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卞银草是六个孩子中唯一长得最像母亲的。眉眼、鼻子、嘴巴、耳朵,都像,长成少女时,她瘦瘦的,高高的,端庄清秀,就更像了,父亲常说,看到她的样子,就像看到了她妈妈年轻的时候。卞银草听到父亲这话,只是腼腆地一笑,说:我可不会唱豫剧呀。父亲就跟上说:是啊,你怎么不会唱戏呢?戏是学的,小的时候,卞银草常被母亲教着唱豫剧,教她学会唱豫剧,母亲并没有什么功用目的,只是觉得她长相像自己,想她也会唱豫剧了,就更像自己了,那样,心里多慰藉哪。但是,卞银草没有这方面的灵气和天赋,一唱就跑调,是个左嗓子,怎么教都没用了。所以,她像母亲,只是外形像罢了。

都说家里的老三闹上天,这话在卞银草身上没有一点灵验,自小,卞银草不爱说话,性格内向安静,老实乖巧。与一群孩子在一起,她没有多少玩性似的,多数时间是别人玩,她在看,观赏者一样的;有好笑的她就笑,有哭闹的她就跟着皱眉头。她内向却并不羞答柔弱,有点像小时候的四叔卞金国,不爱说话是内敛,一旦开口说了,并不羞涩,大大方方的姿态。她还爱学习爱看书,也是像了小时候的四叔。爱学习,就能学习好,一直以来,她在班里的学习都是名列前茅的。学习好,使她身上不由出来了一种自信的气质,自信起来,就逐步现出了骄傲,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她在班里,总是挺胸抬头,高人一等的姿态。她的骄傲是孤立的,没有人去欣赏,在那“读书无用”的年代,同学们根本不佩服学习好,把她的骄傲根本不放在眼里,反倒认为她是“书呆子”,瞧不起她。她的内向性格又使她不爱与同学们打成一片,总是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在学校她几乎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在学校与同学有距离,在家里却相反,她跟谁的关系都好,她内静安稳,不惹事不招事不爱管事的,也就不惹人不招人不爱管人了,这样的做派谁的心意都能合,她自然地成了每个人都想团结的力量。她不偏不倚,跟谁都是一样的好,从不向着谁护着谁。不是她在做老好人,是她天性对人和人的争斗缺乏兴趣和敏感。

1976年这一年,卞银草就要高中毕业了。毕业后要去农村插队,这是谁都知道的。很多同学谈起未来的插队,都是兴奋的劲头,一脸向往的样子。而卞银草没有那样的热情,心里还有些想不通,她爱看书,就爱思索,她想他们将来都是要回城当工人的,去农村学会了种地,对当工人用不上的,插队怎么能是好事?一天,她把想的,用铅笔写进了笔记本里。之所以用铅笔写,是想什么时候还要擦掉的。当时是在课间,一些同学又说起插队话题时,她坐在一旁,跟着同学的思路,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就顺手用铅笔,在手下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农民那么多了,要我们插队干什么!插队没意思,我不喜欢插队!这么写着,其实是她心里在和同学对话了。写完后,有一个女同学叫她,她顺手就合上了笔记本,起身去了那女同学的座位。没想到,她的笔记本被一个同学顺手翻了看,看到了她对插队“看法”的记录,那同学很有觉悟地就把笔记本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觉得卞银草有思想问题,为此召集了班会,对她的消极思想进行了一场总结,会上,很多同学都发言对她的思想一顿批评,过后,班主任不仅叫她写了检查,还将此事报到了教务处,学校又在广播中向全校通报,并宣布给予卞银草口头警告处分。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卞银草为此病了三天。之后,她跟着同学们乘火车坐汽车的下乡到了陇南,开始了插队生活。

插队的日子里,她更是不爱说话了,同学们“害”了她,她心里谈不上对他们恨,她早就认识到了自己就是犯了错误的,只是觉得同学们不应该那么对她,他们对她缺少情分,她就对他们更加没有感情,就更加排斥他们了;如果说以前在学校,她是无意识的,这时就是有意识的了。插队的日子,她整天地不苟言笑,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连爱看的书也不看了,业余时间,她不与大家说笑,又不看书的,只能独自地发呆。她发呆不是真发呆,脑子是在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的都是和未来相连的。联系到未来,她就想,她犯的“错误”和学校的处分,一定都是记进了档案里,将来她到了哪儿,都会为此影响她形象的;原来,她还指望以后能够被推荐上大学,做梦吧。每次想到这些,她就闭上眼睛,从眼角里,落出两行泪水,觉得她一辈子就要毁灭了似的。这样的状态她持续了一年多,中间有几个理解她的同学开导过她几次,还是无济于事。但是,发生的一次意外却叫她转变了。

陇南这一带是山区,田地在山间,山间之间是山路,山路陡峭,过山路总要小心的,遇到雨雪天气,山路就更危险了。那一天,雨来得突然,天气预告没有预见的,如果有预见,知青们就不去山上上工了。那是规定的。下午三点,当知青们在田间地头锄草时,天空还是晴空万里。可是不一会儿就乌云遮日了,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大家知道要下雨了,迅速地跳出田地,纷纷小跑着要下山回到驻地去。雨是说来就来,他们刚走到山道上,雨就哗啦地下了起来。像脸盆泼似的,瞬间,地面就小河似的夹杂着泥土流淌起来。这样的雨水很容易造成泥石流,走到山路的知青们急忙又撤了回来,大家聚集在地头,任雨水淋,任脚下成泥浆。雨来得急来得猛,也停得快停得净,十几分钟后,雨就戛然而止。雨停了,田间地头都是雨水,是没法再干活儿了。知青们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路“回家”。走到半中腰,路就被堵死了,前面发生了泥石流。泥石之浆堆得像个小山峰。大家回撤,想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是小道,要爬一段山坡,走一段山路,再下一段山坡,就能接上大路了,接上的大路,是早就过了泥石流的位置,快到驻地了。山坡是一目了然的,看着没塌陷,就可以上的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先上,因为危险的是上面的山路,山路临着山壁,怕是徒有样子,没有人试探,谁知踩上去会不会塌方,一旦塌方,那样人会就势跟着滚下山,要命的。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危险和后果,说谁第一个上,就等于是探路了。说来论去,就是没人站出来说先上。一直没有吱声的卞银草决定去上,她想:死有什么可怕的!她此时的不怕死,不是以什么光荣高尚的信念作为支柱,她是以自己一直以来的郁闷心境作底,对死不怕,不以为然的,她想,如果她死了,她对未来的失落也算解脱了。卞银草没说什么,就来到了坡上,有人问:你上啊。卞银草“喔”了声。头都没回。又有人喊:注意安全!卞银草还是不回头。到了上面,山路是好的。卞银草本想不管不顾,走自己的,但还是软下心,对下面的人群喊了声“能走”。于是,她打头,沿着小路,接上了大路,回到了驻地。

过后,卞银草立即被知青们颂赞起来,声势浩大的。说她是英雄,是楷模,说她高尚、无私,具有舍己为人的大无畏的勇敢精神等等,他们的赞扬声通过信件传向组织,从下到上,都传到了。其中,她的很多同学都向她做了检讨,说起过去批评她的事,都是一脸的惭愧,说他们的眼睛真是不够亮,为什么当年没有看到她身上潜藏的还有更高的精神哪,要是看到了,他们也就会原谅了她那只是口头上犯的一点小错误了。同学们不掩饰不吝惜的真诚肯定和忏悔,叫她感动和顿然醒悟,她明白了,不是同学对她不讲情义,是她自己做到没做到的问题,她有什么理由再对同学怨怼下去!同时她也对此次得到的赞誉倍感羞愧,觉得那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跟她的心灵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她就暗下决心,要对得起同学,就要不计前嫌,“改头换面”,打起精神了。要名副其实。之后,卞银草换了个人似的,跟同学们接近起来,亲近起来,性格变得开朗了。半年后,她幸运地与其他九个知青被上面审批通过,在她那拨知青中第一批返城了。她知道,这种结果,是与同学们的赞誉分不开的。这赞誉也一定被记录在案,她也就不再对她未来有什么担忧了。

回城后,卞银草被分配进了食品厂,她先是在冷冻车间做冰棍,后又被调进糕点车间做糕点。分配她到哪儿干,她都是没有怨言;在哪儿干,她都是干得兢兢业业,工作积极的。虽然对做工人没有偏见,但是高考制度恢复后,她想上大学的心气被提了起来,利用余暇,她抓紧时间地补起了文化课。再次学习起来,她才发现,自己是难以接上上学时期的学习劲头和感觉了,两年多的不摸书本,叫她也找不到了学习的灵气,怎么强迫自己用劲,也是找不回上学时期自己具有的聪敏思维了。就像人到成年,找不回了少年的感觉一样。虽然她感到了前景不妙,但她还是坚持学到了高考。传说高考的题不难,她想也许她能歪打正着蒙上吧。但是高考过后,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上榜,虽有准备,却还是伤感了几天。伤感过罢,她决定塌下心来当好工人,然后寻个好对象,结婚,生子,把自己的梦想寄托给将来的孩子,叫孩子替她实现吧。孩子是希望,她也就把希望放在了对象上。

卞银草虽然不像母亲会唱戏,但是她有挺拔的身段,端庄清秀的外貌和内秀的气质,怎么都是属于有条件的人,尤其在工人堆中,她就更显突出了。她二十岁了,正是该谈恋爱的好时节;她没有对象,这是一个好机会,没有对象的男青年是不会放过追求她的时机的。其实从她刚进厂,就有人追求过她,她那会儿准备参加高考,想都不想那人怎样,找借口就婉言拒绝了,心里也是考虑都不考虑那事,想早着呢。塌下心在食品厂干下去了,个人问题该考虑就考虑,她想。对追她的人,她开始认真地对待。一眼看不上的,她就婉言谢绝了赴约,给对方一点机会都不留的,这类人都是外貌太不上眼;觉得可以观察的,她就赴约,加深了解对方。了解后感觉不到位的,也就不需要再了解了。如此下来,半年多来,在厂里追她的几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与她第二次约会的机会。她看不上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觉得她与他们没有可以谈得来的,这谈是和她的喜欢、品位、向往、希望、爱好、性情相辅相成,到不了一起,是没法交流下去的,交流不下去还谈什么呢?其实,她明白在厂里,是找不出几个人能和她交流下去的,她内心的喜欢、品位、向往、希望、爱好都是要有文化有素质的,与庸俗、平常、无聊相对立,厂里的工人,有谁会像她一样不入俗套呢?那样的人,她没有见到,也没有听到,今后也将难于一遇的。她想,既然她已经做了工人,工人中又难有“好人”,她就不该再找工人了。这样,无论本厂的还是外厂的,工人就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了。

这样挑剔,她是不担心没有机会的。因为,她的条件摆在那儿,愿意给她介绍对象的人远比追她的人要多,要踊跃。介绍人的范围很大,有本厂的,父母的同事,叔叔们的同事,大姐的同事,还有邻居们。介绍人是各行各业,介绍过来的对象也是各行各业的都有。由于她已明确了不找工人的态度,介绍过来的人,条件基本上都是“可以”的,有教师、医生、军人、技术员、干部等等,半年内她就见了十几个。但是,见过之后,她就感觉失望了。才感到,条件听着好,见了面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些人听着工作体面,真见面了,素质该不行的还不行,素质好点的,外形上又太不好,有个头过矮的,皮肤过黑的,面貌不过眼的。对于外貌上,年轻女子哪个多少没有一点虚荣心,更何况她是有着姣好颜容的?这样下来,见过的人要么是外貌行了素质就不行,素质行的外貌又不行,最差的就是两者都不行了。这之外,也有两者结合得可以的,但又是与她性情差距巨大,难有共识。这样也是没用的。她想,人要想找个意中人真是难哪。失望归失望,她还得将希望寄托在介绍人的身上,不靠介绍人,她自己到哪里去寻找机会呢?她想,百里能挑一个精华,她不奢望精华,只是看着合适的,是用不着百里挑一的,那么,再见下去,一定就能挑到她满意的。

她在介绍来的人中还没有挑到合适的,自己却认识了个满意之人。事情很偶然,那天,市卫生局的人来厂里检查卫生,检查卫生不是检查厂子表面的卫生,是检查各车间生产、制作食品的每个程序中,是否做到了“卫生”,检查也是等于监察了。检查到糕点车间,身为当班班长的卞银草就陪同检查人员监察每道制作工序,并在一旁做着解说。在卫生局的工作人员中,有一个留着斜分头,长相俊朗的男青年,总爱盯着卞银草看,他的眼神深邃有力,冷不丁卞银草目光与他相遇,不由自主就移开了眼神,他的目视赤裸裸地,卞银草是不好意思了。这个男青年只是听和记录,没有发问过一句话,看来他只是个干事。因此,整个过程,他和卞银草没有说过一句话。在糕点车间的检查结束时,男青年有意地走在了检查队伍的最后,然后停下脚,回过头,想起什么似的,朝正目送他们的卞银草跟前走来,他从手中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递向卞银草,嘴角挑动一笑,说:小卞,这是我的电话,我们也算认识了,以后可以常联系。

卞银草一惊,有点不知所措,脑子中什么也没想,下级对上级似的,急忙服从地接过了字条,说了句“好”。

男青年也领导似的挥了下手,说:回去吧。说罢,转身走了。

卞银草看手中的字条,上面留的是男青年的名字和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男青年的名字叫高国强。“高国强”,卞银草嘴里念叨了三遍,记住了。回车间的路上,卞银草联想起高国强看她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他的用心。高国强英俊有素质,卞银草不由心跳,心跳是欢喜的。

卞银草对高国强有期待,却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子,哪有这个方面的“胆”啊。她不打电话,心里是急的,每一天她都被高国强吊着胃口,过去一天,强似一天;她盼望高国强能来找她,她知道高国强只要有找她的心,他就一定能找她。那天高国强没有要她厂里的电话号码应该不是问题,他们卫生局那里一定有她厂里的电话,他说查就查到了。高国强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果然,一个星期后就打来了电话,电话打到了传达室,传达室通过广播喇叭传达了她。去接电话的一路上,她是小跑的,心中猜想,十有八九是高国强打来的。家里人,没有特殊的事是不会打电话的,因为他们知道她从车间到传达室接个电话是多么的麻烦,而高国强就不同了,不这么麻烦,他们联系起来就更麻烦了。电话中,高国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约她周末去看电影,她自然是欣然同意。有了这个约会,她兴奋地想她原来的猜测是没有错了。她几乎是像儿童一样,蹦跳着回到了车间,同事看着,就知道她是有了喜事。问她喜在何处?她小孩似的欢快地摇头说:保密!保密!

约会前,卞银草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穿了她最喜欢的红毛衣,最喜欢的雪青色夹克外套,头上的两个“毛刷刷”上扎了绿色的蝴蝶结。一双她要穿的黑色的系襻布鞋,她在院门口拍了又拍,要拍掉上面的灰尘变为崭新似的;脸上虽然没涂脂抹粉,却把脸好好地洗了一遍。穿戴整齐,她光洁清净的,人整体看着清丽显眼。父母知道她的这个约会,跟她一样脸上印满了愉快,欣慰地目送她出门,期待着她有好结果。

卞银草和高国强约在离电影院还有一站地的光华百货大楼门前见面。卞银草到的时候,高国强已经到了。他推着一辆看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上身穿了件银灰色夹克,脚下穿了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看上去一副好经济条件作底的样子,加上他良好的外形,人站在那儿,整体抢眼,卞银草很容易地就看到了他。朝他走去的时候,卞银草心怦怦有些跳,激动又紧张,她想高国强的条件是多么的好,她配得上他吗?

来到高国强的跟前,她显出几分羞涩,不敢看高国强似的,低着头说了句:你来得早哪。

高国强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笑着说:你是提前了五分钟,我又在你前面了,看来,咱们是心往一块用了。

听他这么说,卞银草羞赧,却少去了几分紧张。

高国强上下打量卞银草,定睛看着她说:你今天可真美丽,和那天穿着工作服的样子,都不像了。

听高国强用“美丽”这个词,卞银草自信得几乎不紧张了,她问:我穿工作服,难看?

“哪会?你人好看,怎么也不会难看,穿啥有啥味道,各不一样,各有各的看头;要不然,那天你穿着工作服我咋也喜欢看呢?”高国强说得自如放松的,好像和卞银草熟悉得很。

卞银草倒又紧张了,心里高兴他这么说,却不知随什么话,她原来见过那么多介绍来的“对象”,还没有遇见过像高国强这么大方开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她是喜欢这样会说话,讲用词的人,张嘴就有说的理,怨不得她原来没有看上过一个介绍来的,那些人拙嘴笨舌,装模作样,想说说不出来,是肚子里没有“水”啊。高国强说得有词有意,是他头脑发达聪明,这就是素质。

正想着,高国强更大方地轻轻拉了她一把,说了句“走吧”。

上了马路,高国强说带上卞银草走,然后他骑上凤凰车,放慢速度等卞银草上车,卞银草不含糊地跳上坐到了后座上。高国强加速向电影院骑去。卞银草此时的心情像吹在脸上的春风,舒爽,清澈,暖意,飘洒,美好啊。

这天晚上,他们看的电影是《伤逝》,这部电影的整个情绪是压抑、伤情的,但卞银草从中却找到了兴奋点,她才发现,高国强长得是像男主人公涓生的,如果他的脸盘再宽一些,那就像死了;像涓生其实就是像演员王心刚了,王心刚是公认的美男子哪,越想就叫人越满意。她是彻底看上高国强了;高国强愿意与她处下去,她就与他处到底了。看着电影,她没有随着主人公的悲抑情绪走,却兴奋地思绪着她和高国强的未来。电影散罢,高国强提出他们再走走,聊聊,他们就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散步起来,走哪是哪,边走边聊,互相的成长过程、家庭背景,互相的知道了;互相想了解的,该了解的,互相的大概都了解了。临了,高国强殷勤地送卞银草到了家门口,临走前,又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卞银草欣然点头。他们是相互满意的。

高国强比卞银草大六岁,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的父母是玻璃厂的工人,弟妹四人,他排行老大。1970年,他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卫生局,由于他表现好,一年后,就被推荐上了大学。在大学,他学的是中文专业,毕业后重回卫生局,做了局长的秘书。他积极向上,几年来一心一意扑在了工作上,他给自己立规矩:要晚婚晚育,既专心工作了,又响应了国家的号召,也是一举两得了。不然,他是不会这么晚才谈恋爱的。他说的,卞银草全都信。卞银草又兴奋的是,高国强人优秀,家庭又与自己门当户对,这样建造起来的基础,是踏实牢靠的。

按照父母提议的,与高国强第二次见面,她就将他带到了家。高国强说去就去,什么也没买,空了手就去了。母亲见了高国强心里不禁跳了一下,虽然他明摆着是像演员王心刚,但母亲觉得他能说会道的劲还像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当年骗她的付同志。这一感觉,叫母亲心跳心慌,再看高国强时,眼睛就直向他心里捅,弄得高国强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神了。父母特意准备了好饭招待了高国强,高国强没有客气,留下吃了。当中,他脸面上殷勤,行为上就相反了,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小说,只等着卞银草与她的父母忙着安排饭菜,不说一句帮忙的话;吃罢,也是一抹嘴,坐回了沙发,看着卞银草和她的父母收拾“残局”,还是不说一句帮忙的话。

高国强走后,母亲就对女儿说,高国强看着对她上心,其实是不把她当回事的,说着举出了他没有买东西,行动不“殷勤”的例子,卞银草说母亲有点俗了。母亲说我并不是图他买东西,图他干活,我是从那里头看到了他不在乎你的心。卞银草说,一回生,二回熟,高国强是第一次来家,行动生,表现也就生,是正常的。母亲说那就看往后吧。高国强再来卞银草家,又是什么没买,什么不做,母亲就着又说了。卞银草反倒说行动殷勤的人,是虚伪了,“假殷勤”才叫人容易上当。父亲也跟着反驳说:喜欢一个人,做假不了的;不喜欢一个人,也是做假不了的。怎么争,卞银草都是为高国强开脱。

高国强第三次来卞银草家,是一个月后,说是他才从上海出差回来,母亲一听,再见高国强还是没有“行为”,就私下问女儿,高国强从上海给她买什么礼物了?女儿说什么也没有。母亲沉着脸没说什么,等高国强走后,又是对高国强一肚子的不满看法。卞银草说:他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他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谁搞那俗气的一套东西。卞银草坚持认为,父母以“表现”看人的说法,其实就是想追求物质,她觉得父母才是庸俗的。父母说:是跟你过,我们图个什么?我们怕他不是真喜欢你哪。卞银草不含糊地说:不图,就别管了。他不喜欢我,找我干吗,我又有什么可图的吗?这句话堵住了父母的嘴,他们想:是啊,高国强图女儿什么呢?要说是长相,高国强长得也好啊。

后来,卞银草就尽量不把高国强往家里领。一个多月后,卞银草突然就说要和高国强结婚。母亲惊异地说:你们这才来往了几次哪,再观察观察吧。卞银草低头说,没时间观察了,她怀孕了。父母无奈,只有备制嫁妆了。这情形是和当年自己的父母赶着为卞金利筹备婚礼一样了,卞金锁感慨说:真是啥都有轮回呀。高国强没有单独的房子,和他父母住。他住的那屋就是他和卞银草的新房了。高国强娶卞银草娶得很容易,几乎没有添置新的家什,只是把他住的屋打扫了一遍,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罢了。高国强很会说,说等将来单位给他分了房子,那才是真的新房,新房里的一切都会是新的。卞银草听他说得有诗意又在理的,直顺着他。

匆匆地结罢婚,卞银草得了场病,发烧感冒的,就吃了药。病好了后,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要了,便做了流产,为此卞银草伤心了好几天,她想:做掉的孩子不知有多聪明和可爱呢。半年后,她又怀孕了。怀到四个月的时候,卞银草又得了一场重感冒,卞银草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强撑着不打针不吃药。她人整天昏晕无力,鼻子不通,眼睛流泪,身子、脑袋好像都不是自己支控的,时而沉重,时而飘忽,难受的滋味恨不得闭上眼再不要醒过来。母亲看她痛苦的样子,就说吃药吧,好了,就再去做掉孩子吧。卞银草坚决地摇头说不行,她舍不得,而且说,怕做了再影响了以后的怀孕。母亲心中叹气,想这个女儿命真苦,倒霉的事怎么都叫她赶上了。丈夫高国强不高兴地说,她不吃药打针,她身上带病毒的,也会对孩子有影响,他可不想养个傻孩子。卞银草还是坚持,用赌气的口气说:如果生出来是个傻子,她养,还跟他离婚,不拖累他。高国强竟然认真地说:你说的,不反悔?卞银草的胸口不由得发闷,却用力地说:我说的!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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