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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5日下午5点多钟,小暮究的身影出现在警视厅记者俱乐部内日本新报社的房间里。到了10月末,天很早就进入了黄昏。被烟雾污染过的玻璃窗外的世界,已笼罩在昏暗的薄幕之中。对岸皇宫里的小树林,在灯光交错辉映的淡红色的夜空之下,变得漆黑一片,更增加了其沉重的气氛。

在被一道薄墙隔开的一间狭长的房间里,梶原主任正一个人一只胳膊肘撑在报纸上托着腮,另一只手抓着铅笔啪啪地敲打着办公桌。他一看见小暮,猛地直起了上身。他那浓浓的胡须看上去总是黑乎乎的,脸上掠过安心和紧张参半的复杂的神色。

他一边注视着小暮,一边用手捡起吃剩下的樱桃皮并转过身来。

小暮没吭声,在眼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辛苦了——怎么样了,E市的情况?”

梶原点着一只烟,用他那天生的辣嗓门问道。

“嗯——农作物受害的范围比预料的要大得多。共立电化工厂周围主要分布着桑田、菜园和一小片一小片的梅树林,目前随处可见这些植物呈现出的一条条带状枯萎的情景,长长的且黑乎乎的。据说这情形正好与工厂废液浸透过的地下水的流向重叠着。农民们把它叫做‘死亡之带’。看到这情景,大家都毛骨悚然……”

一说到这里,两个多小时之前映人小暮眼帘的利根州沿岸的情景又历历在目。

那真是一种凄惨的景象:由无数根银灰色的管道复杂交错成的几家化工厂;耸立着的灰色大罐和烟筒;从每个烟筒里冒出的滚滚白烟;已经饱和了的几乎无法再融进烟云的灰蒙蒙的天空……。

工厂周围的田野到处都腐蚀成了黑色的死亡之带。废液好像穿过了农田前方的利根川的堤坝,从那一带的河底涌出来的是冒着泡沫的酱油色的污水。

登上对岸的丘陵放眼望去,枯萎之带宛若流淌着败坏了的血液的毛细血管一样向各处延伸。从脚下扑鼻而来的是飘散在这一带的独特的臭味。从前桥到这一带是利根川水量贫乏的区域,河滩上到处裸露着岩石。细长的河流的前方是上州的山脉,朦朦胧胧的就像水墨画一样,隐约可见点缀在上面的几株红叶——

那种令人可怖的荒芜,无论是由共立电化的废液单方造成的,还是由几家工厂联合造成的,总之,某种病毒害确实已经侵蚀了大地,并开始危及着人类的身体健康,这一点是无容分辩的事实。

不,其实并不仅限于此地,或者说不仅限于工厂周围,难道这不是一个在整个日本的所有地方都散,市着各种不堪设想的病毒的时代吗?

这些病毒慢慢地渗入大自然和人体之中后,会不会有一天相互结合起来,在条件成熟的时候招致爆发性的灾害呢?那么,到那个时候再去追究其毒性的来龙去脉,再去调查致害的真正原因,岂不就已经到了靠人类自身的智慧也只能望洋兴叹的地步了吗……?

对于平时只能从概念上认识但难以把握的公害问题,小暮在亲眼目睹了这么一个现场之后,倒是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充满恐怖的切身体验。

“对人体的伤害并不是急剧产生的,不过,主诉皮炎、恶心的患者好像还在继续增加啊!”

在梶原主任有点性急的目光催促下,小暮继续汇报说:“正因为P大的分析报告对居民一方有利,所以受害者联络协议会的态度也强硬起来了。这次的纠纷恐怕要拿到法庭上去,会引起全国人民注目的吧。”

“噢,那么——”

棍原主任一到心情紧张的时候总有个习惯,只见他一边微微地皱起眉头,就像刚打过喷嚏一样,一边伸手打开了放在窗户边上的电视机开关。用电话给报社送稿时,或者进行密谈时为避免被别的报社将内容偷听去,他们往往就调大电视机的音量。这是记者俱乐部的惯用手段。

“那么,副教授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个……”

小暮从昨天开始到E市去出差的直接动机就是为了暗中调查群马医科大的各务彻夫副教授和共立电化总务部次长的妻子桂木麻子是否是情人关系,并打算进一步刺探这种关系是否是意欲左右公害纠纷形势的桂木谦介的意图使然的。反过来说,就是为了调查这两人的关系是否对各务提交的地下水分析报告产生过什么影响。

小暮从流动记者都筑那里打听到位于石神井公园附近的总务部次长的住宅之后,就埋伏在他家门前,拍下了桂木麻子的照片。当把这些照片拿给久藤恭太辨认时,恭太感到这个女人与畑山凶杀案发生的那天早晨在善福寺旁边的坡路上碰到的那个女人长得很像。可是,他并没敢肯定确实就是一个人。

不过,从这时候起,小暮已基本上断定各务副教授的情人的确就是桂木麻子了。

同时,西荻洼署的专案组也把案发当日早晨与恭太碰面的那个女人作为重要的目击者寻找着。

是应该把桂木麻子的名字向专案组禀报呢?还是应该独自掌握着这一信息,单独去调查两人的关系与公害纠纷之间的瓜葛呢?

小暮回到俱乐部,与主任进行了研究。

主任又打电话与报社的部长进行了商量。

结果决定目前先保密一段时间,静观一下搜查的进展情况,同时试着进行秘密的追踪调查。现在对各务与麻子之间的关系仍处于怀疑阶段,单靠怀疑就公开个人的名字,这还牵涉到人权问题——可以说这也是暂且不向警察汇报情况的一个借口。其实。肯定是这对当事人的特殊处境引起了这些新闻工作者们的关心,就是部长也不例外。

于是小暮又开始了秘密的调查。

他决定首先从各务和麻子的简历入手进行调查。他通过前桥分社向群马医科大人事科打听了各务的情况,并向区公所调查了麻子的情况。结果查明两个人均出生在“东京都港区芝西久保巴町”。好像各务在那里呆到十七八岁,麻子呆到十三四岁,就是说两人可能是一块儿长大的朋友。

小暮心想:会不会是两人长大后各奔东西,而后各自成立了家庭,近年在某处再次邂逅后又急速地发展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呢?各务丧偶后现在是个单身,而桂木夫妇又没有孩子,这种现实肯定为他们提供了相互接近的基本条件。

各务和麻子出生在同一条街道上,这一事实也可以作为证明二人属情人关系的一个方面。

握着这张“王牌”,小暮首先拜访了位于大手町的共立电化总公司,要求会见桂木谦介。

当然,小暮表面上是借口想了解一下他对群马工厂的纠纷有什么见解。

桂木那端庄的书生型的形象以及他以强硬的态度披露出的见解,都基本上在小暮的预料之内。听他最初的口气好像是勉强同意了群马医科大下的“合成公害”的结论。但是,他那锐利的目光中愈来愈充满憎恶感,他以冷静透彻的语气断言:无论如何这次的纠纷是由当地居民单方面地无事生非造成的,并说本方将对此奉陪到底。

在短暂的会面快结束的时候,小暮若无其事地向桂木暗示了他妻子和各务副教授好像是童年时的朋友这一关系,以观察他作出的反应。

桂木对此事的态度令小暮感到非常意外。

桂木刹那间带着因过于吃惊而僵直的表情回看了小暮一眼。他几乎是呆呆地盯着小暮看了一会儿,最后好像仍然没有摆脱内心的思绪似地带着茫然若失的神情慢慢地嘟囔道:“你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首先,因为各务先生与我夫人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即使在20年前搭过邻居,现在两人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吧。”

看着桂木在几十秒内做出的反应,小暮不由得意识到:这与其说是身为新闻记者的自己所捕捉到的对方难堪的神情,倒不如说是表现出了对方对事实本身的惊愕之态。

那么,桂木谦介对于妻子与人私通之事难道没有觉察出来吗?把麻子和各务的结合看作是由桂木的策略造成的,这是不是把问题考虑得过于严重了。

小暮前往群马县E市是翌日的事情。

“昨天下午我到群马医科大教研室拜会了各务副教授,我单刀直入地试着向他打听了一下……”

据说在当地居民的受害者之间流传着一种说法;群马医科大与共立电化联合在了一起,各务从公司里收到贿赂了。小暮问各务对此如何解释。

各务果然严肃地绷紧了他那温和的长脸,斩钉截铁地对此予以了否认。他脸色虽有点儿苍白,但不太激动。他自我玩味似地回答说:自己的分析报告将纠纷的进程置之度外,纯粹是从学术观点上对对象进行调查的结果。

当时小暮问各务:桂木次长是否给他出过钱。这显然是在暗示麻子的存在。对此,各务只是用简短的语言冷静地予以了反驳。

“不过,就我的印象来看,还是觉得各务和麻子之间有什么关系。他看上去那么沉着,是不是因为他认为早晚或许要接受这方面的提问而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呢?我觉得倒是印象中无懈可击的手腕高明的桂木作出的反应更显得真实一些呢……”

“那么,就是说各务与麻子虽然在私通,但这与公害纠纷本身姑且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唆?”

“对……”

“各务的名声怎么样?”

“肯定不错吧。在大学里都一致评价他是一个认真敦厚的副教授。就连联络协议会的干部也几乎无人明目张胆地对他进行非议。”

“噢……”

梶原在铝制烟灰碟里挤灭了不知不觉中烟灰已燃得很长的香烟,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小暮。

“其实今天过午,一科的平井先生报告说林奈津实自前天下午以来一直下落不明。”

“你是说那个畑山的情妇——?”

“嗯。而且,她失踪的背景是……”

梶原将23日上午有个女人往奈津实房间里打过电话的事告诉了小暮。那个女人是个30岁上下的少妇,姓“桂”或“桂田”,开着一辆灰色的路驰车,可能住在练马区或杉并区,她已被作为主要参考人而被传讯。

“那……十有八九是桂木麻子吧。”

小暮念念有词地说着,声音低得几乎被背后电视里播送的广告词给吞没了。

“因为所有的条件都符合呀。”

“嗯。”梶原也使劲地点了点头。

“好像西荻洼署专案组认为这个女人也是与旅馆事件有牵连的嫌疑人,已制定了要求新闻部门予以协助进行搜查的方针。”

“……”

“于是,从下午就等待着你的归来。”

他向上翻着眼珠,带着询问的神色,盯着小暮。

小暮下意识地吸着嘴唇。

“既然已是过午讲的话,那么讲话的内容同时也会登在今天的晚报上吧?”

“已经登出来了,是全文登载。”

梶原将垫在胳膊肘下面的日本新报晚报的清样送给小暮。

小暮快速地浏览了一下一行标题之下的内容,然后看了看手表,现在是5点20分。

“晚报送到石神井一带,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也许麻子会看电视上的新闻吧。总之,麻子早晚会注意到警察在通缉她。你觉得她下一步将会如何行动呢?”

梶原问道。

“逃跑吧,只要想跑的话还来得及……”

不知怎的,小暮突然想起了久藤恭太。接着就像被自己所说的话刺激了一下一样,他心里立刻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前几天坐在关町的五谷神社前的长凳上谈话时,恭太诉说有一个可疑的人影缠着他。——一瞬间,各种活生生的人影一古脑儿地在他脑海里掠过。

结果最后留在脑海里的,仍然只有麻子和恭太。

无论桂木麻子以什么方式参与了中谷被杀和林奈津实的失踪事件,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可以说她还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确凿的罪证。恐怕连专案组,还有小暮他们也只是在深深地怀疑她与这一系列案件有关,至少可以充分认为她本人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假设说有可以确定她与这一系列案件有牵连的证据的话,那恐怕就是私人银行家凶杀案发生的那天早晨,她目击了发生在芜藏寺旁边的坡路上的情况这一“事实”吧。当这一事实一旦被查明之后,那她就不能再继续装作一概不知道了。不,严格地说还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能够判断这一点的,目前不是只有少年恭太一个人吗?若让恭太在她面前辨认的话,他可能会清楚地回答出对方是否是那天早晨碰到的那个女人吧。

不,实际上也许恭太对此不能断言。不过,那天早晨确实与恭太见过一次面,巳还与恭太相互示以微笑的这个女人也许会深信少年还牢牢地记着自己的相貌。而且许多情况下,悲剧或者犯罪就是在这种“深信”的情况下发生的。

恭太曾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过好像被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陌生男人跟踪过。此时,恭太的声音又在小暮的耳朵里回响起来。那天早晨小暮回到俱乐部,就对自己的“施主”,即一位刑警提醒道:“应该更加注意保护恭太的安全啊!”

“若是麻子自己就另当别论……若她背后还有其他人的话,在穷途末路之时不一定不挺而走险的……”

梶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只言片语地嘟嘟囔囔的小暮,但在心里却大体读懂了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梶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也觉得该向专案组报告桂木麻子这个人了吧?”

“是啊,再也不能……”

小暮一边回看着上司,一边回答,一种深深的懊悔的心情贯注了全身。是啊,自从畑山案件发生以来已进行了两周多的秘密调查,可直到现在也没取得什么让人满意的结果……

可是,恭太的面容又在他的眼前掠过,小暮条件反射似地站了起来。

看到这些,棍原自己好像也同意了。他点了点头,伸手拿起电话筒。在向专案组透露麻子的名字之前,他打算先征求一下本报社部长的意见,因为隐瞒这一消息也是部长的主意。

小暮心想:得到部长的首肯之后,自己将装做现在刚查到“桂木麻子”的名字而将这一情况悄悄地告诉给关系密切的一科科长。作为交换条件,则要求对方在会见记者之前,先将事态的进展情况单独透露给自己的报社。报社在向专案组提供情况时,绝对不会不提任何条件的……

想着这些情况,小暮动作飞快地来到走廊里。自从前几天听了恭太的谈话以来,直到昨天去E市出差为止,他每天肯定到关町走一趟,若无其事地观察恭太身边的情况。他偶尔还目睹过便衣刑警走访恭太家的情景。

然而——若是罪犯留心的话,可以说这种警戒到处有空子可钻。

一种对恭太的怜措之情涌上了他的心头。

2

“你加上点热水,很快就变软了呀。”的声音。

从六个榻榻米的房间的被窝里传来了恭太母亲的声音。

“然后再捞出来,把它全吃下去吧,不要浪费了。”

她是在嘱咐恭太不要浪费粘在电饭堡内锅底上的饭粒。

“早上剩下汤了吧,把它温一温。冰箱里边还有……”

“行了,我自己会搞的。”

还是那样,恭太不由得粗鲁地打断了一个劲儿地罗里啰嗦的母亲的话。

“冰箱里有刚才买回的油炸豆腐和炸牛蒡。”

母亲也不顾恭太的反应,继续唠叨着。

“我自己会找到的。”

不过,他还是无意中听进了母亲的话,按母亲的嘱咐在搞自己的晚饭。

不知怎么回事,恭太今天下午3点半从学校放学回来后,发现平时总是上着锁的大门这次却敞开着,进家后发现平时总是比恭太回来晚的母亲已坐在了黑乎乎的房间里。

母亲告诉他:从昨天晚上开始自己就有点感冒,身上发冷,但今天还是硬撑着上班去了。从下午开始好像又发起烧来,就请了个假早回来了一会儿。因为她在新宿的某个大楼里干打扫卫生和其他的杂活,所以身体有毛病干起活来肯定很难受。

恭太一回到家,她就放心了,自己铺好床就躺下了。恭太本想把手掌贴在母亲红乎乎的额头上摸一摸,可是由于不好意思就没放上去。

好歹把饭准备好了。恭太把饭盛在盆里,端到餐桌上。因为家里只有两个分别为六个和三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他在这张稍微有点大的餐桌旁一坐下,就碰到了母亲的枕头。

热乎乎的酱汤一进肚,恭太就像苏醒过来一样,一下子来了精神,因为他今天没吃午后的课间餐。

“妈妈你不吃吗?”

他反省到刚才自己对生病的母亲的态度有点太过分了,便关心地问道。

“刚才我喝过牛奶了。”她仍然有气无力地回答。

母亲看样子也睡不着,睁着眼皮上布满细纹的眼睛注视着他。恭太总觉得有点发窘,就打开了电视机。

这还是在恭太蹒跚学步时买的那台黑白电视机,打开开关后需要很长时间才出现图像。从6点开始播放的变形动画片开始了。

现在是在重播。当初乍一播放的时候,恭太天天都盼着看,现在再看就失去了当初的新鲜感。

即使这样,现在看起来他觉得还是很有意思。

当装扮成科学家的怪兽露出了原形,骑着摩托车赶到的青年也变了形,在沙丘上与之格斗的场面一出现,恭太便完全被迷住了。

“喂,饭撒在膝盖上了。”

“嗯……”

“哎,酱油瓶倒了,袖子……”

当再次听到母亲的尖叫声时,恭太往手底下一看,碰在毛衣袖口上的酱油瓶吮的一声倾斜着倒了下去,酱油顺着桌面流到了榻榻米上。

“喂,我还在给你说话呢!所以我讨厌你开着电视吃饭。”

母亲突然喊叫起来,声音大得简直不像是个病人。

当恭太拿着抹布,往返于水管和桌子之间时,她仍在喋喋不休地责备他。大约从恭太记事时起,母亲就很烦他边看电视边吃饭这种习惯。她说无论多么精心制作的饭菜,若心不在焉地吃,就等于白费心思了。而且,如果对她的提议不闻不问,仍在对画面着迷的话,她就会断然把开关关掉。

每当这时,恭太常常想:若父亲在跟前的话,就会站在自己这一方了。从前,在一家饭馆当厨师的父亲,每天从下午2点就会上班,很少与家人一起吃晚饭。可是,每到星期天饭馆休班的时候,如果父亲和自己在家里坐在一起边看电视边吃晚饭,母亲也予以默认。

母亲发起牢骚来总是没个够。就在恭太时儿站。起来,时儿坐下收拾餐桌时,刚才从半截开始看的变形动画片已换成“节目预告”了。

因而恭太心里觉得很不痛快。他欠起身来把剩下的饭倒掉后,没好气地把餐具摞在一起,端到了水管旁。

他把水管开得足足地洗刷起来。

今天是星期五,是往胡同口拐角处扔垃圾的日子,因为半夜里收垃圾的车转过来,就会给拾走的。平时都是母亲倒垃圾,偶尔也会支使恭太干一次,可是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母亲干了。虽说不受支使就不愿意干,可是这也是他从家里到外面去玩的一个借口。因为前不久有个西荻洼署的刑警到家里来时,曾递给了母亲一张名片,并说如果恭太身边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就请立即汇报给他。自那以来,每当天黑后恭太外出时,母亲就对他严厉斥责。富士见池事件刚发生过的几天里尤其如此。但由于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情况,所以现在她才稍微有点儿放心了。

恭太把刚才自己吃剩下的菜心和积存在水池子的网上的垃圾塞进聚脂塑料袋里,然后把它放进了门口的桶里。他提着桶打开了大门,母亲昏昏欲睡地朝那边看了看,也没说什么。

虽然还不到7点,可外面已经很黑了。胡同里也不见来往的行人,高高的空中挂着几颗孤零零的星星,向地面露出了点点阴凉的星光。

虽说家里只有母子二人,可装着积存了四天垃圾的桶还是相当重的。恭太故意懒洋洋地将桶底蹭着地面,来到了胡同口。他朝着亮着微暗的路灯光的电线杆下一看,发现里边那几家的聚脂垃圾桶已经堆放在那里了。

放下桶后,恭太做了一下深呼吸,抬头望着天空。

这时,恭太突然感到附近有人,便吃惊地担了扭头。

在位于电线杆后边的木板围墙前面,站着一个人。这是个穿着黑色西服、个头相当高的男人,肩膀很宽,看上去体格很健壮,肌肉结实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恭太心想:这个人刚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虽然感觉到好像哪里有人,可根本没听见脚步声,那么他是不是一直在那边的黑影里站着,而突然走到路灯下的呢?

一想到这里,恭太立即感到一阵心跳加速。恭太想起了大约一周之前的那个向邻居的小女孩打听自己的家在哪里,而且在自己打完棒球回来时跟在自己身后的穿黑色雨衣的男人。但是,因为从那之后再也没看见过那个人,所以他觉得这可能纯属是一种偶然,所以就逐渐把那事给忘了。那么,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是否跟上次的那人是同一个人呢?他判断不出来……

“是久藤恭太君吧?”

那人好像喉咙里卡着痰似地向他招呼道,同时将手插到西服兜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笔记本样的东西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恭太点了点头,突然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是的,”他口齿清晰地回答道。他心想果然又是一个警察。善福寺事件发生后的一段时间,由于经常有刑警或新闻记者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心里烦透了,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因对方出示了警察手册而感到安全过。

不过,对方好像是个从来还没到恭太家来过的刑警。

“其实我想向你了解一下10月7日在善福寺发生的私人银行家凶杀案的有关情况。”

刑警说得很清楚,接着又往恭太跟前靠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由于眼镜片反着光,这个人更显得威严了。

“那个案件中的主犯已经死了,刚发现了他的尸体。”

“嗯?”

恭太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案发当日早晨从河堤上把自己救上来的那个人的容貌瞬间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是尸体……?”

“嗯,不过,为慎重起见,想请你给确认一下。就是说如果那个人与你在善福寺公园上面的坡路上遇到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罪犯的踪迹就调查清楚了。——你能去认一下那个人的模样吗?”

“那个尸体,在哪儿呢?”

“嗯,离这里很近,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么,我去跟我妈妈说一声。”

刑警一瞬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恭太说完这句话,便跑着回家了。

打开门后,恭太用直截了当的语气告诉母亲自己现在要去警察那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母亲吃惊似地抬起了头。

“什么,又去认嫌疑犯的照片?”

“这次不是照片。因为刑警接我来了,所以……”

母亲好像还想问什么,但恭太说完就关上了门。

这次不是照片……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紧张地感到心里猛一收缩。说不定——那个人或许死后露着一张苍白的脸,正躺在草丛里呢……

刑警躲在离电线杆较远的很阴暗的地方等着他。

恭太一走过来,他便默不作声地抬起了脚步。

他俩出了胡同,沿着行人稀少的柏油马路向上爬了一会儿坡,便看到前面停着一辆车。由于恭太没有特别留心,因此当刑警突然伸手打开车子的车门时,他感到非常地出乎意料,他开始以为是步行去的。

“虽然不远,不过还是得抓紧点儿。”

恭太被轻轻地按了一下肩膀,坐在了副司机座上。

刑警跑到司机座上,开动了汽车。

汽车在人夜后不久的宁静的公路上高速奔驰着,道路两旁的房屋被迅速地甩在车后。

上车之后,恭太觉得在旁边开车的这个看上去很了不起的刑警身上透出一股紧迫的气息,因为他将车开得很快,车轮咯吱咯吱地响,而且这从他拐弯时方向盘的操作方式及屡屡传来的又急又粗的呼吸声中也能感觉得出来。

恭太偷偷地将视线移到刑警的侧脸上。刑警似乎觉察到了,便张开了微闭着的嘴唇说道:“你还清楚地记得案发当天早晨在芜藏寺旁边的斜坡上碰到的那个男人的长相吧?”

他说话时仍然是一副慢条斯理的叮咛的口气。

到目前为止,恭太还从来没有回答过“清楚地记着”这句话,那主要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对前来打听情况的和栗股长报有的反感所造成的。

但这次由于对方说罪犯已经死了,那么事到如今,无论如何回答,很快都会真相大白的。杀死放债人、夺走保险柜里的金钱的罪犯到底是不是像父亲一样把自己救上岸来的那个人呢?想到此,恭太下意识地回答道:“记得。”那口气仿佛是被对方紧迫的气势压倒了似地。

“看一下长相,能认出来吧?”

“我想能认出来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后,青梅街道出现在眼前,汽车亮了右转弯的信号灯。

喜欢骑车郊游的恭太知道这一带在练马区来说也属最西端,再往前很快就要进入保谷市、田无市了。在青梅街道上,汽车一辆接一辆地行驶着,不过总算没堵车。

“听说你当时还看见了一个女人,对吧?”

加入西行的汽车行列之后,刑警又开始提问了。上了拥挤的大街后,他还是和原来一样匆匆忙忙地开着车。

“是的。”

“那个女人的情况你也记得很清楚吗?”

“对。”

“是个什么样的人?”

“皮肤白净、身材苗条,穿蓝色衣服……”

“噢,什么模样?”

“要说模样,这不好说……我觉得是个看上去很亲切的人。”

“再看到她,能认出来吗?”

恭太这一次没立刻回答。上一次在石神井公园的车站前,恭太看到了一个与之一模一样的人。后来小暮记者让恭太认她的照片时,他说没有把握断言那个女人就是在芜藏寺旁边的坡路上从对面走过去的那个人。

不过,小暮拿来的照片是斜着从旁边拍的,整个画面也有点昏暗。

那天早晨,透过雾蒙蒙的空气,自己不知为什么与对方相互都发出了微笑。尽管当时也有点昏暗,可对方那张润泽白皙的笑脸仍然一直鲜明地留在恭太的记忆里。

“怎么样?再看到那个女人的模样,还能认出来吗?”

再次被这么认真地一追问,恭太就果断地回答道:“若在近处见到真人,我想能认出来。”

他说的真人,指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照片。可是他又担心刑警没听明白,就偷看了对方一眼。此时恭太觉得好像有一个痛苦的阴影正慢慢地从对方侧脸上掠过。

然后,刑警长叹了一口气。

汽车在青梅街上只开了一小会儿,就向左一拐,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私立学校的高大的砖瓦墙及神社模样的黑色的树林出现在了道路前方。

从三岔路口再往左拐,恭太知道是进了五日市街道,这一带也在他骑车郊游的范围之内。

路比刚才窄了一些,路两侧的商店和住房也少了,而田野和树木则增多了。不知不觉中前后车的间距也拉大了。

车子载着恭太在笔直的公路上疾驶起来,而且越开越快。

公路右侧是玉川上水河的河水,河沿岸的树木的树梢影子就像远方黑乎乎的山脉一样忽闪而过。

公路左侧是视野开阔的田野,附近的灯火极其稀疏。

随着车子的飞速行驶,玉川上水两岸的樱树、杂木也显得很繁密,看上去就像一条小树林在延伸,下面流淌着玉川上水的河水。碰巧恭太最近和小朋友曾一起到这里来过,他们还因为打赌,一起往下瞧了瞧,发现陷下去的河堤的底部,就像埋在繁密的树林里一样,河水载着枯叶缓缓地流淌着……

当恭太突然浮想起污浊得呈暗绿色的水面时,心里暗暗地产生了几丝不安:不是说就在附近吗?这是要开到哪儿去呢?来到五日市街道入口附近就出了武藏野市了,再往前走就是小金井市了吧……?

恭太曾多次将视线移向旁边的这个人,此时这个刑警也一言不发了。因为几乎没有光线射进车内,所以也看不出这人脸上的表情,只有他那细高的鼻梁和紧绷着的嘴唇的轮廓,不知为什么好像是在拒绝接受恭太的所有反应似的。

由于道路夹着玉川上水河的河流往左右分出两条,所以变得更窄了。黑洞洞的道路,仍笔直地向前延伸着。

车子突然往左一靠,猛一急刹车停下了。恭太的身体向前一倒,用手抓住了仪表板。

刑警关掉发动机,灭了车灯,那动作非常慌张。然后他动作敏捷地朝前后看了一眼,微微打开了点儿车门,也不看恭太一眼,就态度强硬地低语道:“下来!”那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恭太摸索了一会儿,总算自己打开了门出来了。

道路的左侧是广阔的菜地。在菜地的尽头,各家各户的灯光隔二片三地闪亮着,冷飕飕的夜风从菜地那边吹了过来。

右侧围着铁丝网,对岸是茂密的树林,上水河的流水仍在这里延伸。

除了有小车井然有序地从眼前穿过之外,周围静寂得很。

恭太跟着刑警,穿过狭窄的公路朝铁丝网方向走去。

“现场就在那边。”

刑警指着树林的前方说道,恭太默默地点了点头。不过,恭太也感到奇怪:不是说发现尸体了吗?怎么会如此静呢?再说也看不到警车。

“好像现场已经鉴定完了。”刑警好像看出了恭太的心思,便低声说道。

“不过,还是得让你认一下尸体,尸体还在这里放着呢。”

说着话,他的手在不知不觉中紧紧地抓住了恭太的右胳膊,然后用力一拉,另一手按在了恭太的背上,强行让恭太顺着铁丝网往前走。

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座小石桥前,小桥边的铁丝网上有个洞。

两人从这个铁丝网上的洞里钻进了小树林。

夹着上水河的两侧的杂树林的树枝相互缠绕着,就像隧道一样。树林里几乎是一团漆黑,脚下是茂密的灌木和杂草,满是湿漉漉的枯叶,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再往深处去,就是缓缓流动着的上水河的河水,因为现在天已黑了,所以根本看不见水流。

死尸在哪儿呢?——从一踏进树林时起,恭太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可是现在已没有退路了。他想问一下现场到底在哪里,可是嗓子发哽,却说不出话来。也许是他本能地意识到了,如果自己再问的话,那么就会给这个刑警提供了某种机会。

这个人的手紧紧地抓着恭太的胳膊,又拉着他走了十几米。

最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由于被拉着胳膊,恭太不由得反射性地从对方身边抽身,与对方面对面地站着。

外面的路上,偶尔有车驶过。灯光照得树叶子白花花的,也映衬出眼前这个人的头和肩膀,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怪物。恭太不由得浑身打起颤来。

那个人突然用两手掐住了恭太的脖子,刚才在车里面听到的那种又急又粗的呼吸声愈发紧迫地传进了恭太的耳朵里。恭太握住那人的手腕,想用力挣开,可那手腕却硬得像石头一样。恭太心想:这个家伙并不是在芜藏寺旁边碰到的那个人,不过,这个家伙才是真正的凶手,是最凶残的家伙。肯定是他在杀死畑山盗走现金后又除掉了在富士见池袭击过自己的中谷浩司,那么这次他是真的打算对自己下毒手啦!……

恭太想抬起脚朝这家伙的腹部踢,可是,根本客不得他那么做,他很快就被勒得声嘶力竭,发出了奇怪的呻吟声。由于呼吸困难,顿时他的脸变得通红,什么也看不见了。

然后又过了多久呢?——实际上可能就二三秒钟吧——他突然觉得嗓子轻松了。恭太大喘了一口气,这时突然胸部又被撞击了一下,他身子一歪,跌落在上水河的河堤上。

他的身体向下滑去。在向河里跌落下去时,他拼命地抓住了河堤上的一把草,可是由于草丛无法支撑他身体的重量,所以手马上便从堤上离开了。他的脸贴在河堤上,手心里抓着一把被他拔下来的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右手腕突然被紧紧地握住了。接着,他的左胳膊也被牢牢地抓住了。不知是谁趴在河堤上面将恭太抓住了。一瞬间恭太的脚踩到了什么,两手被用力拉着站住了。

恭太胸部紧贴着河堤,脚蹬了两下,终于爬上来了。

他用力分开仍在摇摇晃晃的双腿,站在满是枯叶的河岸上。

“没事吧?”一个焦急的声音问道,是小暮记者的声音。

恭太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的嘴唇突然都歪了,他拼命地点了一下头。

小暮睁大眼睛朝着刚才恭太他们钻过来的铁丝网的洞口方向看去。说了声:“畜生!让他给跑了!”

不怎为什么,恭太听了这句话,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失望。

小暮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当小暮与主任商量好事情走出记者俱乐部后,就雇了一辆出租车只身前往恭太的家。因为如果主任向搜查一科科长通报桂木麻子的情况,同时催促他们加强对久藤恭太身边的警戒的话,那么警方马上就会采取适当的措施吧。可是到那时还有个时间差——更确切地说,那个有可能隐藏在麻子背后的凶手,从报道上会知道搜查的步骤已经延伸到麻子身边,可从现在起到真正地传讯麻子或恭太还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小暮凭直觉感到这是很危险的一段时间。

警视厅允许驻俱乐部记者平时随便雇用出租车,甚至必要时可以在出租车上插上报社的社旗。不过今天晚上最重要的是不要引人注意。

当出租车开到能看到恭太家的那个胡同拐角处时,小暮从车里看到一辆车型熟悉的轿车从前面的斜坡上朝相反的方向驶去。虽然没有看见恭太在里面坐着,但是他感觉到这是一辆非同寻常的车,因为警察好像没人开这种车,而其他报社已经对恭太不感兴趣了。——小暮相信了自己的直觉,吩咐出租车司机跟踪那辆车。

当前边那辆车驶进青梅街道后,就不可能紧随在后面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不一会儿就看清了对方要过五日市街道。在这期间,小暮发现前面那辆车里的副司机座上有一个少年的小脑袋。

前面那辆车以每小时90公里的速度直行一段时间后,终于在路边停了下来,果然,开车的那个人和一个长得像恭太的小孩从车上下来了。

小暮让司机在前面桥上停下车后,发现那两个人已消失在上水河沿岸的小树林里,他便踉着跑了过去,然后站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他看到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的身影。他喊了一声,那人好像回头看了一下,接着的一瞬间,只见他将恭太往河堤下一推,就跑了……

小暮将视线从那人逃跑的方向移回到恭太的身上。

“追上了,太好了……”

他激动地喊出声来。然后,他意识到了自己还在拼命地握着少年的手腕。左手腕儿上的强烈的压迫感,突然使恭太清晰地回想起两周以前的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当自己就要掉进弥漫着淡淡的晨雾的山涧河流里时,一双有力的大手拉住了他。那人的面孔此时清清楚楚地、令人难忘地浮现在眼前。

“不是那个人。”

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喘着粗气说道。

“什么?”

“凶手不是那天碰到的那个人……”

3

同一时间,和栗警部补坐着部下长谷川刑警驾驶的一辆本单位的中型轿车从小田急线生田车站向南驶去。车子爬上了一条黑暗的斜坡路。

这一片广阔的地带属于川崎市多摩区。近年来,以登户、百合丘等为中心兴建起的住宅新区以惊人的速度扩展开来。但是,正好处于其中央位置的生田一带,其开发速度却稍微慢了点,眼下好像还到处处于平整地基的阶段。和栗俩人现在走的这条路的右侧,还在大规模地开劈着山腰,在山下边筑起了阶梯状的防护栏;路的左侧则还保留着原始森林。在地势相当高的前方,隐约可见耸立在夜空中的家家户户的有点陈旧的屋脊。

过了这块正平整着地基的地方,长谷川把车靠在公共汽车站牌边停下。站牌下立着几个下班后准备回家的民工的身影。

“在这个高岗的内侧。”

他向草木丛生的坡上指去。

“车子开不进去吧?”

“开是能开进去,就是不太好走。”

和栗稍微考虑了一下。长谷川换了一下挡,然后开车驶进草丛夹缝中的碎石路上。在这条坡度很陡的小道上,到处可见破旧的石墙和小屋之类的建筑物。

“这里真寂静啊!”

“是啊。房东是这一带的地主。他可能估计到还要涨价,就不打算卖掉这里的土地。据说以前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宅第,这座房子只是个偏房。正房因火灾而被烧毁了,只留下这座偏房。房东他们又盖了新房搬走了,而偏房还不算太旧,闲着怪可惜的,就租给了别人。”

“是不是说安宅受房东的委托,才把房子租给笹川雪江的?”

“是的。据说房东叫手(土冢),他与安宅通过搞土地交易已经有十来年的交情了。”

正是长谷川刑警最初从安宅的同行们的背后议论中听到了安宅康信好像在外面有女人了的信息。他很快查出对方是个35岁的寡妇,叫笹川雪江,和一个2岁的女儿租房生活在川崎市的生田。好像她和安宅是在一年前相识的,从安宅帮她租到这套房子开始的。

但是,专案组很快就查明笹川雪江与畑山、中谷两案均无直接关系,因为已经确定她从9月中旬就带着女儿回山口市的娘家了,案发当日她也没有离开山口市。

调查这些情况时,长谷川刑警曾到雪江租的房子这儿看过以及走访了房东的家。

顺着一条草丛夹缝中的碎石路爬上去,不一会儿视野就开阔了。朦胧的月光下,有一片芒草丛,刚才望到的建筑工地上的护栏,也重叠着展现在眼前。在荧光灯闪烁的小田急线对面的小山里,分散着几个灯火通明的新的村庄。

这座房子孤零零地建在一个山岗上,背对着一片高出路面的小竹林。

由于地方阴暗,而且房外又没安电灯,所以若不经长谷川提醒,和栗几乎就没有发现这座房屋。

将车子停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地面上以后,两人来到了院子跟前。

这是一座灰色瓦屋顶的小而整洁的平房。屋子的套窗关闭着,正面的格子门牢牢地锁着,也没有灯光从屋里射出来。

长谷川按了一下门铃。见没人答应,他便对和栗说道:“好像还没从山口市回来呢。”

长谷川30出头,高高的个头,看上去很老实,可干起侦查工作来,却是个很稳妥的人。

“嗯。”和栗朝这座看来无人的房子大致环视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回到了原来的小路上。在与建筑工地方向相反的路下边,坐落着三座稻草苇和!日瓦屋顶的房子。

“房东的家离这里不远吧?”

和栗向从房后转回来的长谷川打听道。

“开车需要五六分钟,因为正位于百合丘车站那边。”

“去看看吧。”

今天到这儿来,事先也没跟房东手(土冢)联系,因此也不知笹川雪江是否已从山口市的娘家回来了。

二人上了车。

“笹川雪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等车子开始沿汽车道下坡时,和栗问道。

“据房东说,若仔细看上去,五官很端正,不过并不算是很有姿色的那一类女人。据说她那因车祸而丧生的丈夫,生前是汽车配件制造公司的职员。不过,好像雪江在她丈夫去世之前就干起了裁缝活儿,确实攒了一笔钱,所以虽说失去了丈夫,但也并没有马上陷入愁吃愁穿的地步。”

“是个女强人吧?”

“好像是吧。”

“假设她与安宅有关系,那么她在金钱方面得到安宅的援助了吗?”

“这个吗,房东说他不太清楚这两个人的关系。本来安宅手头上是否宽余还说不清楚呢。”

“嗯。”

说到这里,和栗又想起安宅被税务署扣压山林的事来。尽管这样,长谷川经过重新了解,他认为这个女人作为既勤奋又吝啬的安宅的情妇,倒也是挺合适的。

房东手(土冢)千吉的住宅,孤立于住宅新区百合丘这边的一片田野中。这是一座红瓦搭成的歇山式房顶的二层楼房。房子很牢固,可是总有点土气,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乡下地主居住的地方。

8点多钟,两人与手(土冢)千吉面对面地坐在了他家宽敞的会客室里。从客厅里俯视下去,能看到小田急线的铁路线。

手(土冢)50岁上下,瘦长脸,长得倒像个城里人,一说话露出三四颗银牙,有些刺眼。

“笹川夫人还没从娘家回来呢。”,手(土冢)边察言观色地看着两位刑警,边回答和栗的提问。和栗没有向他谈起事先已经查看过雪江家一事。

“那是九月十几号吧。她预先向我打招呼说要回山口市的老家住上一个来月,听那口气好像是那边给她提了门亲事。”

说完,手(土冢)露着银牙微微地笑了笑。他谈及雪江的情况时很高兴,看样子可能在回娘家之前雪江已如数付清了房租。

“谈起提亲的事情来,传闻曾给笹川夫人帮过忙的安宅先生后来常常到她这里来。笹川夫人没给你谈过这方面的事吗?”

和栗表情严肃地询问道。

“不,并没有……”手(土冢)有点神经质地说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回看了和栗一眼,然后又把视线移向长谷川。

“我记得上一次您也问过这事。但是我与她住的地方离的那么远,只有当她来交房租时才与她见一次面,因此她生活方面的情况我真不知道。——您有什么事情怀疑她或者安宅先生吗?”

“不,只是作为参考来打听一下。”和栗爽快地回答道。“那么,自从九月十几号笹川夫人回娘家探亲之后,那所房子一直关闭着再也没用过吗?”

“当然了。因为笹川夫人说10月底之前要回来,而且家具什么的都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没有人随便打开门进去过吧?”

手(土冢)的上下眼皮又挤在了一起。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可能有这种事的。”

听声音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那里有电话吗?”

“没有。”

“钥匙谁拿着呢?”

“她搬来的时候,我给了她一把,我这里还保管着一把,这事先给她打过招呼。”

和栗一时陷入了沉思,他把脸转向放着一个大型装饰碟的装饰橱上。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能否领我们到那间屋子里浏览一下?”

果然不出和栗所料,对方把眉头一皱。

“要搜查住宅吗?”

“不,没那么严重,只是大致看一下里面的情况就行了。”

“可是,如果不征得笹川夫人的同意……”

“这你放心,我们已决定通过山口县警署与之联系,今天晚上将会取得对方的谅解。”

手(土冢)哭丧着脸伸手去摸桌子上的烟盒。和栗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以催促他迅速作出回答。由于没带搜查证,所以说起话来就不能太强硬了。尽管这样,他的凝视好像发挥了威力,手(土冢)吸了二三口烟后,心情烦躁地将烟挤压在烟灰碟里,嘴里嘟囔着说:“那,如果刑警先生说一定要看的话……”

让手(土冢)坐在后排座上后,小车顺着铁路沿线的公路朝雪江家驶去。此时车流高峰期就要过去了,建筑工地一带的公路上显得更加黑暗了。

来到雪江家门前,和栗用手电筒照着格子门,高声催促道:“请打开。”然后绷紧嘴,威严地注视着手(土冢)。

手(土冢)一声不吭地从对襟毛衣的衣兜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插进锁眼里。他打开锁,用力拉开了格子门,看来门不好使了。

在这一瞬间,和栗盼着自己的嗅觉能闻出什么气味来。具体来说,就是想闻一闻这套小房子的空气中是不是融进了某种特殊的腐臭味。

但是……打开门后,并没有闻出什么特别的臭味。也许是房子采光好的缘故吧,虽说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住人了,可连霉味儿也没有闻出来。

手(土冢)首先踏上水泥地板,脱下拖鞋登上二道门的底框,打开了电灯。

铺着一小块地毯的门里面,看上去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和栗集中目光在地板上扫射着。上面确实多少落着一些尘埃,不过,并没有发现明显的脚印和血迹什么的。

和栗和长谷川接着也脱掉了鞋子。

左侧有两个日本式的房间相连着,一个是三个榻榻米的房间,另一个是六个榻榻米的房间。厨房在右侧的最里端,面积实在太小了,也许叫做洗涮间更为合适。大概本来在建造这座房子时,就没打算在这里做饭吧。

手(土冢)把电灯一个个打开,和栗迈进了屋里。两个相连的房间也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柜、儿童衣柜、童床、套着罩的缝纫机等等都靠墙排放着。

里面仍然没有闻到腐臭味和血腥味,倒是隐约散发着好像是烧香后留下的气味。

和栗走进厨房,发现镶着铜边的水池子里干干的。有一只蟑螂从他脚下爬了过去。

他往茶橱里一看,一只烧得很厚的男用茶碗扣在碗碟和儿童餐具之间。和栗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手(土冢)。手(土冢)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开问道:“就到这里行了吗?”

那口气表露出两种感情:一是为刑警们没有得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收获而感到高兴,二是蕴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释然感。

“不,还没有完。”

和栗不高兴地回答着,又回到了房间里。

两个房间里都设有壁橱。他首先把手伸向那个大房间的宽壁橱的隔扇。他好像使足了劲儿,一下子就打开了。里面堆积着几套被褥,有点儿潮乎乎的。另一侧摞着几个纸箱子,里面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有一件比较新的男人的浴衣夹在女人的衣服和小孩的衣服中间。

接着长谷川打开了小房间里的壁橱的单向开闭拉门,这里放着卫生纸、急救箱、针线盒等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的,从这里面好像也能反映出雪江的性格。

和栗轻轻叹了口气。

“这套房子里没有放东西的小仓库吗?”

“不可能有那种小仓库,因为这里本来是个偏房。”

手(土冢)立刻回答道,好像是在催促人一样。

和栗又一次慢慢地将视线转到榻榻米上,还剩下天花板上面和地板下没有搜查……可是,林奈津实已经失踪两天半了,假如有什么东西藏在了这个家里,那么应该在什么地方留下有关痕迹。再说白天气温高起来时,应该散发出腐臭味的。

最后,和栗发现了掉在两间房子之间的拉门的槽里的一点小东西,眼睛突然为之一亮。

他拾起来一看,果然是一段折成了三厘米长的香头。

这段绿色的香头与微微散发在房门里的空气中的气味是一致的……

“佛龛设在哪里呢?”

“哎呀!”长谷川歪着头,露出为难的表情。两人又大致环视了一周,可并没有发现佛龛之类的东西。因为据说雪江的丈夫是在一年多前去世的,所以就是不设佛龛,她肯定也会在灵牌前烧香的。因此,即使有新的香头掉在地上也并不奇怪……可是,在已经约一个半月没人居住的这间房子里,为什么仍散发着香的味道呢?

和票将拾起来的香头用卫生纸包起来,装进兜里,默不作声地走出门外。

手(土冢)把灯全部关灭,最后一个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然后将格子门上了锁。

“我不知道你们在搜查什么,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吧?”

和刚才一样,上了车在后排座上落坐后,手(土冢)有点惴惴不安地问道。和栗只简短地回答道:“嗯。”

先把手(土冢)送到了他家附近。望着他弓着腰在田间小道上行走的背影,和栗低声对长谷川说:“返回去。”长谷川开始理解为返回警察署,可马上又觉得那口气里好像还另有意思,便问道:“是再返回那个家里去吗?”

“对。”

“……?”

当车子好不容易掉过头来之后,和栗开口说道:一我搞不清手(土冢)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做不知道。不过,奈津实失踪之后,那座房子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事,不管怎样我都会这样想的。“

和栗极少像今天这样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除非是在对同行的刑警相当信赖的场合。

“不过,就刚才所观察的……”

“嗯,好像看不出那套房子里藏着奈津实的尸体。但是,还是会有点问题的。我想:至少在过去的两天之内,肯定有人出入过那套房子。”

“在那种地方不能希望有行人看见,不过,路下边还有三座房子吧。”

在往雪江家去的半路上有一条狭窄的小岔路,走这条窄路去那边打听一下好像比较合适。“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刚才从上面只看到屋顶的那三座小房子的前面,其中一座好像是农户的。三座房子都像是老宅子。

从这里透过夜幕举目望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雪江家前面的道路和屋顶的一个面。

和栗走进那个农户家的前院里。同时,长谷川按响了隔墙邻居的门铃。

还是长谷川幸运地得到了收获。

听到门铃的响声,走出来一位40岁上下、看上去很有主见的家庭主妇。当长谷川问她最近二三天是否看见有人出入过上面的那套房子时,她立刻露出了心中有数的表情。

“这个……房东手(土冢)先生没告诉你们什么吗?”

“没有,我们还没有去,想一会儿就去拜访。”长谷川急中生智地回答道。

“是吗,那你们过去打听一下不就全清楚了吗……?”

“发生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就是昨天下午4点钟左右,我看到一辆灵车停在了上面的路上了。那上面只有笹川夫人一家住在那里吧。不过,笹川夫人一直还没回来呀。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就想打电话间问手(土冢)先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今天我又出去了一整天。”

“你是说昨日有辆灵柩车停在上面的路上……?”

这句话使他反射般地感到鼻腔里充满了那座房子里散发着的烧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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