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明明摇晃得这么厉害,为什么大家还有办法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球赛?略一思索,我明白了,原来地面没有晃动,晃动的是我的腿。心脏好像快从嘴里蹦出来,真想叫心脏别这么拚命。我正站在打击区里,感觉自己就快跪了下去,只好转头对裁判说:“暂停。”我走出打击区,呼了一口气。一垒方向的休息区里,学弟们正张口大喊,但我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

县大赛的决赛是在市立棒球场举行,气氛与过去的比赛完全不同,总教练和队员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休息区里,正前方的记分板又大又气派,我感觉自己彷佛误闯进了职棒比赛的赛场。

我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冷静就没问题。我放下球棒。双手撑着膝盖,做了几次蹲屈动作,接着我拿起球棒,双手握住,伸展上半身。眼看站在投手丘的高瘦投手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心里有些不爽,但转念一想,那家伙一定只是故作镇定而已。他们仙醍白桃中学是棒球强校,连续五年晋级全国大赛,每年都将许多优秀球员送进号称甲子园常胜军的东北堇高中,换句话说,他们的目标是称霸全国大赛,而今天只是县大赛决赛而已,对手又是我们这种弱小队伍,陷入苦战已经是丢脸丢到家了。何况今天的比赛,我们的第四棒每次上场都是被故意四坏保送,他们使出这种卑鄙手段也只领先我们一分,要是最后被我们反败为胜,应该会被球迷和校方骂到臭头吧。所以那位单眼皮投手虽然表面看起来轻松,心情想必是也七上八下。

“祝你们比赛一切顺利呀。”三天前,权藤在参观练习时对我们这么说。这个人是体育专栏作家,不久前缠上王求,不断追问像是“小时候是不是真的曾将职棒投手的球打成全垒打”及“是不是真的杀过人”之类的,大家都觉得他很烦,也有社员取笑他自以为是社团经理呀,他竟然笑嘻嘻地回说当经理也不赖。虽然他给人感觉不坏,有时也会请我们吃面包或上快餐店,但毕竟是个摸不清底细的大人。我猜他今天应该也回来观战,但放眼望去却不见他的身影,这座球场连观众席也盖得异常气派,隔着围墙及安全网,根本看不清楚谁是谁。

我试着做深呼吸,拉开两臂,缓缓吸气、吐气。对手休息区似乎传出讥讽,可能是类似“小少爷,这游戏你不会玩啦”之颠的,但我根本听不清楚。

心脏的鼓动怎么就是慢不下来,双腿无力,我握紧球棒空挥着,偶然瞥见坐在休息区的比目鱼。他叫平井,是体育老师,担任我们棒球社的顾问。因为长得像比目鱼,我们都这么叫他。我看比目鱼将手凑到嘴边,大喊着:“挥得很好!就是这样!”我不禁苦笑,看来比目鱼比我还紧张,他的眼睛大概已经花了。像我们这种弱校,竟然能打到距离全国大赛只差临门一脚,比日鱼恐怕作梦也想不到。虽然我很慌张,至少我判断得出来自己刚刚的挥棒动作糟得可以,比目鱼却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还大声叫好,看来真的已经没救了。

我不断提醒自己冷静,但脑袋感觉轻飘飘的,什么都无法思考。王求是我的下一棒,他正单膝跪地蹲在打击等待区里,一副八风吹不倒的沉稳模样,完全没在意我的状况。我想起之前有一次练习赛,王求也是这么蹲跪着,我偷偷绕到他身后半开玩笑地用了推了他一把,但他的身子稳得跟什么一样,我甚至怀疑他是真的被钉在地上。此刻的王求依旧没把我放在心上,只是直勾勾盯着投手丘的方向,但我看不出来他凝视的是投手,还是投手背后的天空。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同样的疑问,我在一入学初次见到他时就想过了。当时我穿着还不习惯的中学制服,只觉得领口紧得难受。我查完分班表,打开教室门,看见一群和我同年的陌生同学,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来。这些人看上去不是幼稚的小毛头,就是俗气的乡巴佬,我一想到自己得和这些人相处三年,就有股难以言喻的怒气涌上。如今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我是在害怕。刚从东卿搬到这个陌生的东北地方,我很担心自己显得突兀,怕和同学们处不好,所以,我故意对每一个和我对上眼的同学摆出臭脸,努力表现出一副“我跟你们不同”的态度。其实我跟他们并没有任何不同,但当时的我告诉自己,我比他们“高尚”得多。而在所有同学当中,唯有王求不一样,他不像我在同学面前虚张声势,也不会故意与老师作对,但是同学们都认为他难以亲近,就好像摆在神社里的奇妙装饰品,每个人都只敢远远观察,不敢走上前触摸,王求的个头是班上最高的,恐怕也是全年级最壮的吧。我听同学说,王求打棒球很强,而且不是普通地强,大家都对这位实力很强的棒球少年敬畏三分。但我一开始却曾在背后说他闲话,同学们私下提起王求,我便哗众取宠地说:“那家伙只是个块头大的草包啦,没什么了不起的。”说穿了,我就是无法忽视王求的存在。然而王求似乎从不在意与班上同学的交流,很少说话,总是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某次下课时间,我第一次对他开口,就是问他:“你在看什么?”

王求转头看我,眼中不带丝毫戒心,只像是看着烦人的小虫子。“你坐在位子上一动也不动,到底是在看什么?”我又问了一次,王求便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看球呀。”

“球?”

“我在回想上次比赛时打出的那颗界外球,想确认到底是哪里没打好。”

当时我当然听不懂王求在说什么,现在的我就懂了,王求的脑袋会记住每次投手投出的球及野手的动作,不仅是他自己上场的情况,就连其他球员上场打击,他也能够把球路记得一清二楚。他会在脑中回放球的来势,想象自己挥棒的动作。或是试着以手套接住被打出去的球。

“你是说想象练习?”

“算是吧。”

那绝对不是普通的想象练习。我曾在下课时间偷偷观察王求,他有时连趴在桌上小憩都会全身汗水淋漓,我发现那并不是睡到盗汗,而是因为脑中的想象练习而打球打出满身大汗,这听起来很荒唐,却是唯一的可能。总而言之,一开始的时候,我由于无法理解王求这个人,总是不时去烦他,就好像为了得到同伴的尊敬而将种社里的奇妙摆饰一脚踢飞,是同样的道理,其实我一边接近他,心里可是吓得直发毛。

“乃木,你怎么动不动就提那档子事?”王求曾这么问我,“你真是好色。”

“是啊,我是好色。”我笑着回答,“可是男人都好色。王求,你也一样呀。”

我这回答并不是为自己找借口,而是事实。但的确,我会把那档事挂在嘴上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除了这个话题,我找不到其他方面能让自己显得比王求厉害。王求满脑子只想着棒球,功课也不算差,所以我只有在“性”这件事上头比他懂得多。“王求,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嘛?”每当我这么取笑他:心里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该死。”我低声咒骂。挥棒落空。投手一副轻松搞定的表情投出了球,球从我的球棒上方通过,落人捕手的手套中。裁判大喊一声“好球”,更是让我心中直冒火。我的腿依然在颤抖。刚刚那球我根本没能看清楚,只是像瞎子摸象一样胡乱挥棒。我抬头望向投手丘方向,外野一片昏暗,天空的颜色也看不清楚,大概是阴天吧。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是好天气的,而且,现在明明是八月初,竟然丝毫没有夏天的感觉。我望向记分板,1比0。仙醍白桃中学领先。没错,我们快输了。最后一局下半,已经两人出局,垒上没有跑者,我如果出局,比赛就结束了。正因为很清楚这一点,我更是紧张。投手正抚摸着手套里的球。怪了,捕手是何时将球投还给他的?不,等等,我是何时进入打击区的?我刚刚不是喊了暂停,正在旁边练挥棒吗?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走回了打击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喊了一次暂停,继续练我的挥棒。休息区里的比目鱼似乎正在对我说什么,其他队员也在大声喊叫,学弟们的加油声似乎从未如此热情,雄厚的气势几乎要撕裂空气,我感觉自己体内的正轻微震动。

刚进棒球社时,全社球技最差的就是我。我既不是转学生,却直到一年级下学期才入社,这样的例子可说少之又少,学长和其他一年级社员都当我是个怪人。原本我是隶属西洋棋社的幽灵社员,品性也不好,一天到晚被老师约谈,而我在心中给自己的定位也是坏学生,每天混吃等死,只想在学校悠哉地玩三年。有时我会想起小学参加田径社的练习及比赛的回忆,那种累死人的事,我再也不想碰了。在这儿,学长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抽烟、偷窃样样来。我干这些坏事时并没有什么罪恶感,反正其他坏学生或多或少都在做,我只想赶快升上二年级,好在一年级新生面前耀武扬威。

然而我在一年级的秋天,突然决定加入棒球社。因为我每次看见王求那满脑子只想着棒球的与世无争模样,就会产生一种恐惧与自卑,感觉自己似乎被他抛弃在一旁,恐怕只会离他愈来愈远,那么索性我也加入棒球社吧,或许跳进棒球的世界,能够减轻我心中的恐惧。看到投手将球举过顶准备投球,我正想大骂“我还没进入打击区,你投什么球啊”,但低头一看,我正站在打击区里,而且球棒举得好好的,球来了,我勉强一扭身,但腰部摆动太少,只有手挥了出去,球擦过球棒前端,撞上网子,发出巨响。裁判高喊:“界外!”

我舒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己说:“没有退路了。”这场县大赛一结束,我们将升上三年级,到时候我们只能退出社团活动,在考试及升学的抉择中度过中学的最后时光。“反正又不会死。”——这句话在我脑中响起。

只要挥棒落空一次,或是好球来了却没出棒,一切就完了。我晓得自己的两腿不停颤抖,想嘲笑自己懦弱,却笑不出来。天空好阴沉。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呢喃在我脑中响起:“我一定会上垒的!”与其说是说话声,更像是在黑暗中蜷起身子擦亮火柴,那小小的火苗所释放出的微弱光芒。“然后接在我之后,王求一定会把球打出去!”但那不是我的声音,说话的人显得信心十足,似乎确信我会上垒。我决定相信那不是我的声音,甚至反过来鼓励那个说话的人:“嗯,如果是你,一定能把棒子交到王求手上的!”还补上一句:“虽然只是毫无根据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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