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季,我翻读了林徽因的诗,在晨晓迷蒙的烟雨里,在午后和暖的阳光下,在新月纤柔的夜色中。这个美好的女子用她轻灵的文字,教会我们做梦,教会我们记住花的香、叶的绿,以及生活的希望。

我终于相信,林徽因是那种走在拥挤的人流中,让我们可以准确无误喊得出她名字的女子;是那个与之擦肩,必定让人频频回首的女子;是那个走过春秋岁月,依旧可以素朴清淡的日子。

如水的岁月,如水的光阴,原本该柔软多情,而它却偏生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削去我们的容颜,削去我们的青春,削去我们仅存的一点梦想,只留下残缺零碎的记忆。这散乱无章的记忆,还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吗?我总以为,追溯一个人的前尘过往悲伤会多于喜悦,因为我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匆匆将别人的一生看尽。从一个曼妙多情的少女,到一个看过世态万千的老妇人,这其间,该尝历多少五味杂陈的烟火。人只有老去的时候才会深叹,许多事还来不及做完,许多缘分还没有好好珍惜。

不知是谁说过,人生要起伏有致才能平安,太过顺畅反而不得久长。信了这句话,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就从容淡定了许多。下雨的日子未必都是感伤,可以煮一壶闲茶,品味人生。月缺之时也未必只是惆怅,亦可以倚窗静坐,温柔地怀念远方的故人。读林徽因,心情不会有太多的起落,她是一个和美的女子,不舍得让人轻易为她落一滴眼泪。

也曾和至爱的人生离死别过,也曾落下一身病骨,也曾奔忙于滚滚的红尘陌上,可林徽因始终不肯向岁月低头,她的诗中从来不现消极悲观的愁肠。无论在凋零的秋季,还是在荒芜的寒冬,我们都可以闻到那抹清新的绿意。她不是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不是徜徉在往事里独自惆怅的女子,她懂得生活的真实,懂得悲欢离合才是真味人生。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

不是要听异样的鸟鸣,

停在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己的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

松同松并立着等候,

山野已然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

流水已经渐渐的清寒,

载着落叶穿过空的石桥,

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

红叶去年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好,抬头,这是高处,心卷起

随着那白云浮过苍茫,

别计算在哪里驻脚,去,

相信千里外还有霞光,像希望,

记得那烟霞颜色,

就不为编织美丽的明天,

为此刻空的歌唱,

空的凄恻,

空的缠绵,

也该放多一点勇敢,

不怕连牵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

再看红叶每年,

山重复的流血,山林,

石头的心胸从不倚借梦支撑,

夜夜风像利刃削过大土壤,

天亮时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蓝,

呼唤瓜果风霜中完成,

呈光彩,

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一路上枯枝,鸟不曾唱,

小野草香风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

风同云,水同水藻全叫住我,

说梦在背后;

蝴蝶秋千理想的山坳同这当前现实的

石头子路还缺个牵连!

愈是山中奇妍的黄月光挂出树尖,

愈得相信梦,

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

但心不信!空虚的骄傲秋风中旋转,

心仍叫喊理想的爱和美,

同白云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

同花,同香,

乃至同秋虫石隙中悲鸣,

要携手去;

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寻盲目日子,——

要现实的热情另涂图画,

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

这萧萧瑟瑟不断的呜咽,

掠过耳鬓也还卷着温存,

影子在秋光中摇曳,

心再不信光影外有串疑问!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阳光穿过

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

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

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

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

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颜色更鲜艳!

记得那一片黄金天,

珊瑚般玲珑叶子秋风里挂,

即使自己感觉内心流血,

又怎样个说话?

谁能问这美丽的后面是什么?

赌博时,眼闪亮,

从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说任何苦痛去换任何一分,

一毫,一个纤微的理想!

所以脚步此刻仍在迈进,

不能自己,不能停!

虽然山中一万种颜色,

一万次的变,

各种寂寞已环抱着孤影:

热的减成微温,温的又冷,

焦黄叶压踏在脚下碎裂,

残酷地散排昨天的细屑,

心却仍不问脚步为甚固执,

那寻不着的梦中路线,——

仍依恋指不出方向的一边!

西山,我发誓地,指着西山,

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

连成这一片血色的伤怆!

知道我的日子仅是匆促的几天,

如果明年你同红叶

再红成火焰,我却不见,……

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

一缕抑郁热情的象征,

记下我曾为这山中红叶,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这个女子仿佛从没有忘记过寻梦。她的梦不是缥缈在云端,虚幻迷离得让人无法把握,她的梦只是人间草木,是一花一叶,是鲜艳的生命,是生存的力量,亦是人生的信念。所以读林徽因的诗,无需过于深入,那缕清风就可以掸去你积压已久的尘埃,使你忘记岁月带来的疲累。

也许林徽因亦是依靠这些灵动的文字来消解疲乏,来忘记疼痛。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暗伤,这个伤口不轻易对人显露,而自己也不敢轻易碰触。总希望掩藏在最深的角落,让岁月的青苔覆盖,不见阳光,不经雨露,以为这样,有一天伤口会随着时光淡去。也许真的如此,时间是世上最好的良药,它可以治愈你的伤口,让曾经刻骨的爱恋也变得模糊不清。

忘记最好的办法是让自己忙碌,忙到没有时间去回忆过往。但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一旦闲散下来,那些无边的思绪会如潮水般涌出,泛滥成灾的记忆伤得人措手不及。所以人生应该以缓慢的姿态行走,如此心境,就没有大起大落,也无大悲大喜。

想来林徽因这样聪慧的女子早已悟懂这些,所以无论遭遇什么,她都可以从容以对,徐志摩的死几乎带走了她内心对美好情怀的所有梦想。以为思绪会枯竭,以为情怀会更改,可她没有沉陷于悲伤,已然拾起笔,写下灵动的篇章。她是这样的女子,任何时候都深知自己所要是怎样的生活。每当她走至人生岔路口,她可以很清楚分辨出自己要走的路,或转弯,或前行,都那样从容不迫。

一九三七年,林徽因和梁思成应顾祝同邀请,到西安做小雁塔的维修计划,同时还到西安、长安、临潼、户县、耀县等处作古建筑考察。之后,林徽因又同梁思成、莫宗江、纪玉堂赴五台山考察古建筑。

林徽因意外地发现榆次宋代的雨花宫及唐代佛光寺的建筑年代。这年七月,卢沟桥事变,林徽因等一行人匆匆返回北平。

八月,林徽因一家从天津乘船去烟台,又从济南乘火车经徐州、郑州、武汉南下。九月中旬抵长沙。十一月下旬,日机轰炸长沙,林徽因一家险些丧生。这一次的灾难让林徽因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贵,在硝烟战火面前,任何力量都那么薄弱不堪一击,此刻你看到的人还在那铿锵有力地谈救国,转瞬就可能化为灰烬。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看着身边的人濒临死去,而你却没有丝毫的办法来救赎他。见惯了生离死别,依旧无法做到淡定自若。世间草木都有情义,更况人心,无论你历经再多的生死,看着亲友离去,也终究会心痛难当。

灾难过后,林徽因离开长沙,几番辗转去了昆明。在动乱的战争年代,无论你多么的想要安稳,都免不了颠沛流离的奔走。这一路,一百零九任何的落脚处都是人生驿站。我们可以把这些驿站当做灵魂的故乡,却永远不要当做可以安身立命的归宿。人的一生只有在结束的时候,才找得到真正的归宿,在这世上的其余时间里,充当的永远都是过客。

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世事山河都会变迁,其实我们无需不辞辛劳去追寻什么永远。活在当下,做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去每一座和自己有缘的城市,看每一道动人心肠的风景,珍惜每一个擦肩的路人。

纵算历经颠沛,尝尽苦楚,也无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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