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萌来到现任市政协副主席的赵叔叔家里,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刚刚说了一点自己的想法,赵叔叔就开始驳斥她:“小萌啊,我劝你还是不要搅和到这件事里头去。文章是你写的,你又暗中和扰乱社会治安的人串通一气。搞什么联名保释,你扮演的又算个什么角色呢?”

张萌说:“赵叔叔您没听明白我的意思。签名,我肯定是不参加的。无论谁再来找我,我也是不参加的。我只是想请您,以政协副主席的名义,向市里的领导和公安部门的同志客观地反映一下他们不是流氓,不是歹徒,不是社会渣滓。他们是返城知青,不过一时冲动。何况,我相信他们会吸取这一教训的……”

赵叔叔问:“你相信?你凭什么相信呢?”

张萌很有把握地回答:“为首的是我的小学同学,中学又在一个学校,一块儿下的乡,当年曾是我班长,他还……还……”

“还爱过你是不是?”

“还救过我的命。如果没有他,我也许就没有坐在您面前跟您说话的这一天了……”

赵叔叔沉吟地,似有几分理解地说:“是这样……那么,你是否等于在承认,你那篇报导是不客观的呢?”

张萌低下头说:“我……我承认。我当时只考虑到自己要尽快完成这个月的发稿任务。只一心要为本报抢一条新闻,匆匆写完就发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返城知青,更不知道有人还是我当年的班长、救命恩人,便在文章中把他们指斥为扰乱社会治安的坏分子,这件事的结果不能扭转的话,我的良心太不安了。”

赵叔叔缓缓地说:“小萌啊,我劝你还是冷静地想想,究竟怎样做对自己更有利。尽管他们不是所谓坏人,但他们毕竟扰乱了社会治安,这已经成为一个事实,而且成了公开性的社会事实。所以你也大可不必太自责,太内疚,太觉得对不起谁似的……”他起身给张萌的茶杯里添了些水,接着说,“小萌啊,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这虽是《战国策》里的一句古话,但也是大白话,不必我解释,你能明白。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么?是庄子……”他站了起来,踱到墙上的一幅条幅前。

条幅上写的是——少年乐新知,衰年思故友。

“知道庄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么?”赵叔叔问。

“知道……”张萌答道,“鱼和鱼如果一旦离开了水,尽管互相张口出气以救,互相靠口水以生,还莫如彼此忘掉曾经是鱼,曾经共同生活在江湖……”

“行,夜大没白上。”赵叔叔说,“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们这一代人的特殊经历,你们这一代人之间的特殊感情,挺有意思,挺值得研究。但是我可以断言,今后随着你们各自命运的变迁,它是会渐渐稀释如水的。它并不需要别人去评说,首先就会在你们自己之间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没有什么价值了。既然迟早会是这样的,你现在又何必非那么认真呢?事实上你现在已经和他们大为不同了。你有了他们中许多人可望不可即的工作。有了房子,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回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你要开拓新的社交接触面,建立起新的社交圈子。人嘛,免不了总是要社交的。你实际上正是要从你们这一代的群体之中挣扎出来。而只有挣扎出来,作为单独的一个人,你才可能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你的个人命运才可能是乐观的。时代矫正它的错误,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之所以总是提心吊胆,防止时代犯历史性的错误,那是因为它矫正错误时付出的代价往往是很大的,甚至可能是一代人……”

张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赵叔叔说得兴奋起来,预言家似的,哲学家似的,一发而不可收拾地继续着:“而你们同代人们,他们每一个人目前所做的,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呢?那么你又何必把一种过去了的感情,看得那么神圣,那么重要呢?其实根本不值得你连课都不上了,这么晚了还专门来求我。”

张萌终于由虔诚而逆反,今晚,她已下定了决心,她说:“叔叔,您别往下说了。您的话我认为都是有道理的,我都能虚心接受,也明白您是为我好。我知道我父亲临死的时候,托付您关照我。可是我要靠自己,所以不愿给您添什么麻烦。但是这件事……这件事我破例地郑重地求您一次,您破例地爽快地答应我一次吧!叔叔,张萌真的求求您了……”

她说着抓起了桌上的红色电话。

赵叔叔赶紧走过去:“哎,那是专线……”

张萌抓着电话筒跪下了,哭了……

赵叔叔动情了:“你!……哎呀小萌,你这是干什么呢!好好好,快起来!我答应你!”

张萌坚定地说:“那您这就打电话。否则我老跪着。”

赵叔叔不得已接过了电话:“好好好,我打我打,你这孩子呀!……你倒是叫我给谁打呀?”

张萌还没来得及起来,一位英武的军官推开了门。见状一怔,赶快又退出去了。

张萌起来后坐在沙发上,发窘地朝门看了一眼。

赵叔叔认真地说:“我既然当面答应你了,我就绝不食言。换一个角度想想,返城知青们,目前是城市中的一个敏感的群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失为一种处理方法。不过,这种意见从政协副主席的角度提出,要提得得体,措辞要推敲,是不是?你放心吧,我明天上午一定打个电话,不,写一份正式的书面意见为好,你说呢?”

张萌不好意思地噙泪笑了。

赵叔叔说:“你呀!我这等于是被你逼上梁山!今后再也不许跟我来这套!”

“我发誓再也不麻烦您了叔叔……”

赵叔叔坐在沙发上又说:“好了好了,我问你,在报社中同志关系怎么样?”

“还行。”

“领导关系呢?”

“还行。”

“怎么叫还行呢?”

“还行,就是还行的意思呗!”

“这算是什么回答问题的方式?我给你样东西。”

赵叔叔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生日贺卡,递给张萌:“你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吧?已经过去十几天了。还是你阿姨扳着指头算出来的呢!她说,你总也不来,我们想关心也关心不到,就以我们全家的名义,给你填了张贺卡,嘱咐我在生日之前寄给你,我却忘了。”

张萌由衷地说:“谢谢叔叔和阿姨……我太忙了。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上学,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的。”

赵叔叔说:“我知道你忙。所以我们也不怪你不常来。小萌啊,我们是想把你当自家人看待的,我们把你爸爸的托付看得很重。”

张萌又感激地流出了泪,正在这时,门外有敲门声。

赵叔叔朝门口喊道:“进来!在自己家里敲的什么门,又不是进首长的办公室。”

进来的是那位英武的军人:“爸,你不是说还有两张内参电影票,让我和妹妹今晚去看么?”

“噢,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走到衣架那儿翻衣兜。

军人打量张萌,张萌不好意思抬头看着他。赵叔叔将电影票给了那军人,那军人说:“可小妹没回来。”

“那……你就和小萌一块儿去看吧。《天云山传奇》。据说是挺好的片子。对了,我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是我儿子小涛。过去你们曾在一个幼儿园,记不记得?”

张萌站起,拘谨地伸出一只手。赵小涛也伸出了手:“你是小萌吧?我爸爸妈妈总是提起你。”

赵叔叔在一旁进一步介绍:“他现在是营长了,不过几个月后就要脱去军装,转业了。”

赵小涛的目光愉悦地盯着张萌。张萌低下了头。

这天晚上,他们一同来到电影院,电影散场后,赵小涛提出送张萌回家,张萌同意了。

走到了张萌所住的楼前,赵小涛说:“从容慢走,反而走出了一身汗,当了十多年兵,不会慢走了!”

张萌问道:“你的腿……受过伤么?”

赵小涛不失自尊地说:“不愿引起你的注意,却还是被你看出来了。不过,并不妨碍我将来做一名好丈夫。”

张萌笑道:“到我那儿坐会儿吗?”

赵小涛礼貌地说:“太晚了,不了。”

他啪地脚跟并拢,以标准的极帅的姿势向张萌敬礼。然后一转身,大步而去。

张萌不无敬羡地望着他的背影。

张萌回到家里,打开小半导体,里面正在播相声。她刷牙,洗脸,凝视镜中自己的面容,她洗罢脚,上了床,熄了灯,将半导体放在枕边,躺下了。半导体中相声说得很俏皮,引起阵阵笑声,她将被子往上一拉,蒙住头,在笑声中,隐隐传出了她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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