

她因此经常晚睡,用一本畅销书来吸引自己熬夜。然而,那些死者的忧郁,却像织茧一般,把她的心,把她那工作之外少得可怜的业余生活,蒙蔽缠绕得看不见半点阳光。

后来,她逐渐领悟自己为何如此脆弱,那是因为她对他们的死亡束手无策,尤其是对那些无辜者背后无法释然的真相束手无策。受害人的灵魂,如同聚集在深山老林中的漫山雾霭,好不容易才流散了一片,另一片又从看不到的源头涌出,万马千军地覆盖过来。这些源源不断的青绿色雾气,让吕鸿的内心很少能够见到大片的阳光。

她期许的阳光,永远争不过死者灵魂的雾霭。

也许,以前的坚强只是一种表象。她想,自己可能从来没有坚强过。

每每这样想,她的脑海中除了蟋蟀的叫声外,还会出现一种气味。没有真正闻过这种气味的人是不能正确形容它的。它不仅是恶臭的气味,其中还会带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甜味。如果你当时不小心张着嘴,这味道会像一层薄薄的油漆,附着在舌尖上,任凭你使劲刷牙,吃味道辛辣的东西,它都久久不会散去。

那就是尸体腐烂的气味,简单说就是野外尸臭。

昨天,在案发小区电梯里,吕鸿又闻到了那股味道,舌苔上又开始有了腻腻的感觉。她记起了第一次闻见这味道,并惊异地分辨出其中的甜腻味的地方。在那里,挖出了吕鸿第一个独立解剖的对象。只不过,吕鸿从没料到自己的解剖生涯会开始得那样不可思议。

当时大概是正午时分,吕鸿正好住在实习地点的公安局宿舍里,刚刚躺下打算睡个午觉,就被一个电话叫醒。打电话的是宋远志宋老师,他是吕鸿实习的指导老师,也是一名资深法医。

在前往案发现场的路上,宋老师一言不发,气氛严肃得让吕鸿一阵阵胸口发闷。她记得那时正值盛夏,热气黏得像拌熟的蜜糖。警车一路无声前行,吕鸿依稀辨别出,他们这是赶往郊外的一处墓园。

原来,这片公共墓园生意日渐兴隆,为了开发新墓地,只好就近收购挖掘隔壁的山坡。也就是在今天早上,工人在山坡上挖出了异乎寻常的东西。

当吕鸿他们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围了起来,一群警察聚成一个圈,都低着头,对着圈里的东西指指点点。他们看到宋老师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脸上露出如获救兵似的表情,自动从中间闪开一条路。

这是吕鸿第一次出警,她懵懂地跟在宋老师的后面,充满期待,兴奋而局促。她看见警察们围住的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床头柜那么大,四四方方。走近看清,原来是一个保险箱。他们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保险箱的背面。

很显然,保险箱的密码锁已经被破解了,门是半开着的。

就在这时,吕鸿闻到了那股出了名的野外尸臭,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野外的尸臭居然会有股甜味。尸臭的来源不言而喻。周围出奇地安静,能听到四周树上鼓噪的蝉鸣。

她和宋老师转到了保险箱的正面,看到在保险箱里,坐着一具奇怪的尸体。身体很小,像个五岁大的小孩,皮肤早已腐坏,头发还在,短发。尸体身上的衣服虽然已开始腐烂,但能看出那是一件黑色外套,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黑色丝巾。一层层尸虫正从衣服下向四面八方涌动出来。

尸体的坐姿也十分古怪,如僧侣冥想一般盘腿而坐,双手合拢放在腿上。

宋老师戴上手套,看了看尸体的头,又拨开外套看了看,转过身,把位置让给吕鸿,然后一言不发。

吕鸿明白,这是在考验她呢。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单从头部的发育情况来看,这具尸体就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成人。她检查了尸体的牙齿、髋骨,做出判断,这是一具女尸。未等她向宋老师汇报,耳边就响起一个漏风的破锣嗓音。

“老宋,怎么带个幼儿园的小孩来?”说话的人大概二十多岁,敞开着警服衬衫,也没有戴帽子,年纪轻轻的,却长了一圈络腮胡,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吕鸿知道他说的“幼儿园小孩”正是自己,可是因为身为实习生,对警局这塘水的深浅浊清还摸不透,她即使生气,也不便发作。不过,吕鸿熟知一向办事严谨公正的宋老师的脾气,只要是不对他胃口的人,无论官大官小,他一律不会买账,就是局长,也不敢拿事随便试探他的火候。所以,吕鸿认定,对这个外表邋遢说话没边的警察,宋老师是绝不会给面子的。谁知道,99%的时间都紧绷着脸的宋老师,见到这个一身汗臭的邋遢鬼,脸上的浮冰居然全都融化,会心地露出春暖花开的笑容来。

宋老师招招手,随和愉悦地说:“马宇弈啊,来来来,看看这个。”

叫马宇弈的警察凑了过来,紧挨着吕鸿蹲下。吕鸿立刻在尸臭中辨别出一股新的臭味品种。那是数天不洗澡的活体生物的汗臭。吕鸿差点闭过气去。

马宇弈仔细看了看尸体,想了一下,说:“成年女子。”

这算什么。吕鸿在心里暗暗地说。只要干过几年刑侦,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马宇弈似乎看出了吕鸿的不屑,对她像猴子似地龇了龇牙,接着露出一个微笑。吕鸿知道,猴子龇牙是表示威慑,那么他既然把自己当成猴,干吗又要像人一样笑呢?倒是那个笑容,让吕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电影人物,就是香港电影《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不过,吕鸿很快觉得,把这个叫马宇弈的人比作小马哥,那简直是玷污了周润发。

马宇弈站了起来,眼睛仍旧盯着吕鸿说:“这个小妹妹不开心啊。”

“我不是你小妹妹。你不懂就不要来掺和。”吕鸿有点沉不住气了。

马宇弈又龇了龇牙,然后说:“这个女人是个小提琴手,曾经生育过,生前喜欢日本料理。”

吕鸿再次仔细观察了死者的髋骨,确实有生育过的痕迹;她刚才没怎么注意死者的手腕和手指,这下仔细一看,从骨头的迹象看,果然有拉提琴人应有的痕迹。那么,爱去料理店是怎么回事呢?吕鸿不明白。

“哈哈哈,不错!”宋老师发出会心的笑,“这个案子,交给你恐怕不会有问题了。”

“我一个人不行,必须添个帮手。”马宇弈乜斜着眼睛说。

“好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你要谁当帮手,谁都会愿意的。”宋老师说着,旁边的警员也发出笑声。

“我就要这个幼儿园的小朋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马宇弈看着吕鸿说,周围的警官们又发出另一种笑声,和寂静的墓园很不协调。

吕鸿脸一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她觉得所有的警察都在拿她开玩笑。她呼地站起来,刚要回绝,看见宋老师大声说:“我这个徒弟,脾气倔点,不过,可是很有潜力的。”

听宋老师都这么说了,吕鸿如果驳回,那就太不给自己老师面子了。她只好忍气吞声地说:“你们刑侦办案,要我一个法医做帮手干什么?再说,即使没有我这个搭档,你也不照样可以拿到解剖报告。”

“不一定。你看看这边。”马宇弈居然不避嫌疑,拉起了吕鸿的手,把她带到山坡的另一侧。那里,挖掘机已经停工,在挖掘机的旁边,露出一个下潜的隧道。

“跟我来。”马宇弈在前面带路,吕鸿和宋老师紧跟其后。

隧道很深,顶也安置得挺高,人居然可以直起腰走。他们打着手电大约走了十米左右,是明显的下坡路,遂来到一个宽敞的地下密室,四面是结实的石墙,中间却堆着无数个石头盒子。

“这是怎么回事?考古啊?”吕鸿看着地下密室,看起来很像一个经典墓穴,就不由自主地说。

“不是考古,你随便打开一个石盒看看。”马宇弈的口气少了滑头,开始严肃了。

吕鸿打开了离她最近的一个石头盒子,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里面也是一具正开始腐烂的尸体,尸体大小和外面保险箱里的尸体差不多,也像个孩子似的。吕鸿仔细观察后,确认是一具成年男尸。她又打开另一个,里面也藏着一具尸体,身量也像个五岁大的孩子。

马宇弈看到了吕鸿脸上的惊讶,用手电掠过所有石头盒子说:“我们至少打开了六个石头盒子,里面都是死去的成年侏儒。估计,其他盒子里也是。这么多具尸体,我们的确需要一名法医专门负责此案,协同调查。这个案子,你干不干?”

吕鸿当年想成为法医,就是渴望深入其他普通人无法进入的领域,经历冒险和破密。这一刻,她抑制住心里的兴奋,尽量用平淡的口气说:“我干。”

墓穴中发现数具侏儒尸体,这是吕鸿此生经历的第一案。

现在,她面前的这具无头男尸生前居然干过盗墓,这不得不让吕鸿更觉好奇。刚才,她已经发现,这个叫楚尚岩的男人是被毒死的。但是他的头在哪里?吕鸿此时已经得知那个人头属于一个叫孟蝶的女歌手,那么,她的身体又在哪里?

解剖室在地下室。吕鸿等不了电梯,直接爬楼梯找到白欣,要来了楚尚岩的资料。上面写着,楚尚岩盗墓的地点叫李家坡。他被一对晚上跑出来幽会的年轻情侣发现,被抓了个现行。资料里有现场照片。吕鸿一看,心跳加快。李家坡正是当年侏儒案发生的山坡,那座楚尚岩挖掘的坟茔,正是那座发现侏儒的墓穴。

不过,那个案子早已破了。这个楚尚岩,还去挖什么?

资料里有楚尚岩的解释。他说不相信那是座空墓,就打算挖点财宝。

吕鸿怀疑。她立刻给高毅拨去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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