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置与散点:家族小说的新探索(王干)

文/王干

在年轻一代的女作家中,郭蕙是在2003年才转入小说创作的,与同代的那些九十年代中期就开始小说创作的青年作家相比,算是起步很晚了。但她文笔细腻,写作扎实。郭蕙是那种本色写作的写实主义一脉,她的长篇小说《落春华》中,描写了外省女青年刘青在京城漂泊,动荡甚至有些传奇的生活,塑造了一个当代文学颇具个性的独特的艺术形象,生动地展现了时代转型时期的社会场景和人性变异。

读了她的新作《你说》,颇有些吃惊,在《落春华》中,那个热情而有些忧郁的叙事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历尽沧桑而不动声色的成熟的叙事人。她讲述了卞德仁一家,从民国初年到二十一世纪的生活变迁史,卞氏家族四代人的众生相,他们的人生状态,生活方式,荣辱成败,生命轮回。《你说》中并没有波澜起伏的宏大叙事,也没有似《大宅门》式故事的戏剧性。小说中卞氏家族中的每个人物,平凡而真实,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却常被忽略的人物。他们行行色色的活法和人生,浓缩的其实是一个社会人群的生活场景。《你说》让我们想起了老舍的《四世同堂》祁氏家族的故事。《四世同堂》是在抗战的大横断面上来展现北平沦陷的历史悲情岁月,而《你说》则通过纵向的时间变迁和家族人丁的繁衍,刻画几代人的形象来表现生活的繁复和生命的力量,展现了中国社会近百年的生活画卷。

《你说》在小说叙事上的老到和冷静,可谓达到了“情感的零度”。“情感的零度”是我在阐释“新写实小说”时提出来的一个理念,意即作家在描写人物和外在世界时,应尽量把自己的主观好恶和价值判断隐匿起来,用现象学的术语叫“悬置”。因为作家在创作时,主观过多地介入到人和事当中,就会影响到他笔下人物和事件的真实面貌,损害生活的原生态。而摒弃了主观的好恶,情感的外化,小说就有可能达到我们所追求的历史真实和生活真实。当然,这样会带来另一种弊端,这就是新写实小说发展到后期,一部分小说出现了那种琐碎、沉闷和平庸。《你说》却成功地规避了这一弊端。作者通过几代人不同生活方式和不同命运的对比,着重写了他们的成长发展过程,抓住要害的生活细节加以表现,而没有去描写那些鸡毛蒜皮、近乎病态的生活琐事。比如,写第三代的卞银玉(后改名“卞米”)在上海滩名利场上的打拼,并没有像流行的一些女作家的小说,不厌其烦地描写床上的艳事,而是通过《性爱写真》出版前后卞米的心理轨迹和用心设计,就让卞米的性格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作家对人物的描写保持了高度的客观和冷静,又没有陷入自然主义、照相主义的繁琐和冗长,简洁而冷峻。

《你说》在人物的塑造也作了新的尝试和探索。一般的家族小说往往以一个主要人物的兴衰浮沉来展开轰轰烈烈的戏剧性冲突。《你说》则借鉴了《茶馆》散点透视的方式,由家族繁衍出来的不同人物代替中心人物,这些不同的人物身上所透视的不同时代气息,构成了一部特殊的编年史。卞家的历史,是生命和生活的历史,是与命运不断抗争的历史,他们与饥饿、天灾、疾病以及政治运动带来的困厄作顽强的抗争,在抗争中,家族中每个人的人性向各个不同方向的层面发展。虽然每个人物着墨不多,但几乎每个人物都有一个典型的细节、动作、语言来体现他们的性格。比如,第四代的卞欢,与她母亲关于出生与命运的争执,之中话语就非常令人回味。而一句“你就不该生我们”唾死人的话,其“愤世”的神态,尽在其中,不仅反映的是家庭的特殊矛盾和对家庭环境的埋怨,也是对命运的抱怨。

《你说》描写的虽是家族的故事,但表达的是对生命的感悟以及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小说的主题或许该是用结尾处卞银薿的感慨来概括:“再有感叹,再有失落,再有悲苦,他们也会催发生命的进程;扩大家族,扩大生命,不敢怠慢生活的。”“卞银薿有说不出的感动与感激。感动的是,生活再次赐予了她幸福;感激的依然是生命,那绵延与偶然的力量。”这“绵延”与“偶然”,是家族的力量,也是小说的力量。衷心祝愿郭蕙在今后的文学道路上,写出更有力量的大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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