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盘腿坐在自家的地毯上,正一张张往相册内插照片——全是他和朋友们昨天在吴振庆家照的。

他一边插一边吹口哨。

门铃响了起来。

架子上的鹦鹉叫道:“来客了,开门去!来客了,开门去!”

徐克问:“谁?”

门外无人应声。

徐克说声:“讨厌!”继续插照片。

鹦鹉也说声“讨厌!”

门铃声又响。

鹦鹉叫:“来客了,开门去!来客了,开门去!”

徐克不得不起身去开门,见门外是小李,二话不说,将他从门前推开,欲关上门,小李却像只黄鼠狼似的,死皮赖脸地挤进了门。

徐克板着脸,冷言冷语地说:“你他妈怎么说话不算话啊?不是保证过要自觉从我眼前消失吗?”

小李说:“大哥,现在不是我在你眼前消失不消失的问题了,而是你在我眼前消失不消失的问题!”小李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地进了客厅。

徐克说:“你小子别不要脸地在这儿犯贫,趁早给老子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李大模大样地往沙发上一坐:“大哥,说话别那么难听,你满脸晦气,天庭如有乌云笼罩,分明是大祸即将临头,自己尚且全然不知,我好心好意,前来为您排忧解难,你却往外撵我,是何道理?”

徐克说:“刚跟公园里冒牌的相士学了几句,就跑这儿来练舌头是不是?三个数以内就给老子滚!一、二……”

小李换上一副正经的样子:“大哥,我不跟你开玩笑,你杀了人啦!”

徐克火了:“你到底滚不滚?”

小李说:“大哥,那小子死啦!”

徐克见他很认真,很郑重,愣了一愣,不禁问:“哪小子?和我有什么相干?”

小李:“就是我陪你去买房子那天晚上……现在事情已经传遍全市,街谈巷议啊!我也是刚刚听说,立刻就来给你报个信儿……”

“他……他怎么死的?”

小李一笑:“大哥,别装糊涂了。不是死在你手里,难道还会是死在别人手里么?”

徐克自语道:“难怪,我那天回到家里,衣服上全是血……”

他双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

小李从茶几上抄起他的烟,优哉游哉地吸了起来,一边对他察言观色。

徐克还在喃喃自语:“我……我真的杀了人?”

小李说:“那还有假么?不过,大哥你也别紧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不说出去,除了咱俩,鬼都不知道!”

徐克忐忑不安地看他……

小李:“大哥,我可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只要大哥你肯用钱堵住我的嘴……”

徐克:“……”

小李:“大哥,我不敲你。五万,怎么样?知情不举,我担着风险呢,五万不能算多吧?”

徐克说:“你……你让我想想……”

小李:“你想,你想,慢慢想,好好想,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大哥,现如今有点儿经济基础的人,都不吸洋烟了,洋烟掉价了,人家都改吸正宗云烟了……”

徐克像尊佛似的,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目滞神呆……

小李:“打‘奔驰’的,泡外国‘蜜’,吸红塔山,喝威斯忌,穿名牌装,得艾滋病,大哥,进入了这种档次,才算是真正脱贫了吧……”

徐克缓缓起身,收起相册和照片,穿上西服。

小李:“大哥,想好了?”

徐克:“嗯……”

小李:“给现金?还是赐一个存折?”

徐克一声不吭,打开柜门,拿出整整一条烟,夹在腋下。

小李:“我等在这儿,还是和你一块儿去银行?”

徐克:“我去公安局自首……”

小李一下子蹦起来:“自首?哎哎哎大哥,你这又是何苦呢?”

徐克一把攥住他腕子:“我是见义勇为、合理自卫!你得跟我去作证!”

小李一反往日的卑恭:“作证?哎哟!作证也得给钱!”

徐克狠狠地说:“我给你一大耳刮子!”

小李:“不给?不给你完蛋去?孙子去作证!”

鹦鹉也学着叫起来:“完蛋去,完蛋去。孙子才作证。”

门铃声又响起来。

徐克放开了小李,两人对视。

鹦鹉:“来客了,开门去,来客了,开门去。”

徐克指着小李:“你小子要是昧着良心血口喷人,我饶不了你!”

他心中有“鬼”地去开门。

小李骂道:“哼,他妈的守财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徐克开了门——门外站的是下层楼那老太太。

徐克说:“大娘,我正要出门,有事儿以后再说行不行?”

老太太固执地说:“大娘只耽误你几分钟。”

徐克无奈,只好让她进来。“哟,有客啊?”她见小李在客厅时,又从客厅退了出来,在门厅低声问徐克:“大娘前几天跟你说的那事儿,你究竟考虑得怎么样了?”

徐克心在不焉地说:“什么事啊大娘?”

老太太不满地说:“你怎么忘了呢!你二姐和你的事儿呗!她那头儿等着你的回话儿呢!”

徐克说:“噢,噢,这个嘛……我还没考虑好呢。”

“这还需要考虑多长时间啊?你二姐还让我转给你一封信呢!我看,以后也别我老从中替你们传话儿了,你们之间各有什么考虑,各有什么条件,你们自己约个会。在我那儿、在你这儿都行,当面儿一谈就近乎了嘛。”

小李从客厅里踱了出来,故作严肃地说:“老太太,快走吧!拉线儿说媒也不选个吉利日子,我们还有正事儿要谈呢!”

老太太不解:“今儿怎么了?今儿有什么不吉利的?我们这儿谈的就不是正事了?”她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信,要塞给徐克。

徐克拒绝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娘,大娘别这样儿,我没考虑好,这信我不能收下。”

小李将老太太往旁边一扯:“你啰唆什么你!实话告诉你!他杀了人!监狱的大门正等着为他打开呢!地包区那起人命案听说没有?那人就是他杀的!”

老太太瞅瞅小李,瞅瞅徐克:“真的?”

徐克狠狠地瞪了小李一眼:“真的大娘……我……我抱歉得很……”

老太太瞧着他愣了半天寻思过味儿来:“那,算我没说,算我没说,你干脆将这事儿忘了吧!徐克,徐克,你小子可差一点坑人不浅啊!”

老太太一转身走了。

小李得意地说:“怎么样?吓跑了吧?关键时刻,还不是得我帮你解围么?我想了想,自首也好。你坦白,我作证,我也不必担着份儿知情不举的风险了。作证只是义气,你就象征性地付我点儿义气费吧,三万怎么样?”

徐克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打开门,拖死狗似的,将他拖了出去,又一脚,几乎将他踢得滚下楼梯……

小李爬起,恼羞成怒:“姓徐的,我不给你作证,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徐克砰地关上了门——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狠劲儿吸烟。

门外小李在叫嚷:“左邻右舍听着啦!姓徐的小子杀人啦!地包区那起人命案他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徐克捂住了耳朵……

徐克拎着鹦鹉离开家,一级级走下楼梯——他在三层老太太家门口驻足,犹豫着,最终还是敲了门。

老太太开了门,愣了愣,低声说:“我再说一遍,你和你二姐那事儿,就当我没提过。听大娘的,法网恢恢,逃可不是回事儿,赶快去自首吧,啊?”

徐克说:“我没想逃,我是要去自首的。大娘,这鹦鹉,拜托您,给收养了吧!”

老太怕粘什么包似的:“这……这我可没养过,养不好哇。再说,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万一我哪天忘了喂它,给饿死了……”

鹦鹉在一边儿学徐克说话:“收养了吧,收养了吧……”

老太太又说:“你这只鹦鹉嘴太贫了,没教养的东西,你还是拜托别人吧。”

徐克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老太太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自言自语:“谁知你真是去自首,还是打算畏罪潜逃哇?”

徐克拎着鹦鹉走在街上,来到韩德宝家门时,敲门。

韩妻开了门:“你呀?怎么还把鹦鹉拎来啊?”她将徐克让进了屋,韩德宝正在往一旅行袋里放衣物。

徐克问:“要出差?”

韩德宝一边放东西一边答:“嗯,不是快‘十一’了么,我那片有几个服劳改的,代表他们家属去看看他们。”

徐克一见地上还有两个大旅行袋,都塞得鼓鼓的,又问:“都是他们家属托你给他们带的吧?”

韩德宝点点头:“嗯。”

徐克:“拿得了么?”

韩德宝说:“没问题,忘了咱们下乡的时候探家啦,哪一次不是大包小包的?”

徐克感叹着:“还是有个家好哇。”

鹦鹉立刻跟上“有家好,有家好”。韩妻笑。

韩德宝这才看见那鹦鹉,十分好奇:“咦,我还没发现你把它拎来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出门啊?”

徐克说:“是啊,可能还是出趟远门儿。”

韩妻走进来,在围裙上擦着湿手说:“你呀,我看你并不需要家,更不需要老婆,你就跟这只贫嘴呱舌的鹦鹉结婚得啦!”

韩德宝的女儿也拿着铅笔从另一小屋出来,用铅笔逗弄鹦鹉,喜欢地看着徐克:“它真漂亮!徐叔叔,让我养几天吧?”

“叔叔拎来,就是要让你替叔叔养着的,可千万别亏待了它,啊?”徐克自言自语,“再也没有比人不公平的了。一只鹦鹉,要是不会说话么,那一定被认为是一只蠢鹦鹉。像我养这一只,太会说了,又是贫嘴呱舌。”

韩妻笑道:“别那么护着它,我们小心替你养着就是了!”

韩德宝装好旅行袋,坐下,问:“去哪儿?”

徐克漫不经心地说:“还没想好去哪儿,反正是烦闷了,打算到个风景好的地方去散散心。”

韩妻说:“看人家,活得多潇洒!像你,操心受累的命!”

徐克装作无意地问:“哎,听说他包区那儿,出了桩人命案?”

韩德宝点点头:“嗯。究竟是情杀,是仇杀,还没什么线索,反正是他杀无疑了。”

韩妻说:“你们聊,我洗衣机里还转着衣服哪。”说着,她转身离开了。

韩德宝女儿也将鹦鹉拎到小屋去了。

徐克问:“你说,他要是个歹徒,正在作案,比如拦路抢劫什么的,别人见义勇为,失手将他杀了,会怎么样?”

韩德宝说:“那,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我在局里的时候,参与处理过这么一桩案子——两人打架,一个挥着棒子去打另一个,有个见义勇为的,从旁一铁锨,将那个挥着棒子的打死了,结果自己也被判了三年徒刑。如今的法律是越来越细了,好人由于正义冲动被判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问这个干吗?”

徐克笑:“好奇呗,增加点儿法律常识。”

韩德宝说:“小嵩临走,把美元给我了,我叫你把我那些人民币给小嵩的母亲,你给了没有?”

徐克说:“给了。”

韩德宝感叹地说:“算下来,一比五还不到,我占了他一千元的便宜。”

“唉,他一走,我一时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人家忙,咱们挑理!人家一时犯难,咱们怄气,到走,他也不解释……这一走,不知哪一天还能见着……”徐克说着,有些伤感。

韩德宝点点头:“是啊……我看他为人处世,一点儿没变,还是从前那样,能容忍……”

徐克看看表,起身道:“我得走了,再不走,你又该嫌我屁股沉了。小嵩如果有信来,你回信时,替我带好儿。”

韩德宝问:“你就不能自己给他写信啊?”

“我那笔字儿,他总笑话。再说,我不是要出门了么。你别送,明天还得上路,早点儿休息吧,这条烟你路上带着吧。”

徐克从西服内掏出那条烟放下,立刻走了。

徐克缓缓地走在街上了。

他在一个小商亭又买了两条烟,用塑料袋儿拎着离开。

他徘徊在人行道,望着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是公安局,红灯在夜里很醒目。

终于他跨过马路,朝公安局走去。

他在公安局的高台阶下驻足,趑趄不前,坐在最低一层台阶吸烟……

良久,他将烟扔掉,踏上台阶。

他上到最上一层台阶时转过身,望着繁华的夜景和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又猛一转身进入了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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