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开头很美的小说,并不见得结尾也是那样;正如一篇开头很蹩脚的小说,结尾也许相当精彩。海明威说过,他的优秀作品,仿佛是浮在冰海上的一座冰山,三分之二隐没在水面以下。某些人是否也是这样?他们的三分之二的生活欲念,是长久地没在现实的水面以下的,当三分之二由于某种似乎不可抗的外力而浮出的时候,其形态竟是那么的令我们困惑和震惊。

十年前曾经教郝梅服装设计的赵老师,曾是那么的富于同情心,诲人不倦。谁也想象不到,像他这样一个大好人,会在退休之后的迟暮之年,犯下足以够得上枪毙的贪污大罪。

这个消息,是张萌特意来告诉郝梅的。当年,郝梅找张萌,求她把教她服装设计的那位恩师介绍到张萌的公司。冲郝梅的面子,张萌做主,让赵老师在她的那个部门当上了广告部顾问。赵老师能力很强,慢慢地也受到总经理的器重。大家都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实人、大好人,在默默工作的同时,也在默默地贪污。最近事发,一查,竟贪污了近百万元之巨,而且全部挥霍一空。

郝梅听到这个消息,想都没想就找出存折,想替赵老师补上,可听到贪污的具体数目才知道她那两万元存款救不了赵老师的命,彻底绝望了。一个人躲进里屋抹起了眼泪儿。

就在这时候,韩德宝进来了。

韩德宝从那小平房院儿出来,来到一排垃圾桶跟前,把装在塑料袋刚从下水道掏出的污物丢了进去,可巧就碰上了郝梅和老潘的儿子芸芸。

是芸芸硬把韩德宝拽到家里的。韩德宝已好长时间没去郝梅家,也就跟着来了,没料到遇到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

韩德宝愣愣地仰起脸,片刻,长长地喟叹了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膝盖:“人啊,人啊,清白了一辈子,正直了一辈子,善良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好人,眼看一辈子快熬到头了,却栽这么个大跟头,却要挨一颗枪子儿……都疯了是怎么的?”

张萌说:“他当然没疯。从他的交代材料看,他是充分做好了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心理准备的。”

韩德宝说:“这怎么可能!上百万啊,怎么就能挥霍一光呢?”

老潘说:“这年头儿,供人吃喝玩乐的地方多了。不是从前的时代,有钱也没处挥霍。”

韩德宝说:“是啊,我岳父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讲他接手的第一桩案子是怎么破的。那也是一桩贪污案,邻居揭发,说那家人几乎天天吃炸馒头片儿。就是从这么一个线索突破案情的……”

张萌说:“近百万,他不到一年就挥霍光了。问他后悔不?他说不后悔。问他怕死不?他说不怕。他说活到六十岁,才活明白过来。说人唯一命,宁富贵十日,不寒酸百年。还说但求速死,无悔憾。当然,他那种不抽烟不喝酒不会享乐的人,自己怎么也不能在一年之内挥霍掉近百万。大部分钱花在女人身上了。”

韩德宝:“不用说,那些女人很漂亮?”

张萌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他也不肯供出那些女人。到了这一步,他还决心保她们的名誉不受牵连。”

韩德宝感慨着:“他是这么个人。”

老潘说:“德宝,郝梅伤心半天了。我和张萌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她听你的,你劝劝她吧。”

韩德宝说:“那……我就试试吧。”

他起身进了里屋,对芸芸说:“芸芸,出去一会儿,让我跟你妈说几句话。”芸芸出去了。

韩德宝坐在小床上,望着坐在大床上的郝梅。

郝梅将泪盈盈的脸转向一旁。

韩德宝安慰她说:“郝梅,赵老师当年对你的恩,你也算报答了。赵老师自己也无悔无憾,我们也不必太替他难过了。人就怕他自己自以为明白了,自以为看透了。赵老师不是那种一时犯糊涂的人。我想……他一定是想以这么一种并不可取的方式,弥补他一生的缺陷……我们就只当他是做了一件他自己感到满意的事吧。你是写人的,这一点,你比我应该更善于分析。”

郝梅缓缓转过脸,面向韩德宝,看看他点了点头。

韩德宝试探地说:“到外屋坐会吧。”郝梅起身来到了外屋。

老潘忙起身,想把坐处让给她,郝梅轻轻将他按坐下去。

张萌说:“郝梅,真对不起你,让你难过了。”

老潘连忙说:“别这么说,赵老师是我们介绍给你的,实际上是我们对不起你。这件事,不至于影响你在公司的威信吧?”

张萌说:“也不能说完全没影响。好在我是和我们总经理一起创业的人,并没有影响老板对我的信任。”

老潘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郝梅站在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张萌看。

纸上写的是:对你,我感到很内疚。

张萌向她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郝梅又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张萌看了一眼,递给老潘——老潘看后,递给韩德宝——

纸上写的是:我想见赵老师一面。

三人面面相觑……

韩德宝问张萌:“难不难?”

张萌说:“如果非想见,还能见一面。下午公安局就来押人了。”

韩德宝瞧着老潘说:“那,趁张萌还容易帮上忙,就成全了她这个心愿吧。”

老潘同意地点了点头。

郝梅坐张萌的汽车,很快地来到张萌所在的公司。

在一间办公室内,当年的赵老师坐在办公桌后。桌上的一切东西并未收去,仿佛他仍是它们的主人,仍是一位公司的部门顾问似的。

他比当年老了。门开了,他一见进来的是郝梅,大出意外,一下子站了起来。

郝梅注视着他,缓缓走到桌前,坐下仍注视着他。

他恢复了常态,缓缓坐下,微笑地问:“小郝儿,怎么有空儿来看我?听说你又出了一本集子?还没送我哪,什么时候送我一本啊?”

郝梅默默从拎兜里取出一本自己的书,双手奉上。

书的扉页上写着:“赵老师留念——永远感激您的郝梅。”

他拿着书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压抑着激动,尽可能冷静地说:“每次你赠我书,我都像自己当了作家出了新书一样高兴……当年,我也做过作家梦啊!”

他把书放进抽屉,掩饰地掏出烟吸,可是由于手抖,几次也按不着打火机。

郝梅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犹豫一下,将打火机放在了郝梅手里。

郝梅替他按着打火机,伸向他。

他赶紧凑着吸着了烟。

郝梅从桌上的笔筒之中取出一支红蓝铅笔,在一张纸上写道:我知道了。

写出的是红字。

她将纸推给他看。

他夹烟的手更加颤抖起来。

他说:“谢谢,谢谢你还来看我……”接着,他一口接一口猛烈地吸烟。

郝梅也摸过烟盒,抽出一支,吸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吸烟。

“我这个人……一辈子没享乐过……也没花过心……那些女人,真是一个个年轻又漂亮。我拿自己没办法……和她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年轻三十岁……也许男人都是越老了越巴不得抓紧岁数享乐享乐,看着些个年轻人活得自在玩得开心爱得随便享乐得潇洒,我这心里常嫉妒得像有只耗子又啃又咬的!”赵老师那张脸,此时似乎变得很老很丑。眼泪从他眼中不停地流出,顺着脸往下淌,淌到嘴角,弄湿了烟。

然而那并不是或仅仅是一种悔过的眼泪,亦包含着对享乐的绝望。

吸着烟,注视着他的郝梅也在默默流泪不止。

郝梅被烟所呛,咳嗽起来。

赵老师欠身从她指间取下烟,按灭,诲人不倦地:“不会吸,就别开始学了。我也是这几天才开始吸的……吸烟总归是种毛病,害多益少……”

他忽然望着门愣住了,不说了。

他站了起来,拉开抽屉,取出书,拿着郝梅赠他的书伸出双手。

两个警察走了进来。一副手铐,在郝梅面前,咔嚓铐在赵老师的手上。

赵老师说:“小郝,我去了。”

郝梅未动,也没抬头看他。

他被公安人员轻轻推向门口。

他在门口站住,扭回头——看得出,他是那么希望郝梅最后回望他一眼,或者反过来说,希望自己能最后望一眼郝梅的脸。

郝梅仍未动,也没向他回过头去。

他被推出了门——门无声地关上,将他向后扭着的脸关在了门外。

烟灰缸里,赵老师留下的半截烟,还在燃着,冒着烟……

郝梅缓缓拿起茶杯,倒了点水,烟头“刺”的一声,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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