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齐腰高的荒蒿野草——它的纵深处传来拖拉机被陷住时发出的闷吼。隐约可见拖拉机的烟筒顶端,喷吐出时浓时淡的烟缕。一面旗帜在更远处飘扬,仿佛没有旗杆,旗杆被荒蒿草遮蔽了。

拖拉机的闷吼声变得畅快了——它终于摆脱了淤陷。

荒蒿野草向两旁倾倒,如被巨蟒的身躯轧过。

一台泥头泥脸的拖拉机突然出现在蒿草地域的边际,履带糊满泥巴,绞着花草。

一位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拨开蒿草——他是连长。他衣上溅了不少泥浆点子,挽着裤腿儿。看不出他脚上穿的究竟是一双什么鞋,因为那已经是一双泥鞋。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地——这里那里,野花烂漫。

连长朝后一招手,大声而且充满乐观地喊:“都来吧!到连队啦!”

蒿草分拨开处——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韩德宝、郝梅、张萌等一批知识青年依次出现。他们一个个泥猴儿似的不成个孩子样儿。

他们面面相觑——这就是“连队”吗?怎么仍然是茫茫的野草,不见一所房子,我们究竟住在哪儿呢?他们最后都将目光投在连长身上。

吴振庆鼓起勇气说:“连长,连队……在哪儿?”

连长却已蹲在地上,从拖拉机上抠下了一大块泥巴用手攥着,赞叹地自言自语:“嘿,太肥啦!能攥出两手油来!”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出驾驶室,问连长:“这一大片都归咱们连啦?”

“不归咱们也得行啊!”

一些老战士、老职工也分拨开蒿草出现了——扛着知识青年们的行李箱,拎着他们的网兜手提包之类。

一名老职工刚要把他扛着的柳条箱放在地上,立刻遭到一知青的抗议:“哎,你别把我的柳条箱放地上哪!这又是水又是泥的,能放吗!”

分明的,那老职工想抢白一句什么,但却忍住了没说,只好将柳条箱扛在肩上。

替知青扛着东西拎着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和一个个心灰意冷的知识青年,都望着连长。

连长说:“大家先扛会儿!谁叫你们是老战士老职工哪,这点儿义务还是应尽的嘛!”

他走向拖拉机,从驾驶室取出两把镰刀,给了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一把,紧接着一弯腰,刷刷,割倒了一大片草。

韩德宝、徐克等几名知青悄悄怂恿吴振庆:“你倒是问问啊!”

吴振庆说:“我不是问过了么!他不回答,我有什么办法?”

徐克说:“刚才他没听见,你再问一句怕什么?”

吴振庆说:“我也不能老做出头鸟哇!你没听说过枪打出头鸟这句话么?”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也割倒了一大片草,他将两片草集中在一起。

连长对知青们说:“东西都放在草上!”

徐克想问:“连长……”

连长回头看他:“嗯?”

他指着吴振庆说:“刚才他问你……咱们连队在哪儿啊?”

连长说:“肯定就在这儿!找找,没错儿!”

他说完继续割草。

徐克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哝:“找找?”

老战士老职工们窃笑。

郝梅忽然有所发现,她用手一指:“在那儿——”

知青们的目光一齐顺着她手指处望去——泥土中钉入一块牌子,上写“十三连在此!”

……

连长吩咐老战士老职工们:“都先忍着点儿烟瘾吧!天黑前,抓紧时间支起帐篷,垒好炉灶,把晚饭吃到肚子里边去!”

于是他们极其顺从地扔了烟,开始从大爬犁上往下卸东西……

王小嵩轻声然而很清楚地说:“他骗了我们!”

连长回头:“嗯?谁说的?”用目光在知青中寻找说话之人。

郝梅向王小嵩使眼色,希望他缄默。

吴振庆挺身而出:“我说的!”

连长说:“又是你。你叫吴振庆,对吧?”

“对。没有过第二个名字!”

知青对峙地瞪着连长。

卸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们默默关注着事态。

连长说:“这你可得好好给我说清楚。我怎么骗了你们?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承担骗子的罪名啊!”

王小嵩说:“动员我们来的时候,可没讲这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讲的是砖瓦房、沙石路,完全机械化,上工下工,卡车接送……”

一名老战士教导他:“谁这么骗你们的,你们将来找谁算账去。可不许跟连长胡闹!从今天起,你们就都是兵团战士啦!是战士,就得懂点儿战士的规矩。”

另一名老战士揶揄地说:“一句骗你们的话不讲,你们就能唱着歌儿来了。”

“都一边儿去!没你们的事儿!”连长说,回头又对知青们说,“我也觉得,你们如果都是听信了那样的话才来的,当然等于是上当受骗啦!不过,我可没到城里去动员你们是不是?咱们一路上,我总是不断地对你们说,要充分做好应付艰苦的思想准备是不是?”

韩德宝凑到了连长眼前,用商量的口气说:“连长,那……我不在这个连队了行不行?不是有三十几个连队吗?再把我分到别的连队吧……您不是从骑兵部队转业来的吗?我爸也当过骑兵。兴许你们还是战友呢,我爸叫……”

吴振庆厉声呵斥:“韩德宝!”

连长说:“嚯,刚来就跟我套交情,现在要求调到别的连队去可晚了。我实话告诉你们,这儿离最近的连队,有四十里,不,四十公里。”

知青们又一阵面面相觑。

王小嵩说:“够啦!你还好意思告诉我们这一点,反正你们都是一伙的,尽管你没亲口骗我们。”

郝梅跺了下脚:“小嵩!”

她走过去,将王小嵩拉到一边。

连长笑了笑:“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他起码说了一个事实,不但我和那个对你们讲假话不讲真话的人是一伙,而且,今后和你们也是一伙的。棒打不散。今后咱们都是北大荒的人,还不是一伙吗?”

知青们都只有默默听着。

连长说:“我理解你们,风餐露宿地三天多,满心希望能洗上个热水澡儿,被请进一切都布置好的砖瓦房里,往热炕上一躺,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各处参观参观,发现自己来到的地方,比梦里梦见的更理想,更美好。砖瓦房,其实是有的……”

韩德宝迫不及待地问:“在哪儿?”

连长说:“在你们将要盖起它的地方!”

郝梅却从拖拉机链上拔出一株小花儿,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问连长:“连长这是什么花儿啊?”

连长说:“我也不知道。”见她似有些失望,又说,“以后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咱们现在没时间上植物课。吴振庆!”

“干什么?”

“要答应‘到’。”连长又叫:“吴振庆。”

“到!”

“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知青班班长。咱们是部队编制,你们十二个人,正好够一个班。希望你好好干。将来知青多了,争取当排长。”

连长说完,帮着卸东西去了。

知青们又都将目光集中在吴振庆身上——他们的目光是复杂不一的——有嫉妒、有依赖、有毫不掩饰的不服气,还有的在乜斜着吴振庆冷笑。

徐克问吴振庆:“咱们……老站在这儿啊?”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愿意老站这儿,那你就老站这儿!”他一转身也帮着卸东西去了。

徐克看看韩德宝说:“他干吗冲我来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一眼,默默地也向大爬犁走去。

徐克和韩德宝猛省似的,挪动了脚步。

其他知青,情愿的,或者不那么情愿的,都仿佛被某种无言的命令所驱使,开始和老战士老职工们一起搬卸东西。年轻人是那么的有意思。一旦投身于集体劳动中,即使不情愿的,看起来也干得挺欢。

突然有一个知青指着一个知青对吴振庆大声问:“班长,她怎么就可以那么特殊!”他指的是张萌。

张萌背对着人们,守着她的皮箱和她的东西,孤零零地坐在草堆上。

吴振庆喊:“张萌!”

张萌缓缓侧身望着他。

“张萌!”

张萌缓缓站起:“干什么?”

“要回答‘到’!张萌!”

“到。”

“你怎么就那么特殊!”

“我……胃疼。”

王小嵩悄声说:“真的胃疼,我看到她在路上吞药来着。”

吴振庆嘟哝:“胃疼可以帮着卸点儿小东西嘛!”

连长走过来拍拍吴振庆的肩:“小吴啊,当班长了,今后要学会关心战士了,啊?”从身上取下军用壶递给他,“我也有胃疼病,这里不是水,是草药汤,胃疼时喝一口就管用,去,给她……”

连长轻轻推了吴振庆一下。张萌望着吴振庆向自己走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不知是感激连长,还是内心里充满了委屈……或二者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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