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参谋部那间大得夸张的办公室内,宇多田困惑了,甚至还有些吃惊——从渡边见到钱蕴盛那刻起,就主动向后者致敬行军礼,之后一直拉着后者的双手不放,一口一个将军阁下,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岂止是宇多田困惑,钱蕴盛亦同,还惊异万分。钱蕴盛暗忖,这不对嘛,现在他可是一名阶下囚哦!

就算不是阶下囚,渡边也不该这么谦和地对他,两人之间的渊源说明,这不应该:

要知道,在清乡委员会成立大会当天,代表支那派遣军出席观礼的渡边,任汪记高级军官中的谁给他打立正、敬军礼,一律都抬起高屁股打官腔对待,趾高气扬得让人牙齿发痒——

物极必反,钱蕴盛被迫出了洋相,当场摘了副官的那副上校领章,换下自个的中将领章,自动降衔两级——是为了方便敬军礼,他与渡边是同级军官,互敬军礼那是军人间的正常礼节,但他一个中将却要主动先给渡边之下的那帮少将、佐官敬礼,然后等人家回礼,太跌份了!

他不干!

那时,渡边也不干了,眼尖如渡边,当场就指出:钱蕴盛军容不整,不仅破坏了清乡委员会成立大会的严肃性,更是在坍大会的台,必须立即驱逐出场,以儆效尤——

钱蕴盛就出场了。

一出会场,钱蕴盛就给一群新闻记者包围上了,数十部相机对着他一阵咔嚓。显然,场外出洋相更甚,严肃性断然是没有了——照片被人传回大后方,重庆政府控制的宣传喉舌,一致刊出了一篇题为《叛节者之可耻下场——评钱逆蕴盛中将变上校的儿戏》。狠狠地骂了钱蕴盛一通,也捎带骂了其它汪记大小汉奸,惹得汪精卫就此事,三番五次召钱蕴盛谒见,痛斥加谩骂,只打不安抚,到最后,钱蕴盛一肚子火,表示要挂冠而去,汪氏才作了罢。

现如今,见到渡边,钱蕴盛实在表现不出受宠若惊的激动,有的只是刻骨的仇恨,明里暗里都有。国恨是暗地里的,露不得丝毫,那是要命的。但明里的私恨,却是可以适时需要宣泄,借题发挥,半真半假表演一下耍横泼赖,却是安全的。所以,他严正指责所谓对他的指控,是荒唐的、不负责任的,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云云——旁人要看作是他在蹬鼻子上脸,那也没关系——渡边如此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哎,被人“礼下”了半天,究竟所为何事?

迷底当然是渡边来揭的,切入正题的契机,渡边拿汪精卫作话题,“听说钱将军阁下古文学得好,常常引经据典,语出惊人。上次,我听人说,您引用了庄子的《庖丁解牛》中的一句话……哦……叫什么来着?”渡边放开拉着钱蕴盛的右手,敲了敲光秃秃的脑门,随即恍然大悟地说,“哦……对了,叫杀鸡焉用牛刀!”

说的是钱蕴盛刚投靠到汪精卫门下时,一次招待宴上,被汪精卫敲山震虎给逼出来的一句话。是这样的,汪精卫准备的问题,按当时在场的人听来,十分地扎实,也很刺耳:听说你和戴笠关系不错,你是他派来刺杀我的吧!

放在那种场合,钱蕴盛还能怎么答,急了眼,口不择言之下,只能把汪精卫比作鸡了!说错话没关系,意思表达到就是了,刺杀汪精卫,压根就用不着钱蕴盛出手——他是前来卧底当将军的,将军就要从战略高度出发,死了个汪精卫顶什么用,这好比让将军去敌营抓“舌头”,得失太悬殊,太愚蠢。日本手头多的是张精卫、李精卫——没看李逸群平日里那张扬劲么,自然是以汪精卫的接班人自居呢!死了汪精卫,便宜李逸群,他还不至于这么短视——搞垮南京这个傀儡政权,那才是最大的战略目标!所以说,在渡边又提这茬的时机,钱蕴盛再次申明,“我只会带兵打仗,谁对我好,我跟谁。至于什么荆轲刺秦,那可不是我该干的事,没那个勇气,也没那个想法。”

哈,听听吧,说他胖,他就喘上了。渡边是中国通,焉能不知钱蕴盛又引经据典了,当即笑吟吟地说,“钱将军阁下真乃是儒将呢!”这是明赞,先把你捧得高高的,然后才从高处把你拉下来,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保管让你服服帖帖地听话,“不过呢,我觉得钱将军阁下应该是郦食其,你投靠过来,就是为了搞策反工作的吧!”

郦食其是什么人?是死间,说降了敌手,成就了韩信的盖世武功——出敌不意攻敌不备,自己却丢了性命——被烹了!

“那你把我杀了吧!”钱蕴盛怒形于色,“士可杀,不可辱……”

“有那么严重吗?”影佐插了话,“不过是个比喻,算得上侮辱吗?”

“还士可杀呢……你真那么有骨气,你投靠过来干什么?”宇多田揶揄道。

“你……”钱蕴盛的脸微微一红,着即义正辞严地说,“那也别拿一个酸腐文人来比喻我!”

“呃……”渡边使眼色压下影佐与宇多田的发作,和颜悦色地说,“是我的口误……好了,我们谈正事吧……站着说话不好……那也不是我们的待客之道,请坐!”转脸左右环顾了一眼影佐和宇多田,端出上司的架子,吩咐道,“你们也坐下吧!”

坐下,渡边就开门见山:

请钱将军阁下到此,是有要事相商……呃,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一直找不到与蒋介石阁下联系的渠道……嗯,你也知道,日本和中国是同文同宗的兄弟,因为某些误会,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实在是很不应该,应该的是马上进行和谈,早日结束战争,实现和平……啊,你看,撇开我们之间的误会不谈,我们和蒋介石阁下统领的国民党,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嘛,大家都是一致反共的,都是为了大东亚共存共荣……我们应当很好地合作起来一同反共……唔,您也知道,我们实在是因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才请汪先生到南京来主事……哈,我们希望通过您与蒋介石阁下直接商谈实现和平,请您多从中协助我们早点完成这个任务……嘿,欧美列强……咳……咳……只有将他们彻底打倒在地,我们亚洲才能得解放嘛!

渡边洋洋洒洒地做了大文章,影佐从一旁帮腔敲边鼓以作必要的补充,宇多田三缄其口,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插不进去话,她要说的话题与渡边要说的话题完全犯拧。

钱蕴盛则沉默是金。

渡边的态度,越谈越谦和,尤其是对蒋介石,更是大大地恭维了一番,称赞其一手炮制的“皖南事变”,简直是神来之笔、奥妙无穷、天下独步……或许渡边很直接、很坦率,给人感觉,话说得是冠冕堂皇,雍容而大度,可凸显出渡边是位谦谦君子。只是事情本身是肮脏的、黑的,无论怎么掩饰,脏的不会变干净,黑的变不了白的,侵略就是侵略。

因此,任渡边说得天花乱坠,花团似锦,前景一片光明美好,钱蕴盛只能无动于衷。他知道,与日本人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日本人向来是只讲利害,不讲交情,稍不合意马上就翻脸无情,随时会置人于死地。另一层顾虑则是,搭了渡边的白,他就等于是不打自招,承认了如下事实:

他本人是有明暗两头的,身心分离,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子是明的,投靠了汪精卫,但在暗地里,他的立场始终是站在重庆方面的。

这就是在冒险了。

他冒不起这个险!

钱蕴盛不说话,其它人就没办法说话了,自说自话,那多跌份没面子。可不说话也不行,渡边是个大人物,自有属于其身份的做派,影佐新晋为少将,将军嘛,有资格被人称阁下了,也不会做有悖于其身份的事?一那些赤裸裸的威胁,就只能让宇多田的嘴来代劳了:

钱蕴盛,不要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错把破鞋当官帽,不晓得天高地厚,给你点阳光灿烂,你就蹬鼻子上脸,端架子尾巴翘天上。

钱蕴盛自认嘴笨之人,没有如簧巧舌,也不会说纵横捭阖的外交辞令,他在人前一直都是个武夫形象,惹毛了,粗话张口可来。日娘骂爹么,鉴于眼下的情势,他不能说,说了后果很严重。但拐弯抹角的脏字眼,似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得出来的,语速慢,吐词清晰,表意明白,效果显著:宇多田恼羞成怒,影佐坐立不安,渡边面红耳赤,自个心惊胆跳——这是夏正帆在很早之前就为他所拟定的应对方案:态度一定要强硬,日本人从来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奴颜婢膝是换不来尊敬的。

无疑这也是兵行险着。

还好,有惊无险,渡边再次走到了前台,毕竟主角是他,宇多田不过是个摇旗呐喊跑龙套的。

渡边说道,哦,也不是只靠嘴说,还抛出了精心准备的东西,是非常扎实的证据——几份电文的破译稿——都是钱蕴盛与其兄联络的电文,这个钱蕴盛可矢口否认,也可承认,内容本身不犯禁,那体现的是钱蕴盛的孝道,他打电报只为询问老母身体状况——在渡边的眼里,这就是证据,能逼迫钱蕴盛就范的证据——渡边强调道,我要说它另有他意呢?

当头一棒喝,再送上棉花糖,甜得腻人:你建议重庆不要再暗杀个别日本人,说这种建议是很有见识的,我们不但重视也是十分赞赏的。

渡边还说,“我已决定要经常派人与您保持密切联系,并负责保障您的人身安全,保证其与重庆的联络工作能顺利进行。”又说,“您与重庆联系的电台要保留下来,由我们来负责保护。南京政府决不敢难为你,一切由日方作主,若无可用的电台,我方可出电台……”

软绵绵的棉花糖不好吃,里面藏着鱼钩?吞下就吐不出来了。

钱蕴盛不吞也得吞,情势所逼,他别无选择,不是吗?但话要说婉转点,有点被人逼迫下才会有的期期艾艾,“那个……我在重庆的朋友的确很多,他们中有人也的确能见到蒋先生。呃……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先研究一下。再与他们商量,看他们的态度如何。嗯……我要是做了这事,汪先生那里……”不能不提到汪精卫,在此事上,他必须要想方设法打消前者的疑虑,不然他随时会被暗算,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这您就不必多虑了!汪先生绝不会为难你的!”影佐爽朗一笑,“这事,我会马上对汪先生说的。”怎么说,那是他的事了。

有人能解决掉后顾之忧,钱蕴盛自然就放了心。

“我可以走了吗?”钱蕴盛问。

“随便……从你到这里开始,你就自由了!”宇多田说,恶人当了,也要当好人,特别是她收到渡边暗示的情况下,心不甘情不愿,这话她也必须说。

钱蕴盛走了,步履却不轻松,一步三回头,他是疑惧未消,既惊且喜。

惊的是:狂妄的日本人早在1938年发表了决意炮制傀儡政权的《近卫声明》,宣称“再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从明里暗里都透着决意要将战争进行到底的意思,怎会突然转变了态度,要达成和平了,这背后是什么样的阴谋?

喜的是,担惊受怕了一路,却没想到过关竟是如此容易,本以为命交华盖,小命休矣,却是否极泰来——生命嘛,只有一次,谁人不怕死,更何况于他是携妻带子来做卧底这杀头勾当,自己死了没什么,挣个英烈的美名,死后也能去见钱家的列祖列宗了,可老婆孩子有什么罪过,要他们跟着一起遭殃?

……

直至钱蕴盛走出中华派遣军司令部,宇多田都在发梦怔,从开始到现在,她做了一场梦,一场谜一般的梦,虚幻缥渺,是海市蜃楼,看得见,却摸不着。

“将軍様、お养虎为患じゃないですか?(将军阁下,您这不是养虎为患吗?)”她说,声音不大,激愤的语气却把她的不满之意表达得很到位。

不满就是不和谐,很容易惹人生厌,但这无妨渡边的好心情,他甚至以老人对孩子的逗弄口吻说,“よ、よ……虎を動物園に閉じ込めて、飼育になって、またどのようですか?(喔,喔……把老虎关进动物园,圈养起来,还怎么成患?)”

“この虎となっていた!(这只老虎已经成患了!)”为引起渡边足够的重视,宇多田不惜危言耸听。

渡边哪听得进去,回说,也是在将宇多田的军,“あなたを見つけることができると蒋介石の連絡の人ですか?あなたがもしできるさ、私は彼を渡す勝手に処置!(你能找到与蒋介石联络的人吗?你如果办得到,我就把他交给你随意处置!)”

宇多田哪里办得到呢,她可办不到!

东京大本营的那帮老头子,为了早日从中国战场的泥潭中脱身,抽调出足够的兵力以便轻身南进,早就发了话:一定要想法设法促成与国民政府的和谈,并使之成功,云云。

也就是说一切以和谈为重心,而找到合适的和谈联络人又是重中之重,她能因小失大吗?

她不能。

不过,搞点小动作,还是可以的——当她向渡边透露这层意思时,渡边既不反对,也不赞同,不说话,就算是默认了。

受惊一

场,压惊酒是一定要喝的!

周明海如是说。从他在中华派谴军总部大门,抢在李逸群之前,把钱蕴盛接到手,他就一直神经质地把同样的话,放在嘴里翻来滚去地念叨。以至于,同来接人的夏正帆不得不再三再四提醒他:人是平安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怎么不放心呐?

若老母不是被戴笠扣在手中作人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钱蕴盛平安,老母就平安,这是因果关系,也是充分必要条件,二者关联之紧密,牵一发动全身,他怎敢掉以轻心,大而化之。不敢的,就是钱蕴盛现在要他一半的身家,他也只能乖乖地双手奉上,绝不能说半个不字,虽然这样的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很不舒服:老子平日里与二人称兄道弟,待尔并不薄,为何要与戴笠狼狈为奸,合起伙来暗算老子。

上面是心里话,是说给自己的?不能向外说,特别是有痨病的那位主。呵,这主此次吃了瘪,不挖点坑设点套,搅得李逸群鸡飞狗跳,他把周字倒着写……嗳,这与他有什么关系,李逸群若倒霉,那是活该,对,就是活该!

汽车的四个轮子就是比人的两条腿快,周明海在南京的住处西流湾别墅,眨眼间就到。

下得车来,周明海才知道?他取巧截李逸群的糊,李逸群还能反截他的糊,李逸群把汪精卫那尊神给搬到他家来了。如此一来,他就是想不和李逸群发生点什么事,都不可能了。

这瘟神!

都是在场面上混的人,谁怕谁啊,搬汪精卫来顶什么用,这南京政府缺了他周明海可是玩不转的——财权可都是由他把着呢!

汪精卫不是来向周明海兴师问罪的,他发作的对象是钱蕴盛,他一手栽培的好学生(汪精卫曾任过黄埔军校党代表)。汪精卫随扈如云,驾临周明海家,周明海家是蓬荜生辉——

在说过那令人恶心的词后,周明海在心里骂开了:呸,老子的家还要你来增色,也不看自己是哪把尿壶?

着即,他省悟了过来,这心头发的是哪门子邪火啊,怎会逮谁就看谁不顺眼——这连日来,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太多,也很乱,乱了他的心,乱了他的神,更乱了他固有的从容——罪魁祸首就在身侧,他却奈何人家不得,七寸给人捏着呢!

拿着他七寸的人,虽远在重庆,却有代表在此。而这个代表,让他在四周无人时,仰天感叹那么一句,“伊藏得真够深呐!”

但事已至此,他能做什么?

还是先把汪精卫应付过去吧。

事实上,不用他来应付,钱蕴盛才该出面应付。

汪精卫与钱蕴盛甫一见面,就端出老师的架子,阴阳怪气地说起了话,“你很好!很好!”

好在哪里?

汪夫人来说,“我家老汪一片诚心待你,没想到你竟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隐藏之深……”

马上就有帮腔的人站了出来,人数还不少,都显得义愤填膺,并一致指责钱蕴盛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这是泼妇骂大街,一嘴难敌的,钱蕴盛能说什么,苦笑应对,再三申明:老子绝对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那,伊也不是君子!

——那,伊也不是忠臣!

——那,伊就是两面派!

——那,伊是墙头草!

——那,……

哪来那么多哟!

这铺天盖地的责难,惹不起,躲得起!告辞!

抬脚迈步,却挪不动身,李逸群拉了他一把,附在他耳边说,“不必动气,权当狗吠,听过就算!”

“嘿,王八蛋,事情可是你挑起的,这会你倒当起好人来了!”钱蕴盛毫不客气地甩了脸子。

夏正帆在汪精卫及其随官等面前,是个小字辈,说不上话,也插不进去,乱嘈嘈的一片,他人微言轻,谁会听?但他能安慰钱蕴盛,“忍字头上一把刀,生气不值当的!”

乱过一阵,汪精卫倒不生钱蕴盛的气了,他生自己的气,扪心自问,“我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马上就有人答,“耍宝!”

低声自问,却叫旁人听了去,汪精卫想找到说话的人,眼前晃动的影影绰绰,看得他眼花缭乱,气更大了——

走!

马上走!

就走了!

李逸群没走,他打算借机与钱蕴盛修复关系。事情发展出乎他的意料,情势急转,他没理由不做出调整,这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钱蕴盛从此之后,就会受到日本人重视,设若老蒋愿意和谈,设若老蒋愿意与日本人合流,设若……

总之,凡事要给自己留后路,一条道走到黑,不可取!

想法是好,动机不单纯,目的不简单,时机却不对——

没看人家正在气头上吗,听夏正帆怎么说的:既是来修好,还带人来搅局,你这心眼也太活泛了点。

冤枉哉!

人可不是他带来的,是汪精卫自己要来,他不过是来作陪衬的,如此解释,却不足取信于人,人家就认定是他在捣鬼。

这叫什么事?

算了,走人哉!

李逸群悻悻而去!

不相干的人一走。

周明海就命人请出了“伊”,那个隐藏之深的伊,叫她伊人也可以,叫她女人也可以——戴笠的代表:黄夫人。

“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黄夫人一出场就说的诂,是对夏正帆说的,说完莞尔一笑,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夏正帆。笑意却不单纯,不太像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笑。

那是什么?钱蕴盛看不懂,周明海也看不懂。

黄夫人提出,要借地方说话,谈话对象是夏正帆。

请便!

周明海一指别墅的后花园,笑说,“爱谈多久都行,对了……”轻笑变成了暧昧,“如果二位觉得站着说话不方便,那里,”说的是后花园的玻璃花房,“那里有躺椅,也有牙床……哈……”

谁都听得出来,周明海的笑声,其实很勉强,甚至很悲愤,也很沧桑——孝子嘛!要是他把用在孝道上的心思,分一半给对国家的忠,这个人也就不那么面目可憎了。然而,周明海的人品不值钱,朝秦暮楚,三心二意,连妓女都不如。

黄夫人轻笑,“承领你的好意,你请自便吧!”扭头就走,几步之后,就和夏正帆拉开了很长的距离,让夏正帆那个很绅士的“请”字很不体面地落在了她身后。

于此,夏正帆面色一红,尴尬一笑,向其它二人告了暂离,便尾随了上去。

“那女人是什么路数?”钱蕴盛目送二人的背影消失。心中疑虑顿生,这突然冒出来的黄夫人别是个诱饵……不好!他心中暗自一惊,瞟向周明海的目光,透着强烈的质疑。

周明海装起了糊涂,“她吗?”故作猥亵地说,“寡妇找上鳏夫,还能是什么路数?”至此,夏正帆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黄夫人是军统特务,夏正帆还能出其之左吗?知晓了夏正帆的真实身份,那又若何?

——打落门牙肚里吞。

去听听他们说什么,若何?

对周明海的提议,钱蕴盛表现得兴趣缺缺,“由他们去吧!寡妇门前是非多,鳏夫门前,何尝不是如此啊!我们就别去凑热闹了。”

周明海之所以提议,不过是说说罢了,他才不去找那个不自在呢——特务之间谈的事情,都是见不得光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才没那么好奇呢。

哎,我那苦命的老娘嗳!

不觉间,悲自心中来。

半老头子的哭相,可不是女人的梨花带雨,还有种凄美感的意思,很丑的!哭声是压抑的,仿佛是被人扼住颈项的鸭子。泪珠是昏黄的,不是清亮的,火气太大的缘故吧,鼻涕拖得老长——见不得人的。

钱蕴盛不由得厌恶地别过了脸。

这头周明海闹腾得慌,鼻涕口水一把糟,还没清理干净,那头远去的两个人又转回来了,手挽着手,笑意盈盈。好一对狗男女,定是约好了时间、地点,便宜行苟且之事。周明海泪眼婆娑地想着,想着,竟是破涕为笑。

却招致钱蕴盛白眼与奚落:“又哭又笑,小孩撒尿。”

老脸一红!

压惊酒。黄夫人说,她一介女流之辈,就不掺和了。有她在,男人们喝酒就不能尽兴,毕竟放浪形骸,要说的话,女人脸皮薄,听不得的。临别之际,黄夫人不但当众亲昵地摸了摸夏正帆的脸,还送上一个香吻,贴上了夏正帆的嘴唇,场面有些香艳,令人遐想连连——适当地满足了周明海的幻想,却加深了钱蕴盛的优虑。

周明海这是在苦中作乐,钱蕴盛哪里会知道。

三个年龄加在一起上百岁的男人,各有各的心思,俱以复杂的表情为黄夫人行了送别礼。

酒,是不是好酒,要看喝酒人的心情,若是心情好,劣酒入口亦是香的,若不然,千金买来的酒,也就是苦酒,或是一瓶子酸醋——心酸。心情烦闷的人,很容易喝醉酒,周大哥就喝醉了,酩酊之中,说起了因尴尬而不能说出口的话,“你们为何要暗算我?我对你们不好吗?”

呀,老周不是糊涂人嘛?是个聪明人、明白人。

可是,这个聪明人、明白人,专干糊涂事。

既然点破了题,撕下了伪装,大家就坦诚相见,是火坑,就往里面跳了,钱蕴盛借酒勇敢地往下跳了——

老伯母的事,我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但我劝老兄趁早弃暗投明,站到正确的路线上来,蒋校长对你是有“宽大政策”的。他一个日理万机的“领袖”,在百忙之中能想到你、体谅你……他知道,你是上了当,受了骗,才误上汪精卫的贼船……咳,立功很容易嘛,只要你一如既往地反共,利用日本人的力量把新四军消灭掉,将来……将来,我这么说吧,日本人的日子长不了了,抗战必胜!

最后一句话,可不是口号,空洞而不切实际。但现实是,大后方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抗战还能不能打下去,都成了问题。

所以,这句话在外人听来还是更像口号确切一点。

也可以是酒话,酒话应该是听过就忘?但精明如周明海却无法忽略不计,他相信钱蕴盛绝非是无的放矢,马上就旁敲侧击而出,“你对局势怎么看?”

“你又怎么个看法?”夏正帆抢先反问道,接着假装咳嗽暗示钱蕴盛不要再说。

晚了,钱蕴盛看来是醉了,对夏正帆的暗示置之不理,脱口而出,“日本人马上就要英美宣战了……”

语震四座,震掉了周明海手中的酒杯,换来当啷一声脆响;也震飞了夏正帆手中的筷子,换来叮咚一声——筷子掉进了汤里。

真的?

不假!

“今年之内,你们就会看到和听到!”钱蕴盛神神秘秘地说,“消息的来源,你们莫问,我也不会说。但绝不会假,你们都烂在肚子里吧!”

“你这个近期,会让我们等上多久?”周明海拭探问道。

“哈哈,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或许是儿年……”

这又像是醉话了……

从上海到南京,换了个环境,罗之江是很不适应。若说上海是红红绿绿的花花世界,那么南京就是衰败的破落之城:曾饱受日军炮火、枪弹摧残的南京,残垣断壁,触目皆是。注记政府还都南京一年有余,一切都尚在建设之中。官邸优先,民居次之。完工或待完工的官邸,比比皆是。很有点万枯丛中一点绿的意思。

抵南京伊始,罗之江便后悔了,南京似乎比上海还要糟糕,他连喝水都要十二万分小心,提防遭人暗算。

这不,他才刚上任,有人就送了他一份沉甸甸的见面礼。

新官上任,照场面上的规矩,他的部属必然会赶在他烧三把火之前,凑份子摆酒设宴,隆重地为他举办一次欢迎酒会。部属的好意,罗之江自不好推托。到任伊始,就端架子显摆威风、不通人情世故,那是行不通的。他还指望这些人替他卖命呢!

相较于任命书下达当晚的放浪形骸,这晚罗之江就稳重、谨慎多了。逢人敬酒,虽是来者不拒但浅尝辄止,再不是一饮而尽。很有那么一会儿,他满脑门心思都只想着如何保持拘谨,不出洋相,不要让人看笑话……想得多了,对周边的环境,自然就无暇去关心了,以至于有人假借为他斟酒,偷换掉了他的酒杯,他都毫无察觉。

再次举杯时,罗之江的肚子突然间闹腾得欢,就是要出他的洋相。他本想忍一忍,先把眼前的酬酢虚应过去,再去该去的地方畅快淋漓。忍,终究是忍不住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十分浪狈地奔向了五谷轮回之地。

解手归来,刚落座,就有人靠上前来劝酒,他举杯,刚将酒

杯送至唇边,他却在众多的红彤彤的笑脸中,突然发现了一张与众人格格不入、苍白而诡秘、僵硬的脸,脸的上方,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目光发直,可想其人心头是惶恐万分。罗之江是吃特务饭的,察言观色是基本功,一看到这种反常,马上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假装不适,碰翻了酒杯。

打翻酒杯,洒了酒,这在酒桌上是平常事,谁也不会注意,谁也不会多心,就偏巧有例外——那张脸见状,马上就急于离开,至于慌成那样吗?碰响桌子、带翻椅子,东扶西倒、东挨西撞,惹得东怨西怒——想走,哪里走得掉!喝醉了酒的人,最不讲理,扯住后领,抓住前领,一顿好揍!

适时地,他摔杯为号,一句唱腔示下:与我拿下。

酒桌推向一边,椅子叠放一堆,酒会临时变了会审。

问过姓甚名谁,他连吼带骂——

你下的是什么毒?

是谁指使你这样干的?

……

连珠炮似的一通问,效装不太好,那张脸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吓傻了!

打!

左右开弓,噼啪作响,人是回过神来了,不慌不忙,镇静自若。浑蛋!早干什么去了。哦,说错了,应该说:你不要死鸭子嘴硬,你敢下毒于我,老子就毒你。

不知道,就不知道。

老实说,保你不死。

连哄带吓,终于说了,毒是氰化钾,被人威逼利诱才下的毒,指使人是强一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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