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烟雾腾腾。

刘方怔怔地坐在医院办公楼那间民兵指挥部的办公室内。近几天来,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此刻,他一个人躲进这间空旷的大房间内,想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和一系列令他害怕的事儿。从吃过晚饭到现在,一盒烟很快就变成了灰烬,却依旧无法使自己从紊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于是,他索性离开舒适的围椅。在这间临时办公室内焦躁地踱来踱去……

显赫的“英雄”失了常态。

水磨石地板,大头皮鞋走起来“咯咯”直响。刘方听着愈加烦躁,便又往藤围椅上坐了下来。他将两只脚朝桌上搁着,四仰八叉直挺挺地斜躺着,两眼紧盯着没有任何图案的天花板发呆……时光仿佛在悄悄倒流,很快就将他带进近两月来的一串扑朔迷离的恶梦中……

那是在一次偷情的幽会中,严敏依偎在刘方的身旁,轻轻地说:“咱们究竟怎么办?老是这么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地过下去吗?”

“这不在一起嘛!”刘方在严敏的腮帮上轻抒了一把,不以为然地讨好严敏,“知道又怎么样?谁能奈我何!”

“哼!别尽做美梦啰!”严敏不高兴地撇了撇嘴。“造反派大势已去,现在天天喊整顿,天知道什么时候又整到我们头上来?只要那些人一上台,你想想,能饶过你在武斗中打死人的事儿?弄不好还会把我给牵进去,落个通风报信、害死人命的罪名。”严敏越说越害怕,她往刘方的身上偎得更紧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刘方拿出俨然一副男子汉气魄安慰着严敏。“造反派几起几落,他娘的,最后还是我们赢啦!告诉你,最近又有小道消息……”

“算了,算了!”严敏不耐烦地打断刘方得意的唠叨,依然心有余悸地说:“我不希望于那些看不见的未来岁月,我只注重于现在。每天过着这提心吊担的日子,可真叫人……”

“那……怎么办呢?”刘方显然也想不出高招来,只好求助似的反问严敏。

于是严敏立刻附在刘方的耳畔,轻轻说开了自己的主意……

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他按照严敏的主意,跟踪尤仲民,看准藏匿黄金的地点后,又隐身暗处等了许久。直到尤仲民藏金离去,曹振华、朱丽都追回病房之后,他才偷偷地溜进太平间,戴上手套,窃取了黄金。武斗中他见惯了各种血淋淋的死尸,可对着邢忠志的尸体,他还是吓了一大跳。既然这里出了命案,那么肯定会惊动公安机关,事情就麻烦了。然而他又舍不得丢下到手的黄金和未来的好运。稍稍犹疑片刻后,哗哗的大雨终于提醒了他,于是他打开龙头,用橡皮管喷水将地面冲洗得干干净净。他边退边洗,最后才迅速消失在雨地里。在一段时间内,他为到手的黄金高兴,也暗暗为自己的高明而得意。他以为人们的视线怎么也不会转到他的头上。可是就在逮捕尤仲民的前两天,一个意外的电话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喂!刘司令吗——”

电话里传来一种略带轻蔑、挖苦的问话声。

“你是……”听声音很陌生,他不敢冒失骂娘。

“用不着多问,我要找刘方接电话!”对方冷冰冰地回答。

刘方真有点火了。“老子就是,有话快说!”

“听着!”对方一副命令式口吻:“将从医院太平间到手的东西今晚12点钟以后乖乖送到水塔里去。告诉你:千两黄金难买命。我是你的伙计,是在几次武斗中亲眼看见你开枪打死人的伙计之一。你知道,检举揭发给你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好吧,要命要钱,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话筒啪地挂上,刘方也一下子惊呆了。

在金钱和生命的抉择上;刘方毫不犹疑地选择后者。他按照电话中的要求,却玩了一个自认为不会被对方知道的花招,将黄金的一半送进了水塔。送去后,他背着步枪隐身暗处,想认识一下取金者——那个无形的威胁者。谁知那人比他想得更为狡诈,压根儿未曾露面,害刘方白等了一个通宵。

第二晚,刘方正准备去暗中狩猎时,徐飞突然来找他商量民兵工作,后来又是几个民兵找他打牌。等到这一切结束后,刘方赶到水塔里一看,黄金已被人取走了。

他暗松口气,以为毕竟保住了一半黄金,自己再也不受人威胁了。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很快又落空了。几天前的一个早上,他刚起床,发现靠门的地上摆着只大信封,里面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小纸。而内容也简单得仅一句话:用飞车撞死苏铁,你的安全才有保障。落款是“武斗见证人”这几个可怕的黑字。这封奇怪的来信所有的字,全是从书报上一个个剪下拼拢的。看完信后,这位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方也真有点惊呆了。他软软地瘫在单人宿舍的床上苦苦思索了许久,仿佛觉得一个无形的魔鬼正伸着双黑手在向他一步步逼来,甩不掉、挣不脱,只是跟着这个无形的魔鬼抛来的绞索走过去……

他找了一位曾被刑侦队长送进监狱的兄弟飞车“肇事”……

刘方在提心吊胆中庆幸着,很快就知道了苏铁仍旧活着的消息。可是,当他还没有从这场惊恐中喘过气来,新的恐怖又扑向了他。刚才来办公室,他按照往常习惯打开锁着的那只抽屉取烟时,又一张用剪字拼拢的“指令”可怕地出现在眼前。他从抽屉里拿出这个不祥之物一看,吓得全身打摆子似的一阵哆嗦。

信的内容很简单,叫他今晚两点准时将余下的黄金全部送往太平间去。

这就是刘方此刻焦躁不安的主要缘故了。这人是谁呢?他怎么也想不出、猜不着。他想了许久,实在无法找到答案,便又在去与不去太平间的关键问题上反复斟酌开来……

不知不觉中天已黑了。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刘方懒得开灯,他左右权衡着。终于作出了决定:与其被公安局抓去替武斗中的死鬼偿命,还不如再去太平间冒冒风险,看看那位敢在虎头上拔毛的神秘人物。不过,尽管主意已定,一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悲哀感却强烈地袭上这位“闯将”的心底。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陷下去,而且愈来愈无法摆脱那个无形的陷阱……

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蓦地响起,办公楼的静谧气氛顿时被破坏了。刘方感到一阵本能的紧张。脚步声在门前戛然停了下来。他赶紧打开房门,一群嬉笑打闹的民兵拥了进来。原来是一场虚惊!

刘方偷着揩了把汗,心不在焉地和他们一道开始了“牌桌斗争”。

今晚,医院人保科内呈现出一派少见的热闹。人保科的干部们都集中在室内等着开会。会议由党委书记老吴带病主持,方局长列席参加。

近几天,各种有关刘方的“谣言”像顺风的火一样,在院内到处蔓延开来。将要逮捕刘方的小道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不胫而走。听到这样的消息,有人高兴,有人反对,但大多数人还是担忧。通过一场“文革”运动,几乎每个院内职工对刘方都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

“没有抓到他盗窃黄金的任何真凭实据,他肯招认吗?”

“假若这整个分析错了,刘方并没有作案呢?他们会不会又说是整造反派呀?”

“他偷黄金有什么用?”

“弄得不好,事情会越搞越糟哟!”

会前,许多人都提出种种质疑和担忧——绝大部分是来自群众的舆论。

听了这种种非正式的发言,老吴看看表,9点整了,他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大家的各种议论,宣布开会。“会议很简短,只说几个问题。”老吴朝到会者扫了一眼说:“第一,请大家向群众做做解释工作,没有立即逮捕刘方的事儿,公安局的领导在这儿——”他指了指到会的方局长。方局长点点头,表示了认可。老吴又接着说下去:“第二,还是一项群众工作,请人保干部们多向群众做宣传法制的工作,免得有人借故再度掀起派性,干扰各项正常工作,包括对严敏的治疗工作。第三,由徐飞和喻楚芳同志负责组织一部分民兵和骨干力量——成员要严格逃选,应付万一出现的复杂局面,继续保护古墓,同时配合做好挖掘古墓的现场保卫工作。好!散会。”仅仅几分钟,老吴就结束了这次特别会议。待与会者都陆续离开办公室,党委书记才陪着方局长,慢慢向院内的另一栋房舍走去。

南湖医院有两栋专供单身职工居住的宿舍。一栋男舍被人笑称“牛郎楼”;而与之遥遥相对、立在山坡上的女舍却被称为“广寒宫”。最近,这两栋楼内,又添了新来的房客——老杨在刘方的隔壁秘密住了下来。而对面视线可及的一间房内,窗外当阳处始终晾着条洁白的毛巾,那成了郑瑛的临时栖身处。近几日,老杨接替了“锅炉工”的岗位后,与郑瑛交替着在病房和宿舍出现。谁也不知道他俩另有监视任务。实际上,他们已经熬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

今晚,刘方约摸12点钟才回到宿舍,两、三分钟后,便熄了灯,紧接着老杨的耳内传来了一阵阵粗如雷鸣的鼾声……

突然,老杨像发现奇迹似的,他紧贴墙壁,侧耳细听——

鼾声停止了。

隔壁传来了一阵极细微的脚步轻移声。

“好!毒蛇果真出洞了!”老杨想着,顿时振作精神,悄然依窗站定,警惕地注视着暗处。

窗外,又是一个被黑色帷幕遮盖着的暗夜。埋在浓黑中的医院,显得神秘而寥廓。老杨举目看去,只见紧靠山坡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往右,可至医院前门;朝左行,可迂回到后院的荒草坪。老杨看着,立即向坡上的小楼发出了信号。对面白色的毛巾迅速收了进去。

不一会儿,隔壁房内的脚步声骤然消失。一团黑影在窗前迅速闪过,沿左测小道弓腰溜走。老杨将高大的身躯稍作移动,避过那黑影的视线,顷刻过后,他弓下身躯,步履轻捷地跟在刘方身后追去……

守在对门郑瑛房内的苏铁和司马光见了信号后,迅速拔出手枪,大睁双眼,等着刘方下一步行动。正在这时,只见一条黑影从后窗闪出,又迅速被暗夜吞没了。苏铁和司马光还不等老杨从后窗跳出来跟踪刘方,两人便已经飞身下楼,上了小路,朝刘方消失的方向猛追过去。按分析推理,刘方的行动一定与“怪影”有关,只要死死咬住这个刘方,一定能找到那怪影的踪迹。

他们一路追踪,刚行不多远,突然一个踉跄,走到前面的苏铁被脚下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他忙低头细看,地上竟横卧一人。二人大吃一惊,忙俯下身,将卧在地上的那人迅速翻了过来。与此同时,苏铁捻亮小手电,往那地上躺的人照了照,可真没想到,倒在地上的竟是大个子老杨!

“啊?!”二人大吃一惊!

时间紧迫!耽搁下去,刘方可能跑得更远。一旦让他脱离了被监视的视线,后果将不堪设想。“怪影”是谁,至今还是个深不可测的谜。倘若不是自己分析的那位怀疑对象,失掉了这个机会,那位从未露面的“怪影”将仍旧是一个谜。想到这里,苏铁急了,眼下只能兵分两路。于是,他来不及再作更多的考虑,立即低声吩咐司马:“你迅速送老杨去急诊室,我去追踪——”

“我去!”苏铁话音未落,司马一把拽住他,拔腿欲走。

“慢——”苏铁突然唤住司马,又低头唤了一声:“老杨!”忙伸手去搀扶那正在扭动的身躯。

原来睡在地上的老杨苏醒了。他被苏铁和司马猛地一个翻身,再加上被寒冷的夜风一吹,也许还有一种潜意识的责任感在起着作用,他立即苏醒了。这时,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也来不及向苏铁和司马细叙方才的遭遇,只是用手朝身后那条若隐若现的山中小路指了一下,示意司马转身往后去追。然后,他猛地拽住苏铁,依旧朝刘方消失的方向猛地跑去。

经过这一番意外的波折,刘方早跑得没了踪影。前方黝黑的小路上,只隐约留下一片光树丫的影子。

就在这一瞬间,苏铁的脑海里急快闪过了一丝疑虑和强烈的不安:“是否将刘方分析得太简单了一些?”不过,一切都不容他再做过多或过久的分析。

他们沿小路继续追去。

除了那个直通后院的大山包外,这条傍山小路再无任何岔道。今天下午至黄昏,又下了约摸二、三个小时的毛毛细雨。此时的山地,还有些湿漉漉的。他们亮起手电,在地下迅速寻觅着,用不多久,他们就发现了一行清晰的脚印。显然,这是刚留下不久的。他们一边在心里感谢下午那场可贵的细雨,一边循着脚印,继续往前追赶刘方。就这样七弯八拐地走完了这段近二里的山路。现在,他们又被带到了阴森森的太平间和尸体解剖室这栋平房前了。

雨后的夜晚,格外黑沉沉的,就连这一大栋孤零零的房舍,也被夜色抹成了锅灰般的乌黑。夜风、孤灯、暗影,还有尸解室内那无数的陈尸、骨骼……这一切,在这里组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生命力的恐怖世界。他们弯下

腰,在周围仔细寻觅着……

那行清晰的脚印,在太平间的门前消失了!

“这家伙,难道又躲进了太平间?”老杨悄声说。

苏铁用手电在门上扫了几个圈。

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挂在门上,太平间和尸解室都被锁得好好的。

走廊上的孤灯亮着,不死不活地射来一点惨淡的光亮。

望着厚厚的铁门,苏铁和老杨在暗中交换了一个焦虑的眼神,谁都没有说话,各自在等着自己的大脑尽快做出决断……

“立即向方局长报告——”苏铁命令老杨,“采取一切措施,控制所有交通要道。同时,派人带警犬来追踪!”说完,他用万能钥匙打开了太平间的大门。

纷沓的脚步声骤然而至。随着脚步声拥来一团黑鸦鸦的人群。很快,人群就到了眼前。苏铁和老杨忙回头一看,原来是气喘吁吁的徐飞和喻楚芳领着民兵赶来了。司马光不知什么时候遇上了他们,此刻也不声不响地混在人群里面。

他和苏铁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没想到受伤后的苏铁这时候会在医院出现,徐飞和喻楚芳都露出意外和惊诧。

苏铁回头望了望他们。

“老苏,人呢?”

见苏铁回头,徐飞和喻楚芳几乎同时急问。

苏铁摇了摇头,朝二人送去一种似乎是懊丧的目光。

民兵们茫然地围在四周,好像对于今晚的任务,还根本没摸清意图。

苏铁将目光移向山间小路扫了一眼,又回到徐飞和喻楚芳身上:“你们两支人马怎么会汇合了?”

“我正在院内巡逻,碰上喻干事跟这支人马,说是准备去山上看看。”徐飞喘着粗气答道,“刚汇合,又碰上司马,听他说刘方从那条小路跑了,我们便跟着追了过来。”

“嗯……”苏铁仿佛在漫不经心地应着。此刻,他已经在考虑自己的那个设想和推理,而且已经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好像破案的曙光已经在眼前出现。突然间,他警惕起来……

来不及了!民兵们拿着巡逻用的大电棒,一窝蜂从敞开的大门拥进了太平间和尸解室。当苏铁猛地意识到自己分析的正确性时,根本来不及制止那些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的行动。他在心底里暗暗咒骂着自己片刻中的失策,只好跟在徐飞身后,又进了太平间——这个充满死亡和恐怖的地方。

现在的太平间,依旧显出往常的阴森和恐怖。夜风飒飒吹来,使暗中的房舍发出一种幽幽的回音。苏铁刚一入内,顿觉在一股强烈的福尔马林药味中还混着某种特殊的气味。还不等他说出自己的结论,老杨立即说道:

“糟糕!这里有股硝烟味。”

用不着再怀疑了,苏铁和老杨都清楚,这硝烟味儿意味着什么!

苏铁将老杨拉向一旁,轻声问他受伤的情况。老杨说:“我在暗中跟踪刘方,谁知刚跳出后窗,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家伙。”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干枯的嘴唇说:“不过,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我确实清清楚楚看见,刘方是往这条山路跑过来的。”

“这么说来,打你的,还是另一个人哦?”苏铁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

“啊,另一个……”老杨摸着被打伤的后脑勺,恍然大悟。“对!刚才一下被打昏了,没反应过来。不过,我还是本能地朝后指了一下,让司马光往后去追。”

“真糟!我们又上当啦……”苏铁恨恨地说。

话一出口,两人像被丢进了一个寒彻骨髓的冰窟一般。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一个严重的后果。

那无形的“怪影”有了不短的活动空隙!

“真没想到,还会有第三者帮他逃跑!”老杨懊恼万分地说。

“跑?”苏铁重复一句,才又断然说出自己的分析:“只怕他已经去上帝那儿造反啦!”

“什么?死了?”

事出意外,老杨深感惊异:“他花那么多心计跑出来,难道仅为自己找条死路?”

苏铁说:“你遭到的意外袭击足已揭示我们,还另有人在暗中窥视着这一切,也操纵着这一切。”他抓紧时间,尽快使老杨明白自己的分析和推理结果,说话的频率不由得加快了许多。“假若他的目的是为了帮助刘方逃走,那么,他就会将你打死或打伤,以绝后患。”他在暗中对老杨的后脑勺担心地送去一瞥,“可是,对方却仅将你这位大个子打昏就跑,这说明他行动匆忙,目的是既要阻止你的跟踪追击,又要为自己赢得行动时间。不用说,他当然知道我们会很快追上来,所以他也是和我们在抢时间。”

今晚发生的一切,确实比意料中的情况复杂多了。老杨完全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不管死的、活的,先找到刘方的下落再说。脚印在这里消失,我看,先就地搜索。”

“去尸解室。”苏铁拔腿就走。

尸解室与太平间比较,自然另有一番景像。它到处是一些没有生命的躯壳和人体的各个“部件”。死尸、骨骼、各种内脏器官,被堆着、挂着、泡着……占了不少的面积和空间。近几年搞运动,医院附属卫校早已停办,尸解室关闭的时间已经很长,里面的那种混合气味也更浓一些。苏铁二人入内,又隐约闻着了那股硝烟气味。他们抬头将四周扫视了一番,原来这里和隔壁太平间的墙上,还有几个小花格水泥窗框。“这两间房空气相互流通,那么,硝烟味的发源地应该是那间房……”苏铁正想着,在隔壁一无所获的民兵们一窝蜂又朝这边拥来。

“慢点——”苏铁忙迎了出去,“除保卫干部外,其余的同志全部留在周围警戒。”

民兵们都自动散开到屋外去了,只剩下徐飞、喻楚芳和司马光一道入了室内。苏铁将刚才分析的结论向他们简略地说了一下,便在屋内搜寻起来,不用10分钟,他们便将尸解室细察了一遍。可是,却根本没有发现那位中等身材、四方面庞的刘方。

老杨忍不住气愤地嘟哝道:“这家伙,死了还跟我们捉迷藏!”

“是呀!真奇怪……”喻楚芳讷讷地自言自语。苏铁发现,她那双平时充温情的眸子里,此刻满含着惊讶。

“假若他必死无疑的话,这尸体究竟弄哪儿去了呢?”

徐飞也摸着满是胡茬的下巴,不解地喃喃自语。

苏铁不假思索地说:“从发现外逃至追踪,这段时间不超过一小时,刘方的去向绝不可能有多远!”他果决地挥了挥手。“不管怎样,还是就地搜索!”

“可是,这儿都搜遍了……”喻楚芳道。

“这里呢?”苏铁手指一个被木盖关着的大水泥池问。“这是福尔马林池,里面泡的都是尸体。”徐飞告诉苏铁。

“揭开——”苏铁来命令地说。

真要命!到死人堆里去寻找刘方。大家心里犯开了嘀咕,可是谁都没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木盖很沉,苏铁费了很大力气才将盖掀开。

里面泡着一堆尸体。

“来,一具具掀开看看!”苏铁说着就要动手。

“慢点!”徐飞唤住苏铁,从壁橱中迅速取出几双手套。“戴手套吧!”他将手套分发给大家,边畏缩地说:“我打过几年仗,可还没摸过死人呢。”

手套年久未用,里面的滑石粉早已失去作用,橡皮手套粘连在一起。苏铁那双骨节粗大的手用力捅了几下,也没将它戴上。他有点急了,也不管其他几个人如何动作,自己伸手就去掀动死尸。司马光和老杨也立即跟着配合。喻楚芳却被这里的景像吓得面色苍白,再加上福尔马林气味的强烈刺激,早已泪水盈眶。她不敢多呆,正想避开时,突然“哇”地一声就要呕吐。徐飞同情地瞥了喻楚芳一眼,关切地说:“算啦!女同志出去吧——”

死尸一具具掀开了,苏铁几人却顾不了福尔马林气味的强烈冲击,一个个大睁双眼,死命搜索。当他们掀开一具瘦小的女尸时,果然不出刑侦队长所料,五大三粗的刘方居然稳稳当当地睡在这一堆男女死尸之中!

“啊?!”众人无不骇然!

片刻过后,他们才强捺各自不同的惊异,仔细打量着被浸泡池内的刘方,只见他大睁双目,太阳穴旁有个暗黑的枪洞眼,血水已将池中的福尔马林染成了淡红色。

在子弹飞来的顷刻间,刘方总算认清了自己的对头。然而,他却将这个秘密带给了死神。

一弯残月,又悄悄移到医院那栋“品”字形高楼后面去了。办公楼前的花圃内,只留下一片黑糊糊的树丛和簇簇看不清的花卉残根……夜色,依旧是如此朦胧、神秘和深不可测。

楼上的人保科内,气氛肃然。

老杨将昏沉沉的脑袋仰靠在沙发后背上,充满尼古丁的办公室内,被他弄得全是一股“万金油”的气味。他对面是方局长和院党委书记老吴。老杨和方局长一人夹支香烟,地上早已烟头狼藉。

那架古老挂钟的钟摆在毫不容情地来回摆动着。

苏铁伫立在窗前,贪婪地呼吸着夜的清新空气。现在,他需要充分清理一下自己纷乱的头绪了。今晚发生的一切,全是那么突然、那么意外。看来,那可疑的“怪影”确实存在,而且他既非严敏,也非刘方和尤仲民,而是另一个更为阴险、狡猾的人物。不用说,案情在顷刻间已经起了急剧的变化。刘方一死,就像断线的风筝一般,整个破案的行动方案随着刘方的死去,几乎也跟着飘逝而去。

他深思着,将发案后的一切全串起来,在自己的脑海中慢慢连成一个整体。突然,一个念头再次窜了出来:“会不会在自己的视觉中出现一个意外的盲点和死角?”

想到此处,他将自己那个大胆的推论又仔细分析了一遍。他深信,侦破中那时常萦系脑中的想法已趋成熟。他要抓住这个假设来重新制定行动方案了。

“老秦怎么还没回来?”他冷静地问方局长。通过今晚的一切,他对方局长的行动方案也自信了如指掌。

情况有了急剧变化,方局长也浓眉紧锁了。“他知道此行的重要性,会尽快回来的。”他理解地望着苏铁,正欲说下去,随着戛然而止的脚步声,徐飞和喻楚芳出现在办公室,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郑瑛和司马光。

“去现场的民兵足印都取来了。”司马光用衣袖抹了一下额角的热汗,“等会儿,再一个个核对。”

“现场足印呢?”苏铁将目光转向郑瑛。

郑瑛点了点头,随即递给一张指纹鉴定书:“队长,这是同一人。”她用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向苏铁汇报。

密取的指纹与死尸颌下的指纹同系一人,一个意料之中却又深感意外的结果!苏铁接过指纹鉴定书,一字不漏地细看一遍后,这才轻嘘口气,交给了方局长。

摩托车的紧急刹车声骤地划破夜空,方局长和苏铁在期待中竟不约而同地迎向房门,随着开门声,老秦果然大步入内。

“好!快接近尾声啦。”老秦劈面就说,即刻从公文包内取出一叠材料递给了方局长,同时送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好!你先看——”方局长从老秦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已知底蕴,他将材料交给苏铁,自己拉老秦到靠窗的沙发上落了座。

喻楚芳过来了,低声请示方局长:“下一步怎么办?”

“别急。”此刻,方局长居然用轻松的口吻安慰喻楚芳,“车到山前必有路,破案工作也一样。哦,今晚你累了,坐下休息休息,等会再听咱们苏大队长的调遣。”

方局长这番关心的话使喻楚芳颇受感动,她嘘口气,慢慢踱到徐飞身旁,紧挨这位不发一言的人保科长坐下了。

徐飞愁眉不展地瞥了喻楚芳一眼,不安地叹了口气。

可怕的气氛,无形的紧张,办公室又被异样的沉寂笼罩着。只有苏铁独坐一隅,在急速地翻看老秦带回的材料。不一会儿,这沉寂又被曹振华打破了,他拎着支手枪,快步闯进了办公室。

“搜索时,在防空洞旁的水沟里捡的。”曹振华进门便报告了这个发现。人们都为之一振,目光齐喇唰地全射向那支乌黑的安有销音装置的手枪。

“好,该收网了!”苏铁在心底迅速作出决定,将材料递给方局长,又接过手枪打量了片刻,这才用一种少见的幽默,一字一句地对大家说道:“对嘛,总得有个落幕,尾声中我们再来个小插曲吧,啊?”他手指尖突兀地指向呆坐着的徐飞和喻楚芳:“也请二位留个足印,就算共事一段的纪念吧。嗯?”

“这……”徐飞木然地盯着苏铁愣怔片刻,继而才连连点头:“好、好。”

郑瑛取了两人的足印,立即进行鉴定。

人们在等着爆炸性的结果。

苏铁将目光转向方局长,用无声的语言向对方请示。答复是肯定的,看来两条并行的轨道开始交叉会合了。

郑瑛掏出钢笔

,在纸片上写下几个字,迅速递给了苏铁。

苏铁将纸条掠过一眼,便匆匆收进制服口袋,并顺手掏出支香烟,点上火,一步一步走向房中。“好吧,是时候啦,戏该完了!”他目光灼灼,先前的幽默一扫全无。“现在,向大家揭示一下第三位怪影的身份。这位和我们捉了一月有余迷藏的对象就是他——”

人们在紧张中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顺着那冷峻的目光瞧去,刑侦队长的手指竟无情地指向徐飞。

“啊?!”喻楚芳大叫一声,一下子跌在沙发上。

“你……”徐飞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地哆嗦了好大一阵,却始终再未吐出一个字音。

“亲爱的人保科长,这道理很简单。”苏铁缓步走近徐飞,用手拍了拍对方的腰际,“你的枪套已经空了,而曹医生领民兵搜索时捡来的手枪,却恰恰是枪杀刘方的凶器,也就是你这位保卫科长的武器。对这点,你总不会否认吧?嗯?!”

徐飞本能地摸了一下腰际枪套,脸白得更厉害了。

“至于其余的一切,我会一一回答你的。”苏铁紧盯徐飞,继续说道。

喻楚芳筛糠似的抖着,用一副怎么也不相信的神情盯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切。

房门又突然大开,身着民警服的小王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徐飞这才发现;包括方局长在内,所有的公安战士今晚全是一身制服,而且,凡直接参加这一侦破工作的人员,此刻全都在人保科集中了。

小王用一双冰凉的手铐将徐飞双手铐上,然后和老杨两人,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将他弄出了办公室。

气氛松了,变了,可是人们心底的阴影却未消除。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苏铁这才看看墙上的挂钟,与喻楚芳、老吴和曹振华逐一地握手告别。当他将一只大手伸到喻楚芳面前时,禁不住盯着那张宛若亡妻的面容,足有半分钟之久。“谢谢你们的合作!”他用一种充满惜别的口吻说:“这一段时间,确实辛苦你们了!”

“没,没什么。”喻楚芳惊魂未定地回答:“我和老徐,啊,不!”喻楚芳忙着纠正自己的称呼:“我和徐飞共事已近20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罪犯。”

“不过,狐狸再善于伪装,也逃不过好猎手的眼啊!”苏铁说完,这才毅然扭头而去。

天终于明了,城市从熟睡中苏醒过来,南湖火车站的乘客比晚上增加了许多。眼下虽不是搞“大串连”的时期,可车站仍然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南来北往的人群,在这里汇成了一支规模宏大的流动队伍,使车站出现一种畸形的繁忙。

7点左右,一位穿蓝色灯芯绒上衣,下着灰涤卡长裤,头包花格方巾,浑身农妇打扮的中年妇女也随着人潮进了火车站。

站台上,两辆南北去向相反的直快列车并停路轨。它们都是此时到达这个南北交通枢纽站的。那位妇女看清车次,费劲地挤上了往北的列车。两位紧跟她身后的年轻乘客也跟着挤了上去。就在这时,汽笛长鸣,列车“哐当……”启动了。路轨旁,还站立着许多南下的乘客。只见车轮滚动,站台上的房屋渐次后退,那位中年农妇突然高叫一声:

“哎呀!我上错车哦!”

说完,只见她身手麻利,行动迅速,将双手朝两边一推,便拨开了恰好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的两位乘客,纵身跳下了火车。

列车越开越快,终于呼啸着朝远方奔去。

南下的列车也将启动,人们都在拼命往上挤去。那位刚飞身下车的农妇却又撒腿猛跑,以少有的敏捷朝这一辆方向截然相反的列车奔去。这一切,都没逃过站台上一位中年男人的锐目,他也立即拔腿飞奔,二人几乎在同时抓住两节车厢的车门扶手,各自挤进了车厢……

车厢内,拥挤不堪。乘客有站有坐,有的还蹲着缩成一团,仿佛叠罗汉一般,人群几乎全堆叠起来了。沸腾、喧闹如一锅开水的车厢之内,唯独那位硬挤上车的农妇在默不作声地呆站着。她既不参与人们的交谈,也无心欣赏窗外的田园风光,似乎这眼前的一切,全然与她无关。蓦地,一个新的发现,使她全身的神经好像被谁牵着似的,剧烈而不安地抖动开来……

那是一双机智而冷峻的眼睛,一双令她仇恨而胆怯的目光!

列车吐出一股黑烟,大声吼叫着往前猛驰……

“请列车员同志注意,前面要过隧道,请马上打开车灯……”广播里突然传出播音员清晰的声音。

不一会儿,灯光骤起,车灯将一丝昏黄的光亮洒在这一大群人身上。车进隧道后,整个车厢顿时昏暗黝黑,一片模糊。那农妇赶紧趁暗挤过堆叠的人群,好不容易进了过道的卫生间内,只听砰地一声,门从内闩上了。

瞬息间,列车已出隧道,车厢又回到光明之中。

那位中年男乘客早已跟了过去。

“队长,我进去看看?”

不知什么时候已混进乘客中的郑瑛早已守候在过道里,此时立即向跟踪上车的中年人——苏铁低声请示。

苏铁点点头,立即用备用钥匙开了卫生间的铁门……

只见车窗大开,里面早已空无一人。他扭头命令郑瑛:“去后面守车!”说完,他也纵身往车窗外跃去。

先前那个中年妇女拿出最后的绝技,神速跳下车后,果如苏铁所分析的那样:她又一个飞跃,猛地抓住守车扶手,死死地吊住自己那娇小的身躯。然后她双腿一蹬,纵身上了列车最末的守车。突然间,她发现前面一个黑影猛地一闪,落在路基上了。她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他娘的,去路基上追老娘吧……”可是,惊喜未了,只觉得那落在路基上的黑影猛地一个飞身,又“呼”地一下,犹如一只矫健的山鹰,纵身也跟上了守车。这下,她浑身都惊出了冷汗。真想不到,对方也来了这么一个绝招。她绝望地嚎叫一声,返身又准备跳车……

苏铁的手枪正对着她那纤细的身躯。

现在,双方对峙着站在一起了。

四目相对。

此时此刻,苏铁心中爱恨交加,狂波骤起。各种复杂难言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使他陷进从未有过的激动之中。过去的柳华瑛和眼前的她……两副面容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动,渐渐地叠印在一起了。他爱过、吻过的那张美丽、健康的面庞和眼前这充满恐怖、绝望的容颜,是多么相似而又不相似啊!

飞驰的列车,开阔的田野,上了膛的手枪,这一切,使双方停止了飞车行动,却开始了一场奇特的谈话……

刑侦队长叹了口气,用一种压抑着的愤恨,一字一顿地说道:“夜来香,你终于逃脱不了人民的审判!”

“啊?!”罪犯浑身颤抖,还想孤注一掷,作最后的挣扎。“尽管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从对我的注目、怀疑来猜测,我想,你也许是我的妹夫。中国人有句爱屋及乌的成语,难道你就不能网开一面,放我一条生路?”

“不错!”苏铁冷笑一声,嘲讽地答道:“按血缘关系来说,你应该是我的姨姐。可是,按工作关系,你不仅是我苦苦追踪的敌人,同时,你还是杀害我的妻子——你的孪生妹妹的仇敌。于公于私,我也要奉送你一句古老的成语,那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啊!你什么都知道!”罪犯又发出一声绝望而凄楚的怪叫声。喻楚芳,这个昨天在人们的眼内还是那么温顺、娴静的女人,此刻像斗败的野兽一般,露出一副浄狞、恐怖的丑恶面目。她背上那只装着盗来的黄金、珠宝和女尸口中那颗硕大而精美的钻石的黑包也颓然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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