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多数执业诊所一样,巴纳的诊所,总会给人带来希望与绝望交错的复杂心情,使执业人员万般痛苦。忙碌的高峰期又夹杂着几乎停滞的间歇期,而在我到奈维尔巷之后的第二天,就遇到了一个间歇期。中午11点的时候,我便闲了下来,因为感觉闲得有些发慌,于是我来到河堤区漫步。倚在栏杆上,静静地欣赏着河边的风景。不远处是壮观的灰石拱桥和子弹塔,西敏寺和圣史蒂芬教堂就坐落在稍远的地方。

在石桥中央的拱口处,滑过一艘驳船用来运货物或旅客的一种船,一般没有动力装置。由拖着或推着行驶。桅杆上还飘着一面梯形的帆,一个穿着白色工作裙的女子正操作着舵柄。这般景象着实让人感到宁静、祥和,同时还充满了生命的跃动和明朗的浪漫气息。我痴迷地望着在微波中前行的帆船,望着那位谨慎老练的女舵手,以及甲板上正朝着远处吠叫的狗,此刻我想起了露丝·伯林汉。

这位陌生的女孩为什么会令我如此着迷?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自己很多次,但我仍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难道是因为那栋神秘的房子?或者是因为她那份特殊的工作和不凡的学识?或者是她所具有的独特性格及迷人的外貌?或者是因为她与她那位失踪伯父的关系?

可以说,这几点都是问题的答案。与露丝相关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奇特且吸引人。但是,除了以上几点,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还存在着一股特殊的感情,那就是对她的同情和微妙的情愫,而且还暗暗希望她能够有所察觉并给我回应。总而言之,我是深深地被她吸引了。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的心已经被这个女孩牢牢地占据了,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后来,我的思绪从露丝·伯林汉跳到她父亲告诉我的那起奇案上。这件案子真是诡异透了,一份离谱的遗嘱,一个从中阻挠、令人困惑不解的律师。我想整件事的幕后定有一双黑手在操控着,再加上赫伯特先生作出的相当耐人寻味的提议,更是十分可疑。只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这种事是律师的专长,应该请教律师。于是我决定晚上去见一下桑戴克,将我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他。

就在我作出这个决定时,一件神奇得让人无法相信而实际上又恰恰出现的事情发生了。当时,我注意到从布雷克弗莱桥的方向走来了两名男子,我一下子就认出他们是我的老师和他的助手里维斯。

“我正想着要去找你们呢!”当他们走近时,我兴奋地说。

“太荣幸了,”里维斯说道,“我还以为你在同魔鬼说悄悄话呢!”

“我想他只是在自言自语,”桑戴克笑着说,“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见我们,有什么事情吗?”

“是的,因为我正在想伯林汉的案子。昨天,整晚我都待在奈维尔巷。”

“哈!那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真是要命,真的有一点新情况!伯林汉先生将遗嘱的内容详细地告诉了我。”

“那么他同意你将遗嘱的内容都转述给我吗?”桑戴克急切地问。

“当然,我特意问了他一下,他并没有反对。”我笑着说。

“很好。我们现在要到苏活区吃午餐,因为彼得忙不过来。和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你也可以在路上和我们说说你昨晚了解到的情况,怎么样?”

在诊所里没有等待就诊的病人的情况下,这个提议正合我意,所以我没有遮掩我的欣喜,立刻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那好,”桑戴克说,“咱们可以慢慢地走,在没有走进人潮前,将这件事谈个清楚,以免将秘密泄露出去。”

于是我们三个人沿着宽广的人行道悠闲地走着,我也开始叙述昨晚发生的事情。从目前处理遗产的各种阻碍,到遗嘱中列出的条件,我的讲述让两位朋友听得津津有味。桑戴克偶尔还让我暂停,给他一点时间做记录。

“这个家伙一定是疯了!”听我说完,里维斯大叫道,“我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精心设计的荒唐遗嘱给害了。”

“也不能这么说,许多立遗嘱的人都有这种怪癖,”桑戴克解释道,“那种直接且容易理解的遗嘱反而属于特例。但是,我们还是要等看到原始文件之后才能下定论。我想伯林汉先生手上应该有一份遗嘱副本。”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说,“但我可以找机会去问问他。”

“如果他手上真有,我真希望能亲眼看一看,”桑戴克说,“我发现这些条款十分特别,而且就像里维斯说的,好像有人蓄意设计要违逆立遗嘱人的心愿——如果它的内容果真是这样的话。另外,这些条款一定与失踪事件有着密切的联系。我想你也一定注意到了。”

“我所知道的是,如果没有找到约翰的尸体,那么受益的人就是赫伯特。”

“的确。但是还有其他几处值得注意的地方。不管怎样,只有等我们见到遗嘱原件之后才能进一步讨论它。”

“假如伯林汉先生有遗嘱的副本,”我说,“那么我会尽力把它拿过来给你看。但伯林汉先生担心被人指责他四处找律师进行免费咨询。”

“你能这样做自然好,”桑戴克微笑着说,“这种事情一点都不丢脸。你一定要协助他克服这种顾虑,你和在学校时一样,还是那么优秀,令人欣赏,而且,我感觉这家人好像已经把你当成了朋友。”

“是的,他们一家人都很有趣,”我解释道,“而且非常有教养,家族里每一个成员都对考古学很热衷,就好像是家族遗传似的。”

“你说得很对,”桑戴克说,“考古是他们的家族兴趣。你挺喜欢葛德菲尔·伯林汉,是吧?”

“的确。虽然他的脾气有些暴躁,爱冲动,但总的来说还算亲切和善。”

“那他的女儿呢?”里维斯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你说露丝小姐啊,她是个博学的淑女,她的工作就是在博物馆寻找文献和资料。”

“什么?”里维斯惊讶地大叫了起来,“我了解那种女人!她们的手指上沾满了墨水,身材扁平,特别傲慢做作,总戴着副眼镜,而且镜片很厚。”

“你错了!”我愤慨地大吼道,里维斯对那位可人儿的恶劣描述使我气愤,“露丝小姐是十分漂亮的,而且女人味十足;或许她有些拘谨,但我们毕竟是初次见面——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

“那么,”里维斯追问道,“她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指的是外表,高矮胖瘦,描述得详细一些。”

于是,我开始在记忆中寻找露丝的样子。

“露丝大约有五尺七寸高,身体修长而且十分丰满,从外表上看,她是一个仪态端庄、优雅的女孩;乌黑的头发略为中分,自然、漂亮地向下垂着;她的肤色白皙,五官秀丽,深灰色的眼珠很有神,眉毛笔直,鼻梁不仅直而且很美,嘴巴虽小但很丰润;下巴略圆——喂,里维斯,你在傻笑什么?”眼前这位朋友突然像猫一样龇着牙、咧着嘴,一副取笑我的样子。

“如果那份遗嘱真的有副本,桑戴克,”里维斯说道,“那我们一定要拿到手。不知道你这位高才生是否同意我的说法?”

“我已经说过了,”桑戴克为了缓和气氛插话道,“我对拜克里是很有信心的。好了,我们可以暂停这个话题了,餐厅到了。”

说着,桑戴克推开一扇朴素的玻璃门,我们便随他一起走进了餐厅。餐厅里弥漫着一股提高人们食欲同时还夹带着脂肪的有害蒸汽的香味。

大概过了两小时,我便在圣殿法学院步道边的法国梧桐树下与我这两位朋友道别了。

“我现在不能邀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桑戴克说,“因为下午我们与客户有个会议。但是,希望你能够在有时间的情况下来看望我们,当然并不一定要带着遗嘱副本来。”

“是啊,”里维斯跟着说,“晚上下班后你就可以过来。当然了,如果你今晚没有浪漫的约会的话。哦,你的脸怎么红了,孩子!不要害臊,我们都是过来人。即使桑戴克也曾在埃及前王朝时期年轻过。”

“别理他,拜克里,”桑戴克一脸严肃地说,“这个家伙的乳牙还没掉光呢!等他到了我这个年龄或许才会懂。”

“等到变成老古董?”里维斯大叫道,“那还是祈祷我不要活那么久!”

桑戴克看着自己的助手和蔼地笑了一下,便热情地同我握了握手,然后走进了律师事务所的大楼。

我从圣殿法学院走到皇家外科学院,在那里研究了几个钟头的浸泡标本、温习病理学和解剖学的知识,同时惊叹于现代解剖学的完美技术,暗自庆幸开设了这门学科,而自己正好学习了它。钟声和喝杯茶的渴望,敦促我暂时放下手上的工作,离开实验室休息一下。而此时,我满脑子想的仍然是病理档案以及标本玻璃瓶。突然我发现,自己走到了菲特巷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在这时,从我的背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喊声,我顿时清醒了许多。

“悉德卡镇有骇人听闻的新发现!”伦敦的报童尖声大喊着,听上去就像是清脆的耳光声。

我气冲冲地转身,看到报童正高举着一个黄色广告牌子,上面的文字吸引了我的注意:

“水芥菜田里有骇人的发现!”

也许有些人会否认,但是“骇人的发现”这几个字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其中充满了悲剧、悬疑以及浪漫的暗示,好像为灰暗平淡的生活注入了一剂戏剧性的调剂。乡村的淳朴也因此增添了几分恐怖的色彩——无论是什么事。

于是我买了一份报纸,夹在腋下,匆匆走回诊所,准备了解这个“骇人的发现”。然而,就在我将诊所的门打开的时候,一个圆圆胖胖、满脸粉刺的女人向我迎面走来,然后带着重重的鼻息朝我鞠了一躬——原来是百花巷煤炭店铺的老板娘。

“晚上好,贾柏雷太太,”我惊讶地同她打了声招呼,“你不会是来看病的吧?”

“你说得没错,就是。”她直起腰来,闷声地说,然后随我走进了诊疗室。我让她坐在了病人椅上,而我则端坐在办公桌前。“医生,最近我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她慢悠悠地对我说。

此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报纸上的骇人发现,所以我只是静静地等她进一步说明情况。很快,贾柏雷太太停了下来,用她那双暗沉、泛着苦水的眼睛肯切地望着我。

“啊!”我回过神来,说道,“你身体不舒服,是吧,贾柏雷太太?”

“是的。我的耳朵也有问题。”她补充道,然后叹了口气,整个房间顿时充满着黑巧克力般的浓烈、怀旧的气息。

“那么,你现在头很痛,是吗?”

“是啊,痛了很长时间呢!”贾柏雷太太说,“脑门总是一开一关的,当我坐下来的时候会痛得很厉害,简直就要爆炸了!”

她对于自己感官的生动描述与她这个人倒是很一致,这样一来我对她的病情也有了很具体的了解。我向她解释人体皮肤的弹力是多么地惊人,从而使她安心一些,然后便开始竭力地思索着她的情况。无意间,我的思绪漫游到了“黑巧克力”上面。最终我不得不敷衍她,请她先回家休息。此时我勉强地打起精神,打开一瓶由巴纳用密封罐装的威士忌与汽水的混合饮料。开始阅读那篇关于骇人发现的报道。但是,还没等我将报纸摊开,另一名病患又来了。他是一名患有脓疱病的病人,一个菲特巷的少年也感染了这种病。紧接着,又来了一个病患。就这样,整整一晚我都没闲下来,最终使我彻底忘了水芥菜田的事件。直到我用热水洗脸,消除一天的疲惫后,准备坐下来吃顿简便的晚餐时,才突然想到那则新闻。于是我便迅速地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抓起张报纸——这是刚才在匆忙中随手塞进去的。为了方便阅读,我将报纸折成小块,让它靠在饮料罐上竖立着,一边吃饭一边阅读。

这篇报道很长。很明显,报社将这篇报道当作独家新闻大篇幅地进行了报道,因为它被安排在了头版头条的位置。

悉德卡镇的水芥菜田里有骇人的发现!

昨天下午,清理人员在肯特郡小镇悉德卡附近的水芥菜田里,发现了骇人的物体;对于那些经常享用清爽蔬菜的人们而言,这将带来极大的不快。在详细描述发现这一物体的经过之前,先简单地透露一点,这个物体正是人体残骸。我们先来回溯一下这次意外发现的奇妙巧合。

这片水芥菜田位于克雷河支流所灌溉的小型人工湖上。相对其他菜田来说,它的深度较深一些,水流不断,但是非常缓慢。正因如此,残骸才得以被很好地掩盖起来。这条支流流经很多牧场草地,水芥菜田则位于其中一座牧场。为了满足人们食肉的欲望,几乎整整一年那些受害的羊群,一直在进行着将牧草转化为羊肉的工作。近几年前,一种俗称“肝蛭症”的传染病侵袭了这片牧场上的羊群。在此,我们必须暂时岔开话题,进入病理学来

解释一下这一病症。

“肝蛭症”的感染过程非常浪漫。病因起源于一种扁平的小虫——肝吸血虫,它能够寄生在羊的肝脏和胆管内。

那么这种虫子是如何进入羊的肝脏的呢?这便是它浪漫的地方了。

变态循环刚刚开始的时候,吸血虫在流经牧场上的某条小河时,会在阴暗的角落里产下卵。每一个虫卵都有类似盖子的器官,它们会立刻打开,然后让毛茸茸的幼虫游出去寻找一种特定的水螺——生物学者称这种水螺为截口土蜗。当幼虫寻找到这种水螺的时候,它会钻进水螺的体内,然后迅速变大变肥;接着它便开始大量繁殖,产下无数外形和它完全不同的幼虫——雷蚴。随即,这些幼虫会立即产下无数的小雷蚴,它们会代代相传,直到某一代雷蚴产下完全不同的后代:头大、尾巴长、类似蝌蚪的小虫——尾蚴。很快,最后这代尾蚴便钻出水螺的体外,展开一场复杂的生存斗争。这种水螺会经常离开水面,游到草原上,当那些逃出水螺体外的尾蚴发现自己处于草地之后,它们便会立刻甩掉尾巴,将身体吊挂在草叶上。这样一来,那些不知情的绵羊吃草时,便将尾蚴也吃进了肚子。尾蚴发现自己来到了绵羊的胃里,便直捣它们的胆管,然后游往肝脏。几周之后,尾蚴就会全部长成吸血虫成虫,接着开始产卵、繁殖后代。

这就是“肝蛭症”的病理学传奇。但是这与骇人的残骸有什么关联呢?情况是这样的,这种传染病爆发之后,地主约翰·伯林汉先生便让他的律师在菜田租约中加入了一项条款,这项条款规定租户必须定期清理菜田,并且由专家亲自鉴定,确保没有水螺才可以。然而,两年前最后一期租约已经到期,因此菜田一直荒废着没人管理;但是,为了邻近牧场的安全,他们开始了定期的检查,这才有了在水芥菜田中的骇人发现。

两天以前,这项工作正式展开。三名工人依照次序打捞水草,然后将各种水螺收集起来,交由专家检验是否有寄生虫存活。昨天下午,就在他们打捞完半边菜田的时候,一位在深水域打捞的工人发现了几根骨头,骨头的形状让他顿生疑虑。于是他呼喊同伴,三人细心地将骨头上的杂草剔除,很快,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只人类的手骨。他们非常警觉,立刻停止了打捞工作,并且通知了警方。没多久,警察以及地方的法医一起来到了现场,他们仔细检查了被妥善保留在原地的尸骨。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现象:那只埋在烂泥里的左手臂,竟然缺失了无名指。这一点立刻被警方列为鉴定尸骨身份的重大依据,毕竟失去左手无名指的人是极少的。彻底搜索了整个现场之后,他们将尸骨完整地收集了起来,然后送到验尸室,进行下一步化验。地方法医布兰登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的时候,作出了以下说明:

“尸骨属于一位中高年龄、身高大约在五尺八寸的男性所有。手臂完整,包括肩胛骨、锁骨,唯独缺少第四根手指骨。”

“是本身就残缺,还是之后被切除了?”记者问道。

“经鉴定确认是被截肢过。”法医回答道,“假如先天残缺,相连的掌骨,应该出现发育不全或者畸形的现象,但是掌骨完整且正常。”

“那么,骨头在水里浸泡多久了?”记者接着问。

“据我推测,至少超过一年。因为骨头没有一丝残留的肌肉组织,非常干净。”

“在你看来,这条手臂为何被弃置在那里?”

“这个很难回答。”法医特意保留了一些想法。

“另外,”记者继续追问,“那里的地主约翰·伯林汉先生,几年以前不就失踪了吗?”

“嗯,据我的了解是那样的。”布兰登医生回答。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伯林汉先生的左手是完整的吗?有没有缺失无名指?”

“无可奉告。”说完,布兰登医生微笑地补充道,“你可以去询问警方。”

这就是本案的最新发展。据我们了解,警方已经开始对缺失左手无名指的失踪人口展开了调查。如果读者中有人知悉这一特征,希望你能立刻通知本报或者警方。另外,我们相信警方已经开始对死者其他部位的尸骨进行全方位搜索。

放下报纸,我陷入一阵沉思。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让人费解的呢?记者的疑问正是我的疑问。那尸骨会是约翰·伯林汉的吗?很显然,这个可能性相当大。但我只能这样认为,尸骨是在他的土地上被发现的,这无疑具有某种暗示,但这也仅仅是种可能。其中的关联,也许只能用偶然来解释,毫无因果关系。

至于死者缺失的无名指,失踪报告中并没有提到伯林汉先生也有类似的特征。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忽略了。这几天,我会与桑戴克见面,如果这则新闻和约翰·伯林汉的失踪有关系,那么我一定会有所耳闻。我一边想着,一边离开了餐桌,我决定引用后人编订的约翰逊的名言,入睡之前“去舰队街散会儿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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