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艾顿法官坐在海滨小屋的客厅里,与基甸·菲尔博士下着西洋棋。

这座小屋既不豪华,面对的海滩也称不上美。要是知道何瑞斯·艾顿落居在此,那些晓得他爱讲究、像猫一样爱享受舒适生活的人准会大吃一惊。艾顿法官讨厌走路,在伦敦或主持巡回审判时,车子能去的地方,他可是绝对不走一步。以他的收入来说,他过得很舒适,甚至有些人说他的生活水准超过收入水平,在南奥德利街的宅邸配备最奢华的浴室和最先进的机械设施,享用的都是珍馐美酒——人人皆知他抽的是大雪茄,喝的是如假包换的拿破仑白兰地,吃的是法国美食。因此别人拿他说笑时,总少不了提到这些东西。

但事实真相是,艾顿法官跟我们其他人一样,对海边的空气和俭朴的生活怀有憧憬。

往往在每年的春末夏初时分,他就觉得身体微恙。其实他根本没有毛病,胃口还是好得很,反正他养成了习惯,在远离观光景点的静僻海滩租一栋别墅,待上几星期或一个月。

他是不游泳的,没人见过艾顿法官穿泳衣的可怕景象。大多时候,他就坐在躺椅上,专注地阅读他喜爱的18世纪作家作品。偶尔,他肯为健康所做的最大让步,就是在海滩上不情愿地走一小段路,嘴里叼着雪茄,满脸不以为然。

他现在住的小屋——“沙丘之屋”——比大部分的小屋高级。他会舍得花钱买下这一栋房子,主要是因为浴室还差强人意。小屋以砖块和黄灰泥筑成,落地窗面对大海。房间有两个,中间隔着个门厅,厨房和浴室是在屋后加建的。屋前有一大片无可救药的稀疏草坪,再往前有条柏油路,沿海岸往东到通尼许镇,往西到侯修湾深入海岸的部分。马路的另一头,有一丛看似与海草连成一片的草丛,再过去,骨白色的沙滩渐渐没入大海。

“沙丘之屋”方圆半哩内不见人迹或其他建筑物。虽然位于镇公所区内,但是这里没有公车路线,镇公所还故作大方,每两百码就设一盏路灯。天气好时,阳光映照着暗蓝灰色的海水和远方赭色的侯修湾岬,景色算是相当宜人。天气阴郁时,就显得孤寂苍凉。

艾顿法官和菲尔博士在“沙丘之屋”客厅下棋的那个下午,天气暖和和的,带点湿气。

“该你了,”艾顿法官耐着性子说。

“是吗?噢,噢!”菲尔博士会意了过来。他似乎没怎么考虑就下了这一步,两人热烈讨论的话题完全占据了他的心思。“先生,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喜欢用猫捉老鼠的策略?你跟我透露过,年轻的黎派特最后不会上吊刑台的——”

“将军,”艾顿法官下了一步后说。

“唔?”

“将军!”

菲尔博士懊恼地鼓着两颊呼气,挺直了身子,隔着挂条黑丝带的眼镜仔细研究棋局。他的身子瘫了下来,喘了一大口气,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手。他的棋步跟他噘起的下唇一样不服输。

“嗯哼,嘿!”他咆哮着。“回到我们讨论的问题。当法庭中的被告没有危险时,你让他觉得危机当前;当被告身陷危险时,你又让他觉得安全无虞。记得多比斯的案子吗?那个列登霍街的骗子?”

“将军,”艾顿法官拿走对手的皇后后说。

“哦?我说的没错吧!你要怎么解释?”

“将军。”

“唉呀!好像没有……”

“不对,”艾顿法官说,“是将死。”

法官一脸严肃,把棋子收拾好,重新摆回开局的位置,但无意再玩一局。

“你棋下得不好,”他说,“你不专心。那么,现在你想知道什么?”

若说艾顿法官在法庭上很冷漠,跟瑜珈修行者一样超然,在这里,他就显得较有人性多了,可是更难接近,但还算得上是待客亲切的东道主。他穿着不搭调的花呢运动夹克配灯笼裤,坐在一张有厚衬垫的椅子前端,好让他的短腿够得着地。

“那么,我可以直说喽?”菲尔博士问。

“说吧。”

“你知道,”菲尔博士解释着,掏出一块扎染印花大手帕,使劲地擦了擦前额,连法官看了也失笑。“要直说可没那么容易。你的眼神锐利得像螺丝锥,你知道的,人家都那么说你。”

“我知道。”

“你记得多比斯?那个列登霍街的骗子?”

“很清楚。”

“那么,”菲尔博士承认,“我不晓得别人怎么想,至少你可是让我不寒而栗。多比斯做那些小投资者的勾当,是个下流坯子,我同意得很。他在你的量刑庭上,是该受到严厉的对待,他自己也知道。你以一贯温和的口气跟他说话,让他受宠若惊。然后,你给了他5年的刑期,指示法警带他离开。我们可以看到那个可怜人脚步蹒跚,只被判短短的5年让他松了一口气。

“我们以为案子结束了,法警和多比斯也是这么以为。你等他走下被告席才说:‘等一下,多比斯先生。你还有另一项罪名。你最好回来。’等他回到被告席上,又多了5年的刑期。然后,”菲尔博士说,“等到多比斯崩溃,观众准备离开,你又故伎重施。总共判了15年。”

“如何?”他说。

“你没有什么感想吗?”

“多比斯犯的罪,”艾顿法官说,“最高可判20年。”

“先生,”菲尔博士圆融客气地说,“你不会觉得那样的刑期算得上宽大吧?”

法官微微笑着。“是不算,”他说,“我也不打算判他20年。即使要彻底伸张正义,20年也太长了。所以他没被判20年。”

“那猫捉老鼠之事……”

“你能说他不该受到那样的对待吗?”

“该,但是——”

“那么,亲爱的博士,你在抱怨什么呢‘”

“沙丘之屋”宽敞的客厅呈长方形,有三扇面海的落地窗。壁纸的颜色非常难看。艾顿法官还没买家具,只得将就用前任屋主留下的,这些欠缺美感的家具一定让他感到难受。

落地窗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麋鹿头的标本,玻璃眼珠直瞪瞪的。麋鹿头下是一张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桌子,带着一把旋转椅,桌上有一具电话。沙发和一张摇椅上的靠垫有饰珠串成“甜蜜的家”字样,以及一根弯曲烟斗上面冒着不成形的烟团图案。能表现出艾顿法官在此居住的惟一迹象,是那一叠叠堆在角落的书。

菲尔博士永远记得,这个丰润壮健的小个子法官坐在这一堆廉价家具间,轻声、没好气的说话模样。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他接着说。“而且,老实说,先生,从来没人质问过我——”

菲尔博士内疚地咕哝着。

“不过,既然你起了头,我就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国家付我薪水,我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做好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你说的工作是?”

“当然是审判!”艾顿说得直截了当。“确保陪审团不要出错。”

“假设是你犯了错呢?”

艾顿法官张开手臂,展示他的肌肉。

“以法官的年纪来说,我算是年轻,”他说。“上个月才刚满60岁。我自认是个严厉的法官,也不会轻易受骗。别人听了大概觉得我自负得很,不过这是事实。”

菲尔博士的内心似乎承受着莫名的折磨。

“如果你能原谅我的坦白,”菲尔博士答道,“我好奇的是,你那严苛的罗马人精神确实让人敬佩。可是(就我俩私下说说),你曾良心不安过吗?你是否为坐在被告席上的人设身处地想过?你曾否有过基督徒谦逊的态度,颤抖地对自己说:‘没错,看在老天分上——’?”

艾顿法官几乎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

“没有。为什么我要有这样的感觉?我完全不担心这样的事。”

“先生,”菲尔博士语气严肃,“你是超人,萧伯纳找你这样的人找好久了。”

“才不是,”法官说,“我是个注重实际的人。”

他又淡淡一笑。

“博士,”他继续说,“听我说完。我这一生受了不少批评,但从来没人说我是伪君子或妄自尊大。所以,为什么我该在嘴上挂着你说的这些虔诚口号?我不会强夺邻人的钱财,或为了得到邻人的妻子而杀人。我有高收入,无须抢劫;我是受过教育的人,不会夺人之妻。”

他做了一个手势,这类的手势因为幅度小而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可是,请注意。我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获得这样的收入和地位。可叹得很,世上的罪犯就是不愿努力。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权利犯罪,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权利失去理智。但他们犯了罪,还敢乞求宽恕,我是绝对不会宽恕这种人的。”

艾顿法官平静地说完这段话,停了下来,从棋盘上拿起一个棋子,又平稳地放下,仿佛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盖了章,再也不愿碰这份文件。

“喔,”菲尔博士若有所思地抚着他的小胡子,“这就是你的解释。所以,你不能假想自己犯了罪喽?”

法官思考着。

“在某些情况下有可能,但可能性不高。可是,假如我真要犯罪——”

“如何?”

“我会衡量风险。若是情况对我非常有利,我可能会冒这个险;若是情况对我不利,就不会。但有件事我绝不会做——我不会轻率行动,再哀诉自己无罪,抱怨问题出在不易判断的‘间接证据’上。很不幸,大部分的罪犯都在做这样的事。”

“原谅我这么好奇,”菲尔博士客气地说,“你有没有审判过清白的人?”

“常有的事,而且我很自豪,总是能把无辜者无罪开释。”

艾顿法官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他好一阵子没这样畅谈了。在法庭外,他很少说超过三句话。基甸·菲尔是他多年相识。结束这趟长而累人的巡回审判后,艾顿原本不希望菲尔来访。菲尔博士有事来通尼许镇,想顺道打个招呼。但现在,艾顿很高兴菲尔来了。尽兴一谈后心情反而很好。

“拜托!”他说。“亲爱的菲尔,我又不是食人魔。”

“噢,啊。是没错。”

“我甚至希望能在下班时间当个好人。这让我想到一件事,”他看了一下手表。“朱尔太太不在,我没办法请你喝茶,我又不喜欢在厨房瞎搅。来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如何?”

“谢啦!”菲尔博士说,“我很少会拒绝这类邀请。”

“你对犯罪学的主张,”法官一下子从椅子站了起来,拖着笨重的步子往餐具柜走去,接着话题说,“我承认,你对犯罪学的主张,整体而言相当合理。但是你不会下棋,我一出招就逮到你——服不服?”

“这是你的独门绝招?”

“你可以这么说。这着棋是要让对手以为自己很安全,占了上风,再出其不意逮住对手。你大可称其为‘猫捉老鼠招’。”

艾顿法官把两只玻璃杯对着灯光,检查杯子是否干净。他放下杯子时,环视了整个房间,面露厌恶之色。看着这些俗丽的厚衬垫家具、椅垫和麋鹿头,他皱起了鼻头。显然他认为这些东西有个安置在此的好理由。海洋的气息从半开的落地窗吹了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接受了现况。艾顿倒了两大杯威士忌,刚刚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现在菲尔博士无缘得知内容了。

“哈啰!”突然出现一个声音,“唷呵!”

是个女孩的声音,活泼的语调显得造作。菲尔博士有点惊讶。

“有客人?”他问道,“女客?”

艾顿法官脸上浮现一丝不悦。

“八成是我女儿。可是我不晓得她来这里做什么。我以为她在陶顿参加派对——应该是吧?”

一位金发女孩,戴着当年——1936年流行的阔边帽,从落地窗走了进来。她穿着贴身的印花连身裙,手不安地扭转着白手提包。菲尔博士欣赏着女孩清澄的棕色眼眸,但对打扮一向没研究的菲尔博士也看得出来,她的妆太浓了。

“哈啰!”又一次刻意显得轻快的招呼。“我来了!”

艾顿法官马上变得正经八百。

“我看到了,”他说。“我怎么有这个荣幸,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得来,”话中透着防卫之意,然后像决堤般进出一串连珠炮:“我带来天大的好消息。我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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