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辰时整,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八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天遗坪。

孟叔到了天遗坪,停下脚步,丫鬟随之也停下。

宁心儿也不急着将蒙眼的丝巾摘去。说道:“孟叔,你带我来的就是这里?”

“回小姐的话,正是这里没错。”

“孟叔,你带我到天遗坪来做什么?”

孟叔惊讶道:“小姐居然记得所有走过的路程?”

宁心儿道:“那是当然。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整个山庄里面就数这天遗坪最没看头,十数株参天古柏合围的一块空地,十余亩宽广,既无建筑,也不植花卉,都不知派何用场。有什么好看的。”

“小姐最后一次到天遗坪是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

“今天的天遗坪可大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

“请小姐睁开双眼,一看便知。”

丫鬟帮宁心儿解开蒙眼的丝巾。

宁心儿睁开了属于她自己的眼睛,再连眨数下,又复睁开。她看到:一夜之间,原本平整如镜的天遗坪上,已赫然耸立起一幢三层楼阁,高约十丈,仰望有通天之感。楼前台榭环绕,辉煌壮观,恍若仙宫。楼顶之上,悬有一大块巨大的红绸,不知遮蔽着何物。尚未散尽的山间薄雾,如仙女的霓裳,绕楼飘舞,半隐半现。每层楼阁为屋五间,十二架,修六丈,广八丈四尺,通体晶白如玉,柔光蔚然。台榭之前,不再是空地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花海,连绵延伸,香气四溢,花海只有一种花,百合。花朵洁白淡雅,花枝修长翠绿,正是宁心儿最喜欢之花。花海中辟出一道花径,直通一夜新起的楼阁。

无名山庄上下三百余人站成两排,挂笑容于脸上,站在花径两侧,齐向宁心儿望来。

如此多的目光,让宁心儿脸上微微一红,甚至有些不自在。

三百多人齐声叫道:“恭贺宁姑娘十八诞辰。”其势如惊雷,山间群鸟翔而后集。

宁心儿一笑,灿烂无以复加,楼台百合均为之失色。

孟叔和两个丫鬟也喜笑颜开,他们也自有快乐。

三公子就站在楼前的台阶之上,一袭白衣,远看似与楼台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然而他那星辰瀚浩的双眼,却能击穿雾霭与时空,掀起宁心儿的剧烈心跳,他脸上是孩子般顽皮的笑容,又稍许透出些扬扬得意,为着他精心准备的这一切。

宁心儿知道众人都在等待着她,一直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这样等了多久,而他们居然仍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并不见丝毫怨色,她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她甚至想远远逃开,逃离众人的关爱与好意。眼前的所有已经大大超越了她的期待,反而让她难以承受,过分的美丽,往往第一反应却是恐惧,然而她不得不向前走去,这是属于她的一天,这一切都是为她而有,正如人为她在,花为她开。她尽量放慢步伐,平静自己汹涌的内心,她左顾右盼,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紧张不安。她的目光,从花朵上掠过,从飞翔的鸟儿身上掠过,从雾中朦胧的树枝上掠过,从一张张熟悉的热情的脸上掠过。

她走向那个人。

她走向那个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她的人。

她走向那个用眼神和微笑迎接着她的人。

她走向那个她如此深爱却总也无法把握的人。

她走向那个在亿万人中选择她疼爱她纵容她的人。

她觉得这是一场梦,也许正是早上她极力想记起却偏又忘却了的那场梦,她正在梦中行走,轻飘飘地,有些眩晕……

她感觉不到石阶,尽管绣鞋已经踏在石阶上面。

她感觉不到泪水,尽管泪水已经盈满双眼。

她看见在雾气中神光夺目的三公子正向她伸出手来,如同远古的召唤,她将手下意识地放在他的掌心,一股暖流从指尖传入,瞬即充溢她的全身,仿佛一种魔力,给了她无穷的信心和能量。因为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也随之爱上自己的命运,并安于其中。

尘世间的幸福,概莫过如此,庸碌的人啊,倾听你的内心,你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呀,你思念轻柔的皮鞭,你思念温暖的羊圈。那些无法幸福的人,是因为他们总是缺乏信任,他们的两眼紧闭,双耳深塞,固守着自己的孤独,只因为那孤独乃是他唯一的所有。让我告诉你,你转告他们,有一种欣喜,从内心的深处焕发,如同火炬照亮幽暗的隧道,激发全身的每一块肌肤,每一根毛发,而有一种更大的欣喜,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它并不来自内心,也不来自你自身,因为你已将自己奉献,交给你的归宿,你的所终,你就是欣喜的一部分,你就是欣喜。以上乃是废话一通,姓瞎名白字扯淡。

宁心儿好生抽泣了一阵。她顾不上仪态,也不在乎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就是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雾渐渐散去,白玉般的楼阁在明亮的光照下更显剔透华美。百合花瓣上犹带着露珠,点点滴滴。

宁心儿哭罢,道:“你怎么没在睡觉?”

三公子道:“今天是你生日,我怕你揍我,所以就起了个大早。”

宁心儿破涕为笑,道:“算你有良心,我还以为你早把我的生日忘到九宵云外去了呢。”

“说的没有错,我是把你的生日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不过,我是神仙嘛。所以我就飞到九宵云外,又给取了回来。”

“净说大话。我问你,昨天这里还是空地一片,一夜之间,怎会变得如此富丽堂皇?这花是从哪里来?这楼又是谁人造?”

“过一会儿再给你解释,你先把那楼楣上的红绸解开。”

红绸上有一根红绳直垂到地面,三公子将红绳交到宁心儿手中,宁心儿使劲一拉红绳,整块红绸便被揭开,露出一块金色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如心楼,却并无落款及印鉴,其字潇洒出尘,矫矫沉雄,有如天马脱御,追风逐电,又似银河奔流,夹涌群星,字字欲飞去,直抵南天门。眼睛明亮的更可看出,这三字并非用刻刀翻刻于匾上,居然是直接用毛笔,将字写入厚重的木头里面,传说中的入木三分今日真实再现于眼前。以毛笔之至柔至软,入木头之极硬极密,尚能做到如书于纸上的流畅自如,转折变幻间,殊无半点凝滞生涩,则撰写此牌匾之人的内力,端的是可惊可怖。

宁心儿也不由唱彩道:“好字,与此楼堪称绝配。真不知乃是当今哪位书家的手笔。”

三公子眉飞色舞道:“我。一直是我。”

宁心儿瞬间改口道:“这么丑陋不堪、难以入目的字,你也有脸写出来,还拿出来给人看,又挂得那么高,你难道一点也不害臊?”她也不说字丑陋在哪里,只要是三公子做的事情,她总归会下意识地贬损一番。

三公子在宁心儿面前,早已练成“八风吹不动,唾面任自干”的忍耐神功。他也不生气,只是顺着宁心儿的话茬,往下说道:“字虽然是难看了些,不过名字却是为你而取的。这如心楼,便是小的送给你老人家的小小寿礼,还望你老人家笑纳。”

宁心儿笑道:“曹小三,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给我衔草结环,做牛做马?”

“呸,你想得美,你给我做牛做马还差不多。不过,你送我一幢以我名字命名的楼,那我也送还你一幢以你名字命名的楼,你意下如何?”

“如此厚爱,愧不敢当,惶恐惶恐,善哉善哉。”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收也得收,不收砍死你。”

“既然你以暴力相威胁,那我就屈服了吧。敢问你打算何时将你应允之楼送将与我?”

“就是现在,我马上就可以送给你。”

“哦?那楼唤做何名?又在何处?”

宁心儿晃动脑袋,眼珠乱转,吊足三公子的胃口,三公子也跟着宁心儿晃动着脑袋,倒也不显得太着急。

“那楼就在你眼前,你为何还视而不见?”

三公子原地三百六十度大转圈,极目四望,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于是乎一脸迷惘,道:“没看见。莫非是海市蜃楼?”

“我送你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楼。笨啊你,我把那楼的名字告诉你,你自然便能看见了。”

“愿闻其详。”

“那楼也是以你的名字命名,就叫做三楼,”宁心儿指着新建的如心楼,从下往上数将起来,“你看,一楼,二楼,三楼,我没骗你吧。”

三公子恍然大悟,继而哈哈大笑,道:“好礼,好礼。对此当尽三百杯,对此当倾一江水。痔疮腋臭不用愁,宝善宾馆上三楼,走。”

三公子牵着宁心儿的手,也不见他作势,便已带动宁心儿一起飞向空中,宁心儿只感觉有一股强大而温柔的力量引导着自己向天空而去。她先是惊叫一声,马上发现自己其实既稳妥又安全,她所要做的,便是保持优美的仪态和从容的风度。

风吹拂两人的衣衫,也舞动着宁心儿的秀发。孤山之巅,在地面的人仰望着天空下两个肆意飞翔的年轻人,只觉得他们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突破人类的极限,如同传说中的神仙翩翩而飞。

他们已经飞到与三楼齐高处。三公子道:“心儿,我们到了,我带你过去。”

宁心儿不情愿地道:“不要,我还要再高些。”

“这么高足够了。”

“可我还想再飞高些。”

“下次我保证带你往更高的地方去,今日就到此为止,还有好多人在等着给你祝寿呢。”

“那好吧,你说话可要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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