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毕业五周年的聚会上,一群身残志更残的伪理想假现实主义者挣扎着爬回校园,当年的才子打了喷嚏,满脸颓笑道:“大海啊,你他妈的全是水。骏马啊,你他妈的四条腿。美女啊,你鼻子下面居然有张嘴。偷我单车的人啊,我祝你半夜起来碰到鬼。”

班花现在去了一家专门研究如何给猪配种的公司当总经理助理,这是个暧昧不清的职务,我们对她老板腰下三寸的可靠性表示忧虑,她笑着让我们滚,还没滚的时候,就被她一阵追打。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在哄笑之后突然集体怅然不语。旁边的班长一次性抓出了三根香烟,同时点燃放在嘴巴里,作为一个新世纪有背影没背景的小人物,多少需要一些麻药。很快,烟雾就弥漫在眼镜片上,凝固成一份肖邦也弹不出的忧伤。

是啊,不知不觉间,我们80后这一代就好像已经被时代淘汰了。街上流行的歌,听半天都听不出唱的是什么玩意,最酷最in的玩乐方式,我几乎一窍不通,连这个词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in”是什么意思其实都不知道。走在街上,看着一群群红头绿羽的新人类,哼着流里流气的小曲摇臀而过,我经常会发出感慨:唉,看来真是老了。这两年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心慌,不知道自己一生将走去哪里。我这个最早穿蝙蝠衫,最早拿手机、呼机的弄潮儿,还没经历风浪就要被大浪淘沙,我的理想跌落在谁家灶台。

坚持理想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我事后感伤地思考。这也是我对历史反思得出的结论。

下面我就要讲一个追求理想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叫徐道覆。

孙恩教主是他的妹夫,孙恩死后,他的另一个妹夫卢循当上了五斗米教的教主,妹妹多,是男人的优点。

孙恩死后,卢循接受了政府招安,当时刘裕正忙着和桓玄掐架,巴不得其他的地方安生点,便立刻顺水推舟地封他到广州当刺史。

广州在那时是个流放犯人、鸟不拉屎的地方。在大城市舒服惯了的徐道覆怎么看这个地方都不顺眼,穷乡僻壤根本承载不了他那颗硕大的理想。

好在老天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刘裕带兵北伐去了,带着东晋帝国的大半精兵强将,剩下的只是个空壳。

于是徐道覆立刻赶去番禺,游说他小舅子造反。

卢循听完后嘴张得很大,虽然这里山清水秀,山穷水尽的,但他这个刺史过得还算滋润,岭南美女不多,但胜在听话温柔会煲汤,日子还过得去。何况这里山高皇帝远,每个月总有二十几天不用上班,叫花子习惯了知县都不换,小富即安的他不大想改变。

徐道覆急道:做人要有追求,审美要有品位,没有理想岂不和条咸鱼一样。像我们这样的南漂,见惯了江浙女子的神韵,总是欣赏不了山旮旯农妇独特的美感,那高高的颧骨,蜡黄的肌肤,干瘪的胸部,再加上随时冒出来的怪语,让青春的分泌物备感凄凉。

徐道覆中气十足,像帕瓦洛蒂在赶大车,听得卢循双耳蜂鸣。

他接着道:混教会混到咱们这么穷的,亘古少见,太没天理了吧。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即使我做不了狼,也该做一条狼狗吧!

卢循被他这么一说,立刻热血翻滚,转念一想也许要做点事的人都要经过些风险,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一般,马上淡定了些。可是看了看悬在头上的宝剑,又不淡定了,算了,干完这一桩坏事,我就退隐江湖算了,可江湖是随便退隐的吗?

纠结的他又在举棋不定摇摆中。

于是他自我降温般地解释道:其实我早就对这花花江山有点意思,只不过瓜田李下,君子袖手,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怎么好意思白天笑着脸拿人家工资,晚上黑着脸捅人家刀子。

徐道覆一看气得眩晕,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他决定立刻亮出杀手锏:你就算不造反,难道还能抹掉你造反的过去吗?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要伤害另一个人。刘裕那么精明的人,会想不通这点吗?

卢循心里立马像堵了块大石头,鼻子里像灌了醋。

徐道覆眼里冒出凶光:“所谓成功人士都是走钢丝的,掉这边你就是成功者,掉那边你就是王八蛋。人在江湖,不是特别成功的,是没办法把自己的身体摆在第一位的,中国没有这个传统。舍弃肉身,拥抱理想,还是舍弃理想,最终也舍弃肉身,你看着办。”

卢循还是有些紧张,在密室里走来走去,有时还翘翘嘴巴装装小孩,可是怎么装嫩都不会有爸爸妈妈保护了啊?这纯粹是害怕后下意识的行动。

他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姐夫,徐道覆坚硬地点了点头,人终有一死,皇袍才是最美的裹尸布!

人生在世,都是欲望的奴隶,卢循一想,开始憧憬未来,梦想露出曙光时,恐惧变得不怎么重要。

很快,他厉声道:好!

是夜,暗黑,无月,树欲静而风不止。

义熙六年(公元410年)二月,就在刘裕灭亡南燕的同时,卢循、徐道覆率领全部教众,加上胁迫参军的广州人民,共十万人,战船千艘,浩浩荡荡,杀奔京城。

徐道覆在船头挥舞着拳头狂吼:发展是硬道理,我就是硬道理代表,谁要是硬不讲道理,我就告诉他们什么叫硬是最大的道理。

天下,我来了!

毁人家园,总会遇到抵抗,但缺少了刘裕的晋朝,就是一匹被阉割了的种马,已经没有了多少烈性与战斗力。

长生军一路势如破竹,连下桂阳(今湖南郴州)、湘东(今湖南衡阳)各郡,还在豫章把刘裕的老哥们何无忌挑落船下,喂了鱼虾。如此轻易就没有了半壁江山,这一下京师震动,只有一个人觉得他的时代来临了。

这个人叫刘毅,是仅次于刘裕(虽然他并不承认)的第二名将,刘裕远在南燕,自己力挽狂澜的时刻到了,看着长生军那十万个型号各异的屁股,就像是中央政府给他的十万个英雄奖章。

刘裕知道自己这个总想代替自己的二兄弟此时的分量,一旦有失,长生军将直捣京城。可自己路途遥远,赶不回来,只好写信,告诉刘毅:坚守,不要出战,等他回来,并力平敌。

刘毅看见这封信,立刻哈哈大笑,这就是证明自己强过刘裕的最好机会,独自打败长生军,这份天大的功劳足以让他进入中央,把刘裕给比下去了。于是他把信撕碎,命令全军出战。

徐道覆是个很有军事才能的人,对于刘毅这个人,他给予了充分的重视,知道打赢了他,一路东进就再没有任何障碍,于是他把自己在岭南制造的秘密武器运到了前线。

道路永远崎岖,价值难显价格,自己流不尽的是汗水,老板干不厌的是抽水,既然理想总是面目可憎,那我的道德自然摇曳随风,我坚信完美的情操诞生于丰衣足食,天生的心如热火,就该融化不平的坚冰。——摘自徐道覆日记。

作为一个时刻仇恨刘裕老板的邪教分子,徐道覆在给政府打工的过程中是没少捞好处的。只是他捞的好处不是钱,而是木头,大木头。岭南很穷,没什么人,但树木超多、超大,都是年轮上千,几近成精的那种巨木。

徐道覆利用这些巨大的树木制造了他的秘密武器——八艚舰(有八个水密舱的大型楼船)九艘,据说每艘的甲板上筑有四层楼,高达十二丈(按当时的尺寸是29.4米),上面不但有士兵,还能跑战马,最绝的是层层之间全部密闭,不但看不见,连听都听不见。随便一层打败了,其他几层根本不知道,照样玩命跟你干,更为可怕的是,每条船外面还用铁皮裹着,这应该是当时名副其实的航空母舰。

所以刘毅惨烈了。当他遇见徐道覆快递公司,之前预定的“洗具”全部变成“杯具”了。这样的大船对付刘毅的水军,什么战术都不用,就一个字——撞,稀里哗啦。

胜利来得太容易了,卢循看到这一切,突然觉得他的生活节奏一下变快了,就像从狗的生活节奏变成了狼的生活节奏,从古典音乐变成了重金属摇滚。他在主动而快速地膨胀。

刘毅败了,再也没有任何障碍了,建康就在眼前,那里只驻扎着中央政府一群超级聪明的饭桶,卢循和徐道覆甚至能找到些长袖起舞的感觉了。

他们此时都很快乐,像一只不知秋之将至的蝉,尽情地挥霍着仅有的那点幸福。

他们从广州来,似乎忘了快乐一词粤语怎么读的,音快落。

他们就要从顶峰快落了,因为刘裕回来了。

刘裕很着急,但他还得慢慢回来。

由于南燕刚刚被灭,广固刚刚被强制拆迁,占领区的形势还很不稳定,大军立刻撤走,很容易让南燕复辟分子窃取了革命果实。为了不让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刘裕大军灭燕之后并没有马上南归,仍在当地停留了二十一天,甚至放出狠话:要就地经营,以此为跳板收复河南、关中!一通谣言把后秦、北魏的好战分子吓得立刻修城,不敢再打南燕的主意。

当然,他也没有想到家乡局势恶化得比癌细胞还快,告急的文书像缤纷的雪片一样,砸得他烈焰焚心,再也不淡定了。于是急忙任命长史羊穆之为北青州刺史,处理民政,大将檀韶为琅玡太守,负责南燕防务,并让第一心腹刘穆之统摄燕地政务,作好维稳工作。

整顿齐当之后,便开始带领大军回师。

但生活从来就不合乎逻辑,就像他打南燕顺利得不讲道理一样,他这次回家反而倒霉得让人愤怒。

先是军中流行开了瘟疫,一下子病倒一大片,刘裕只好带着亲兵先走,再不走恐怕自己也中招。好不容易赶到长江边,一场风浪又把他挡在对岸。

就在他苦等风雨的时候,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好哥们何无忌挂了,江州没了,刘毅和自己较劲,把豫州也给弄丢了。只剩个荆州在自己弟弟刘道规那里,生死全无消息,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那几天刘裕心情超烂,经常挥舞着菜刀想把海龙王给剁了下酒,不时喝醉,却更加清醒,或者不醉时根本就不清醒。江海恣肆,竟连一个孤胆的忠魂都不肯放过;风雨横行,三千里长江竟放不下一把擎天的宝剑,真不知是何等人间。

再也等不下去了,江南的形势一日千里,刘裕决定拿老命开个玩笑,揣着凶器,涉险过河,但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等他渡河,风停雨歇。

从那时,他开始知道,老天也怕亡命徒。

等他回到京城,杂乱的人心开始稳定。

百姓的民心稳定了,但领导层又开始闹腾了。

闹腾的主角叫孟昶,这个人不但善于理财,还有一项特殊技能——算卦。他算了几次,何无忌、刘毅他都算中了,被他算中的人都败了,这回他又给刘裕算了一卦,还是大凶,死得比前两个还惨。

出于对自己职业技能的高度自信,孟昶便串联上南青州刺史诸葛长民,一同向刘裕提出建议:放弃建康,保护着晋安帝逃往江北,以避战祸。他自信,凭借自己在神学界的地位,他的聪明才智,会被人认可的。

但他忘了,人太聪明了,所以喜欢作茧自缚。

无神论者刘裕同志认为所有的命运占卜都是一个原理:把人分成若干种,逐一贴上标签。这办法太过粗暴,很难说服他这种前两天还要灭龙王全族的家伙。

于是自然谈不拢,按理说谈不拢就算了,都是一个饭碗吃饭,筷子和勺子打架那点矛盾。

但虔诚的孟半仙并不放弃自己的信仰,他想到了利用舆论,制造压力,逼刘裕让步。于是一时间谣言四起,各种传说都有,但基本都是一个意思,抵抗亡国,组建流亡政府才是王道。

消息后来实在闹得太大,连刘裕手下主战的将领都相信,刘裕要跑了,于是纷纷联名上书,闹辞职。

刘裕这回是真火了,敌人还没来,自己人倒把人心颠覆,立刻召集所有官员辟谣。

在新闻发布会上,他情理俱下地分析:如今强贼步步紧逼,士民恐慌,极尽崩溃!这时若皇帝的车驾一动,必然全局瓦解,无法收拾,江北虽近,不可到达。纵然逃到江北,也不过苟活而已,败局难免!

现在京城的军队数量虽不多,但全是各地精锐,无不是百战之士,我本人也下定必死决心,绝不苟且偷生!再有言迁都者,斩!

但孟昶明显没有理解刘裕的决心,仍然在那儿唱衰抗战,说逃跑是神仙的指示,等同领导的批示,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刘裕冷冷地说:等我打赢了贼寇,就送你去见神仙。

孟昶彻底心凉了,他和刘裕同僚这么久,知道这是个言不出都必行的人,这回闹得这么大,自己是怎么都不可能善终的了。生命诚可贵,信仰价更高,为了信仰,他决定献身,一根绳子,见太上老君了。

就这样,又一个京口起义的元老被刘裕

搞掉了。

内部平定了,是时候对外了,于是东晋帝国在刘裕的紧急动员下开始了生产自救运动。所有可用之兵都集中在石头城周围布防,大批民夫被征或主动投军,不分昼夜地投身于防御工事的建设中去。同时又沿秦淮河岸打下大量木桩,这些木桩能有效地延阻卢循舰队水路行进的速度,并且还在长江沿岸,修筑了密集坚固的木栅栏,让长生军的抢滩登陆变得困难重重。就这些措施,听着头都大,但刘大帅还觉得给五斗米教爷们预设的命运不够悲催,还亲自监工,令城中所有的兵器作坊、铁匠铺都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拼命赶制一种威力强劲的新型武器:万钧神弩。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是当时的巡航导弹,就是专门为了对付长生军的八艚舰。很快,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卢循来了。

卢循很守信用,他来了。

在石头城的城楼上,刘裕的心情仿佛下锅的饺子,他和亲信说:“卢循、徐道覆要是在新亭登陆,那里是距离我军最近的地方,那就证明他们作好了玩命的准备,其锋芒将不可阻挡!我军人少,不能强行对抗,只能暂时退让,最终的胜负还难以预料,但肯定十分惨烈;如果他把船队停泊到西岸蔡洲(地处石头城以西,长江中的小岛),停靠在岛上,观察我军,则我们打不着他,他也打不着我们,意味着他没有决死的勇气,那我们就安全了!”这是一段天才的战术大师的预言,只可惜,不管预言多精辟,他都紧张得高兴不起来。

卢循的船队突然停在江心不动了,时间静止,空气肃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一艘八艚舰上,五斗米教的两大首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徐道覆认为:全军应在新亭登岸,然后焚毁舰船,让大家知道有进无退!战胜可活,战败必死!彻底激活士气,然后数道并进,让兵少的刘裕顾此失彼,一举拿下建康!

但卢循不敢冒险,他太害怕刘裕,当初在孙恩帐下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场面让他记忆犹新,更让他头疼的是,刘裕在岸边带来了一千名南燕的甲骑具装,挺着长槊,睥睨江边。这些长生军都是水贼起家,哪见过这么拉风的装甲部队,太有威慑力了。

卢循因此心胆俱裂地装淡定:“据可靠情报,我们还未到达,孟昶就望风自杀。现在我军兵临城下,按情理推断,刘裕内部问题多多,很可能发生兵变,我军就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所以现在应该立营于蔡洲,稳扎稳打。”

徐道覆大急,反复劝说,最后卢循实在烦了,抽出了钢刀,大喝一声:究竟谁是老大。

徐道覆浑身发抖,长叹了一口气,很郁闷但并不生气,他已经习惯了,他深深知道混江湖的都够狠,但江湖最不缺的就是人。

说假话迟早完蛋,说真话马上完蛋。那我们就说说笑话吧。

于是徐道覆立刻奉上笑脸,向老大认错,乖乖带兵回到蔡洲。

刘裕一生中,最有可能被打破金身的时机,就这样被卢循错过了。徐道覆距离理想如此之近,却如水中虚幻一般化为南柯一梦。时也,运也,命也。

村上春树说:作家是唯一不被讨厌的职业谎言制造者。

卢循此时很懊恼,空等了几天,并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建康城内出现内讧,反而每天都看到不少从江北过来的大兵,加入刘裕阵营,眼见敌人变强大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卢循缓解痛苦的方式很特别,把负责情报的官员全部杀掉,谁让你们说谎。

手下的人全都心惊肉跳,没有人向皇上撒谎啊,探子只是把京城发生的事情原封不动地传递过来,至于怎么判断,是领导层的事啊,但没人敢站出来讲道理。

有人说,跟恋人讲道理,是不想爱了;跟老婆讲道理,是不想过了;跟同事讲道理,是不想混了;跟上司讲道理,是不想干了。

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这是家喻户晓的秘密,但毕竟也还是秘密,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肯定是一个孩子。卢循手下这批人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龄,只能用眼神目送一下搞特工的弟兄们,谁让你们离领导的屁股最近呢。

杀了人,撇清了责任,该拉拢下人心了。

用微笑面对世界,用宽广拥抱人生;你不能改变生活,但你能改变心情;你不能改变容颜,但你能展现笑脸。

这是一段拥抱生活的感言,也是邪教教主洗脑的宣言,他要让手下人知道,不能改变的是对自己的服从,能改变的是对形势的看法,这一套很有用。

然后他拍拍徐道覆的肩膀,昨日之事昨日死,今日之事今日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战场的事,都听你的。

徐道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会带着全军咸鱼翻身的。

对面的刘裕看着这一切,也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咸鱼翻身,还是咸鱼。

已经不是几天前了,随着各地勤王的军队不断抵达,刘裕最忧心的兵力问题得到了缓解,他以冠军将军刘敬宣屯驻北郊、辅国将军孟怀玉(孟龙符的哥哥)屯驻丹阳郡之西、建武将军王仲德屯驻越城、广武将军刘默屯驻建阳门外,绕着建康的外围北、西、南三面,组成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环形防御。

看似无懈可击,还是有缺陷的,徐道覆作为一个和刘裕一时瑜亮的名将,很快便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五月二十九日,天明,长生军的战船不断驶向白石,声势非常浩大,防御北面的刘敬宣立刻派快马向刘裕求援,刘裕立即带领大军前去救援。可到了白石,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群长生贼寇只在岸边朝刘裕部队射箭,并不着急登陆。

问题是你不急,刘敬宣很急,还没等刘裕命令,便把最新研制的秘密武器推出来了。万钧神弩,这是一种用绞盘上弦,安装在车辆上的大型床弩。长生军明显没把这么笨重的东西当回事,道理很简单,这么大的家伙,能射几箭,他们人多,这点伤亡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因为这个万钧神弩根本不是射人的,它的目标是船,这种威力巨大的床弩一箭就能洞穿战船的船板,这还不算完,还能利用冲力,直接把战船和士兵送进江底。

这下好了,长生军的部队乱成了一团,后面的战船立刻掉头就跑,前面的跑不了了,因为船被轰到江底了,只能爬上岸来投降。

就这样,刘裕不费一兵一卒,就打了场胜仗。身边的将领都欢呼雀跃,但刘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没有理由这么顺利啊,徐道覆可是打赢过何无忌、刘毅的猛将升级版啊。

很快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了,他看见了一群俘虏。这群俘虏很特别,都比刘裕的岁数大,刘裕已经快五十了,这群人应该是兵爷爷了,难怪他们只能投降,不逃跑了。

没错,来这里的都是一群老弱之兵,那长生军的精锐呢,刘裕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落入了个圈套。

果然很快,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传来了,在城南,徐道覆亲率精锐,猛攻张侯桥。就在众将惊慌失措的时候,刘裕笑了。

永远不要做敌人希望你做的事情,原因很简单,敌人希望你这样做。

如果非要刘裕给徐道覆选个进攻方向的话,刘裕一定选择张侯桥,因为那里的守将脾气最不好,他叫沈林子。

徐道覆此时很头痛,他的计划是如此的完美,如此的逼真,连刘裕这样的名将都给骗了,但他败给了运气,主攻点是自己选的。假如老天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十分爱惜这个机会,但人生没有如果,即便是明知对手是沈林子,也得上。

沈林子是个防守战专家,在南燕的时候就充分利用地形优势,把慕容超的重甲骑兵给包了饺子。但这回,这个防守大师,将会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在老相识面前。

他先是干回老本行,躲在栅栏后面,用弓箭招呼客人,然后还大声疾呼,因为他自己以前就是五斗米教的高级将领兼资深传教士,他告诉以前那些跟自己混的小弟,自己从来就是以五斗米门徒自居,身体没有出轨,精神也始终都从一而终。

真正的神应该是我们的良心、我们的希望、我们的自由,而不是哄骗、诱惑、威胁、恐吓,但没有任何统计显示,我们犯下的罪恶比那些所谓信仰真神的人更多。像孙恩、卢循这种才是真正的异教徒,他们只是个谎言,不应该被无原则地膜拜,为了家人,为了未来,应该……

就这样,隔着木栅栏,沈林子神父和他的教众们谈论了很多邪教界的异端邪说和敏感话题,搞得长生军云里雾里,军心浮动,纷纷颓败下来。

徐道覆这回火了,这次自己倾巢出动,是抱定鱼死网破的决心来的,结果京城的砖头还没看见,在张侯桥就被沈天师一通洗脑,他决定立刻亲自带兵来惩戒这个异己分子。

没想到他刚上岸,沈林子神父居然带着他的十字军先行掩杀过来。沈林子不愧是名将,知道自己人少,徐道覆亲自来,自己没法再去给人家洗脑,因此决定不再固守死地,玩把悬的,我虽然不能让你不幸福,但肯定能让你不舒服。于是高呼,万众直前,杀那假天师,杀那二毛子!提着刀找徐道覆玩命来了。

岸边是一片湿地,狭窄泥泞施展不开,徐道覆的兵力优势根本没办法舒展,于是双方陷入了死缠烂打。

不过到底徐道覆的人多,沈林子的部队越打越少,不住地后退,有些崩盘的架势。正在沈天师万分危急的时刻,一阵沉重的马蹄声从岸边传来。刘裕的援军来了。

打头阵的是那一千南燕的重甲骑兵,长生军在南方,从未见过这些钢铁战士,而且刘裕为了充分制造视觉效果,在马的铁甲上画满了虎纹,远远望去,就像一群骑着猛虎的铁甲武士,都带着四米多长的铁槊。鲜卑人本来就高大,又居高临下,就像一群泰坦巨人在围攻白雪公主的小矮人,河岸边上,掀起了一场血案。

这仗是没法打了,徐道覆想到了撤,但刘裕的水军又来了,却只是在远方观望,因为他的水军很少,船也小,所以并不敢靠近。

徐道覆看了看这些渔船改装的伪战船,竖起了中指,下了道命令,把这些渔船撞烂再走。他是强盗出身,出门不拿点东西就和丢了一样,怎么都得给自己找点面子。

然后江上上演了一部世界名著——《悲惨世界》。

刘裕的船小,小就轻快,所以徐道覆怎么也追不上,不但追不上,而且徐道覆还发现,距离始终不变,他快,刘裕也快,他慢,刘裕也慢,恰好又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外。

就在他欲骂不能的时候,他发现那些渔船的船舱里推出一个个大家伙,士兵捧出一人多长的巨箭,还点着了火,徐道覆立刻意识到,不好,快跑。

他倒是跑了,他的军队和军舰可没跑了,那些万钧神弩射出的火箭夹带着复仇的烈焰呼啸而来,一支支洞穿八艚舰的甲板,从中间燃烧。霎时间,江面上火光冲天,热浪翻腾,一艘八艚舰沉了,还连带着砸沉身边几艘战船,烈火漫天,汪洋恣肆,胜败已分。

烈火张天照云海,卢氏楼船白昼灰。

故事又回到了五周年的那场聚会中,两个刚刚提干的家伙比比划划地教育着还未脱贫的几个哥们,告诉他们不要气馁,自己付出了多少才熬到今天,不跟别人比父母,要跟别人比明天等等。

最后看到实在没人搭理他们,两人开始互相慨叹,愤世嫉俗,什么八卦消息都往外蹦,从老板的口臭到明星的痔疮,从道德的滑坡到世俗的乱象,最后两个还算小有成绩的家伙总结出一条特律:现阶段的外资工厂大多是血汗工厂,领导假装热爱职工,职工假装热爱工作。

说完这句人话之后,两个刚才还风光得有点得瑟的种便孬了,跟着主旋律在哀叹青春的远去和岁月的不停留。

朋友,千万不能低估生活,低估它的人全都倒了霉。我们短暂而弱小的一生就像一朵落花,是飘落溪塘,静静流走;还是溅入双眸,热泪翻滚;或是堕入茅坑,任蛆虫撕咬,全然身不由己,根本毫无道理。

以前特别喜欢登山看日出,现在再看到影影绰绰芸芸众生熬夜起早爬到山顶候着看日出——我觉得都是有病:一群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悬崖,面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寒冷和腰酸背疼中煎熬一整个晚上,就为了守那一瞬间的灿烂?

远不如几罐啤酒酣然入睡,在梦中肆无忌惮地想念故乡,想念童年,想念着永远不长大,就做个老男孩,每天看看圣斗士打打美少女战士。

忽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都奔三了,还要不要买房?就准睡十分钟——不然白骨精就只剩下白骨了。

于是并没有被生活偏爱的我们,变成了跟某某某一样的人才,或者和某某某一样的废材,社会衡量这两才的标准是:我赚到的伟人头的数量。然后我就和许许多多人一样,为几张纸用同样的姿势抢跑着……

我想,理想不过是我们自己吹出

来的肥皂泡,破裂之后一切都显出原形,而徐道覆的错误在于他总是把肥皂泡当成生活本身。

从建康败走之后,徐道覆失去的并不仅仅是形势,还有士气,更有幻灭的理想。

还没去过京城皇宫,它的大门就永远对自己关了,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痛苦,莫过于此。既是求不得,又是爱别离,徐道覆咬着手指痛哭流涕。

一般来说,下坡的速度要远快于上坡,这次也不例外。

在雷池、在左里他被刘裕连败,甚至在荆州,连以前的手下败将,刘裕的三弟刘道规也把自己打败。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是自己不够果敢,还是手下不够卖命,自己这个连刘裕都要敬畏三分的人怎么成了过街老鼠,人人爱掐的软蛋。

徐道覆彻底警醒了,平民无怒,权贵才能无忧。贫者安,富者才得安。自己为了所谓的理想使万千百姓背井离乡,游走生死,多少家庭生别离,死难聚,拆人房,抢人粮,封人口,遮人眼,让贫者不可苟活,让穷者难以再忍,千百万个刀下亡魂告诉他,每个人都会经历灾难。鱼肉他人者,终将为人鱼肉。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只是徐道覆没有想到,他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在刚刚顿悟出自己咎由自取的时候,又一个消息把他送得和上帝更近了一些。

自己的老巢广州已经被刘裕派的建威将军孙处与振武将军沈田子给端了。据说在出发前,刘裕和他们说:“大约到冬季,卢循、徐道覆一定会被我打败!你们的任务就是要赶那个时候之前攻占番禺,夺取广州,捣毁他们的巢穴,让败退的卢、徐等人无路可逃,无家可归,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现在正好十二月,隆冬腊月,死期将至。

没人能够预知未来,但刘裕用近乎鬼魅的军事艺术准确地估量了这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徐道覆这时才明白,自己这个天下第二名将和第一战神差距究竟多么巨大!

老家已经被端了,陆地上索邈带领的鲜卑骑兵从来就没脱离出他的视线,那高头大马,那重金属的撞击声,那仿佛不死战士的铠甲。

在水面上,刘裕亲自督建的新式战船正式起航,终点站当然是和自己死磕,而且这回和前几回完全不一样,刘裕虽然没有女神,但也是个合格的圣斗士,同样的招数在他眼中使用第二次就没用了。为了一劳永逸地搞定自己,刘裕建造了一批新式战船,这些战船不但航速快,而且比徐道覆的楼船还要高大,就是单靠撞,自己也吃不了任何甜头,何况船头都装满了那令人生畏的万钧神弩。看来,天下虽大,已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有人说,再向水仙拜一下吧,也许会有奇迹。

徐道覆苦笑着摇摇头,他再也不相信任何怪力乱神的胡话,自己能在这乱世中活这么久已经够神奇了,还需要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吗?

人得一命,轻如牛毛,人得一名,扬满天下。

刘裕,汝胜而为王,吾败而为贼……

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就用我的尸骨为你铺就帝王之路吧!

能和你这样的千古名将在沙场较量,我这辈子,虽然错了,但,也够了。

闭上眼睛,徐道覆看到了他的前途。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卢循死的时候很孤单,但身边的人却在狂欢。

他们终于可以不用为了一个战争疯子的理想去自我牺牲了。

自从徐道覆死了之后,卢循的人生又多了很多经历,事业、生活、情感……反正能变化的就变,只是全往不好的地方变。

《战国策》中的《张翠说秦》,宣太后对韩国使臣说:以前我服侍大王的时候,他把大腿放在我身上,我就觉得压得不行。后来他把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我反而不觉得重了,为啥?因为我在这事中得到了好处。现在让我们出兵,你能给啥好处?——多么单纯有趣的古人啊。

卢循的身边有很多这种人,当卢教主再也给不了他们荣誉地位金钱的时候,手下的人开始选择叛逃,成建制的叛逃,逃到身边只剩下女人了。

卢循是个很注重生活质量的人,哪怕是打仗,也要带上一群美女,在他看来,娱乐的意思和娱的写法一样,无女不乐,但现在却只剩下这些女人在乐,他怎么也找不到乐的方向。

想想挺可悲的,前些日子他还志向远大,想象着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绝世风光,想着刘裕向自己叩首求饶的样子,一副泰坦巨人的派头。到现在,他的最大理想竟然是当个小百姓。生活的水面越来越低,看上去也并不像当初想得那么美,挺让人灰心的。

自己最疼最爱的女人们现在都在争相私藏或明抢自己的财宝,想想人也真是虚伪,生活的法则不颠倒,就永远是郎情妾意,一旦大难临头,就立刻咬得鲜血淋漓。恩爱夫妻也好,生死之交也好,谁能知道在山盟海誓背后,你怀中的那个人在想些什么?

其他的办法他也想过,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拦路抢劫,最偏激的时候甚至想偷偷潜回建康找个机会把刘裕做了,然后亡命天涯。冷静下来就知道这些办法全行不通。卢循太了解自己,他从来就不具备那种果敢杀伐的素质,他真的能置一切于不顾,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吗?他做不到。

归隐田园,更不可能,做了神仙是不可能再投胎人间的了,重压之下,安得不死?洁身自好,何以为生?

佛门中说一个人悟道有三阶段:勘破、放下、自在。

的确,一个人必须要放下,才能得到自在。

是时候放下了,死亡其实是生存的唯一目的,他安慰着自己,然后静静地上路了。

他走的时候,没有谁瞧不起他,因为别人根本就没有瞧他,大家都很忙地在瓜分他的财产和尸体。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美是真美,可都是一场春梦。历时十二年的长生人之乱至此落下帷幕,那些谎言与杀戮交织的梦幻泡影绚丽绽放,烘托出一个靡丽的宗教理想国,但华丽的背后堆满了百姓的脂膏与枯骨。留下一片残败江山,值得吗?

还是有人认为值得的,这群人便是孙恩、卢循的铁杆信徒,他们个个像天山童姥一样——外表正太,内心却有三百六十五道裂痕,每道裂痕上书春夏秋冬四字,沧桑到妖。曾经他们都以为自己可以为理想去死,其实爱理想死不了人,它只会在最疼的地方扎上一针,然后他们欲哭无泪,他们辗转反侧,他们久病成医,他们百炼成钢。

小孩子打架比发育,成年人打架比生育,他们坚信自己就算打不过刘裕,自己的后人终有一天能为自己扬眉吐气,但有后人的前提是,活下来。

他们决定活下来,有尊严地活下来。

这是一群坚定的人,铁血的人,他们虽然无力反抗,但仍然拒不投降,在他们看来,现实世界的黑暗正好烘托了他们理想国的圣洁。他们诵读着教义,遵奉着梦想,在一起大声地呼喊,在人之上,要把人当人;在人之下,要把自己当人。我们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选择生活,珍惜生活。没错,珍惜生活——上帝还让你活着,就肯定有他的安排。

这群人,离开了这片让他们痛断肝肠的大地,他们走时指天盟誓,只要刘裕还统治着这片土地,他们终身不踏神州故土,毅然决然地奔向战船。他们相信既然黑暗的大地,没有理想的栖息之地,那茫茫的大海,总会有为他们绽放的绿洲。

于是苍茫大海开始有了这样一群人,他们绝不踏足中原半步,他们勇敢地搏击风浪,他们顽强地抗争命运,他们宁可葬身鱼腹也不贪恋滚滚红尘,他们宁愿孤老怒海也绝不接受信念的背离,他们不一定可爱,但真的可敬。

他们在大海的边缘讲述着长生人的神话,他们坚信自己的领袖并没有死,他遇水成仙,于是在南海的众多部落中,不知从何时开始流传一个神话,卢循灵魂成仙,肉身化为一种叫卢亭的怪鱼,它接受供奉,可保渔民四时平安,要是对它不敬,天上的神灵会化为海啸,涤荡一切浑浊。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当你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就是你开始得到的时候。

这群坚守的人最终获得了尊重,他们的信念在沿海一带得到流传,他们的习俗在光阴面前得到了垂爱,他们让自己作为一个种族得到了传承,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战胜了刘裕,时间太瘦,指缝太宽。

千载之下,刘裕和他的帝国已成黄土青冢,但这群理想的坚守者却经受住了岁月的变迁,因为他们常年以船为家,寄水而居,好像蛋壳飘零海上,孤苦而又倔强,所以他们有了个别称叫疍民。

花洲薄暮飞炊烟,

踯躅遗基亦怆然。

试听浪花歌一曲,

分明出自疍家船。

我讲这个故事,只是想告诉大家什么才叫真正的坚持理想。理想很美,但它不能速成;现实很残酷,理想更残酷;现实可能枯燥,理想可能枯萎;没有理想,并不妨碍你的生活,坚守理想,可能你的价值千百年后才会体现;没有理想,可能本身就是一种理想,有了理想,可能本身就是妄想,世界如此纷繁,你会选吗?

老实说,我也不会,但我欣赏一种态度,这个世界,没有对错,只有选择,选择你希望的,去度过人生。

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写一段我喜欢的格言,如果你希望成功,当以恒心为良友、以经验为参谋、以谨慎为兄弟、以希望为哨兵,假以时日,你会变成你希望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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