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三年前

火车在宾州车站停靠,我下了车。我看上去与从南维吉尼亚来的乡巴佬没什么两样,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眼睛闪着光。我情不自禁——这是我第一次来纽约。

四处闲逛片刻后之后,我找到一个电话亭,拨通了多年前罗莎妈妈给我的的托尼的号码,我没指望还能接通,但是令我惊讶的是,电话居然神奇地接通了。

“你好?”

“托尼?”

“你是谁?”

我顿了顿。能再听到他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你是智多星托尼·萨努罗,我认识的最蠢得蠢货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是他无比兴奋的声音:“鼠仔,别告诉我这是你。他们真的把你放出来了?”

我们一起开怀大笑,接下的半分钟我们都笑得说不出话来。

“你在哪?”

“火车站。刚刚从惠灵顿来。”

“我半个小时后就能到火车站。也许还要不了那么久,你就在那儿等我。”

我随着人潮一起走出车站,手里提着两个小包。我凝视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抬头仰望高耸的建筑。人们说的没错,纽约和别的城市都不一样。我几乎能够嗅到空气中的刺激。

我不知道托尼要多长时间能到,但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辆栗色的轿车就穿过街道,在路边停了下来。我知道这一定是托尼。车门打开,波林走了出来,衣冠楚楚,穿着一件黑色的细条纹西装。

“鼠仔尼克。”他张开双臂,我快步跑过去拥抱他。不管在哪里,我都能一眼认出他,即使他现在几乎胖了四十多斤。不是说胖了,只是块头大了。波林一直是个大块头,比我们要高五到六英尺,而且厚实有肉。

“你总算穿上你想要的西装了,西装侠。”

“是的,尼克。一堆衣服,多亏了托尼。”

不一会儿,托尼走了过来,朝我肩膀捶了一拳:“我估计他就是洗澡时都穿着西装。”他拥抱了我,就像亲兄弟一样。

“不敢相信真的是你,太久不见了。”

和我最后一次见他比起来,托尼变了很多。他依旧长着一张姑娘们会喜欢的俊脸,脸上时刻挂着微笑。他的笑或许不像波林脸上的大笑那样显得真诚,但是这笑容点亮了他的眼睛,为他增添了不少魅力:“最后还是保住了你的头发啊,帅气。”

他看上去尴尬了一小会儿:“是啊,我已经戒毒了,吃了一阵子苦头。”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直到后面的车喇叭响起来,催促他们离开,托尼向波林吼道:“把后备箱打开,让尼克把包放进去。”

波林开了后备箱,又回来打点了些事情。我突然回想起,托马斯修女曾经说波林就像托尼的尾巴一样。托尼总是一副老大做派。问题是,不管是我还是捕虫王,都很少听从谁的命令。我很好奇捕虫王现在是什么样子,因为,如果说监狱让我脾气变得更糟糕了的话,我很肯定,成为警察一样无法让捕虫王变得温和起来。不管怎样,都没有关系。我把我的包扔了进去,坐到了后座上。

“去哪儿?”我问道。

“我们先去喝几杯。”托尼说。

我用手抚摸着车上的皮革:“你究竟从哪搞到这辆卡迪拉克的?真漂亮”

“这是1990款,鼠仔,只跑了两万里程,跑起来和新的一样。”托尼踩下油门,“我们先兜个风,再去喝点酒。”

“叫上捕虫王吧。”波林说,“他肯定会愿意的。”

“他也在纽约吗?”

托尼突然踩刹,咒骂起另一个开车的:“妈的,蠢蛋。”再次开稳了之后,他又转回话题:“他不仅在纽约,还见鬼的当了警察。”

“真够扯的。”所以真的是这样,他的话无疑印证了托马斯修女的话,“你们常见面么?”

“刚刚和你说了,他现在可是警察。见鬼,不,我们当然不怎么见面。”

“我常常见他啊。”波林说。

“西装侠,圣诞节见一面可不算常常,那是一年一次。”

“我们叫他出来吧。”我说,“你有他的号码么?”

“我们去酒吧打电话给他。”

托尼不想让我用他的电话打,于是我一直等到了酒吧。我走到酒吧后面,往公用电话塞了几枚硬币,拨通了托尼给我的号码。电话响了三声,接起了。

“你好。”

“帮我接多诺万。”我努力让声音平稳,伪装成别的声音。

他顿了一下,问道:“我就是弗兰基,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找弗兰基·多诺万。你是他么?”

“是啊,我刚刚说了。你是谁,你要怎么样?”

“哦,不好意思啊,我的房子出了点问题,我想能不能叫你过来帮我们抓几只虫子。”说道这里,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托尼和波林也在我身后乐不可支。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我已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于是托尼接起了电话:“嘿,捕虫王,我是托尼。我和西装侠在安东尼酒吧,你绝对猜不到我们和谁在一块儿。”

弗兰基把车子开出了好不容易占到的车位,等他回来时,肯定就被人占了。他驱车前往餐馆去见他的旧友们,还没开出两个街区,忧虑就开始浮上他的心头。

假如被人看到了怎么办?我究竟在做什么?

他想要调头回家,但是他们四个人曾经的回忆不停对他喊着:“友谊和荣耀”,促使着他不断前进。他们上次那样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而他们又有多少次遵守这一诺言呢——他们一直坚持着。在强尼的店里,尼克总是帮他背黑锅,跟林边帮械斗那次,是尼克救了他的命。他和爱尔兰佬挑起了架,托尼为了帮他们,缝了三十多针。波林曾让那个卑鄙警察把对托尼的怒火撒在自己身上。弗兰基感觉一阵反胃,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家,但是……去他妈的。我一定要去,管他被谁看见呢,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他在班森贺的安东尼酒吧停了车。服务生让他把车停到一边去,于是他只好步行走进入口。门口没有保镖,这和佛罗伦萨城堡的吉贝尔蒂的天堂大门差不多——但这儿有带手套的门房,在他准备进去时把门打开。弗兰基留意了下吉贝尔蒂的大作是否还在那里。

进来的瞬间,夹杂着烟味的冷空气迎面袭来,弗兰基很肯定这种烟草在纽约是禁止的,就算是酒吧也不行。但是也许这个地方获得了警察的特许吧。烟味很浓,香烟悬在黑暗角落顾客的衣服口袋里,烟雾盘旋在台球桌上方的灯光下。一声口哨响让他回了神,他转身看向后面,看到波林手臂大大地张开,就像一只大熊,这是波林欢迎人的方式。波林一直是无忧无虑的样子,除非托尼不允许。波林一个人最自在的时候,他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之一。

“波林。”

波林几乎是把弗兰基拖到了桌边。当他走近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尼克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但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他的头发还是那么黑,就像老乔蒂的西红柿地里的泥巴一样,他的皮肤使他看上去就像是刚从那不勒斯的船上下来一样。但是他看上去……更加刚毅了。

是眼睛。弗兰基想,他的目光,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我站了起来,绕过桌子:“捕虫王,见到你太好了。我可真的太想你们了。”

“我也是,尼克太久不见了。”

“太久了啊。”我抱着他,一起回到了波林和托尼的桌子上。不一会儿,就如同昨日重现一般,我们仿佛回到了老家时的那些个周末时光。

“谁见过钦斯基么?”我问道。

一桌人都沉默了。最后托尼打破了沉默:“他出车祸死了。”

“天哪,什么时候?”

托尼不确定地看向波林,寻求支持:“大概,一年半还是两年前吧?”

“两年吧好像。”波林答道,“真够糟糕的,他混的很不错呢。”

“先是爱尔兰佬,现在是钦斯基。下一个是谁?”

托尼一口干掉了酒,又叫了一杯,“尼克,你知道,爱尔兰血统终于在捕虫王身上显示出来了。他妈的成警察了。”

“总比当神父要好。”捕虫王自嘲道。

“别管什么警察啊神父啊,”波林说,“尼克,你是怎么把体型保持的这么好的?”

我啜了一口啤酒,放下了杯子:“很简单,波林。在牢里待上十年,保证你健康又匀称。对谁我都会这么说。”他们都笑了,甚至弗兰基也笑了,他今晚看上去一直有些神经紧绷来着。可能是和托尼还有波林待在一起的缘故吧。

要命,也可能是因为和我在一起他才这样呢?

托尼和捕虫王一起去了厕所,波林去打电话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他不用自己的手机打,相反的,我利用这一空暇来观察周围的人。能够好好看看监狱之外的人太好了,终于见到女人了,这种感觉太棒了。有几个人在跳舞,音乐声很大,但是很好听。每个第三小调听上去像是辛那特拉的歌曲风格,间隙播放的是迪恩·马丁,阿马蒂诺还有本地的卢蒙特和吉米·罗塞利的歌曲。

“夏天的风”响起,这是我最喜欢的辛那特拉的歌曲。我发现自己期待能够和一个像安琪一样的姑娘一起翩翩起舞。但是她会怎么做呢?丢下现在的生活和刚出狱的劳改犯,既没工作又没钱的尼克在一起吗?

他们都回来的太快了。波林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些新消息:“告诉我们有什么新鲜的事情。你过来之前回家见到谁了吗?”

“只见了托马斯修女,她是除了罗莎妈妈外,唯一一个去探视我的人。”说着,我低下了头,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那安琪呢?”

弗兰基踢了波林一脚,用能杀死人一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波林试图改变话题,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

是啊,那安琪呢?

“她结婚了。我听说还有了个孩子。”

托尼点了点头:“是啊,她几乎是立刻就嫁给了这个叫马蒂·费里斯的家伙。就在你进去后不久。当然,她也没有别的选择,肚子里已经有崽儿了嘛!”

我竭尽全力让自己坐在位子上不动。他怎么敢这样说安琪?我手上的肌肉紧绷的几乎要裂开。我把手放到了椅子上,好让我能够抓住些东西发泄。我肯定自己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愤怒,我知道我的眼里满是怒火。我不知道这个叫马蒂·菲里斯的家伙是谁,但是这一刻,我想要杀了他,还有托尼。

“记得那次在吉拉德修女课上,你从二楼窗户跳了出去?”弗兰基问道,竭力想要换一个话题。

“我记得。”我强挤出了一个笑脸,“她叫托马斯修女好好揍我一顿,她也确实给了我一顿好揍,把那根教鞭都打断了,然后让我弯腰对着桌子站在那儿,她则带着那个叫汉娜甘的女孩去了隔壁教室。”

“这的确是托马斯修女的作风。”托尼赞同道。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暗暗想到,看看他们吧,他们都已成家立业——西装侠有了孩子,托尼有家有室,捕虫王当上了警察。而我却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从来没有来监狱看过我,害怕听到我心里所想的答案,就像我害怕见到安琪一样。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又点了一些啤酒。我们回忆着各自的故事直到深夜,还在努力地找着有趣的话题,直到弗兰基看了看自己的表。

“糟糕,已经一点了,我得回去睡一会儿了。”

“我们应该常常这么聚一聚。”托尼提议。

“是啊,我们已经很久没这么聚在一起了。”波林感叹,“你就是凝聚剂,尼克。”

捕虫王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不能被人看到和你们这些家伙在一起,尼克没问题。但是你不行,波林,托尼更不行。今晚来这里我已经冒了很大风险了。”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有空打给我。”

“好的,再见,捕虫王。”

“你要去哪儿住?”

“我还不确定,我——”

“和我一起吧。”托尼说,“他一直和我住在一起来着,没必要改变。”

“看来我是和托尼在一起。”我说,走出酒吧时,我不禁开始怀疑托尼是不是挖了个坑让我跳,又或者是我太多疑了。

回去的路上我没怎么说话,基本上是听着托尼和波林说话。好友重聚是件好事。我们先把波林送回了家,然后前往托尼家。

托尼把车停在门前,我们爬了几级台阶,走向人行道,直通向他的大门,一扇宏伟的红木大门守卫着这栋三层豪宅。

“天,这是你的房子?”我是听波林说了他的房子多么漂亮,但这个……

“要不了多久你也会有的。”托尼说着打开了

门。

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他的妻子,西莉亚,还没有睡。她是个可爱娇小的女子,皮肤浅黑,鼻子娇俏。浑身散发着一种来自有钱人家的气质,而且渴望别人能看出来。乍一看,我无法想象托尼怎么会娶这样的妻子,但是紧接着我反应过来,这的确是托尼的作风。这样一个妻子,他的凯迪拉克,他的房子,还有身上的订制西装是那么的相称。即使这样,我得说,尽管西莉亚尽力显得平易近人,托尼把我介绍给他时,感觉依旧非常难熬。她领我去了客房,然后就和托尼一起下楼回了大厅。

卧室里的大镜子提醒我,自己这一身行头有多寒碜。托尼和波林都穿的无可挑剔,捕虫王那一身行头别人更是争破了头想得到。当然,捕虫王一直对服装情有独钟,是那种走在时尚前头的人。我打开了我可怜的行李,放了几件衣服到抽屉里,洗漱用品也放进了卫生间。我把安琪写给我的信放在了床上,盯着它看了很长时间,非常想要再读一遍。我应该把这封信和罗莎妈妈的信一起放在一边的,但是,最终我还是把它放在了胸口一起入睡,我祈祷我能够有勇气再读一遍,看看我能否找到理由去见她。

或者给我个理由不去恨她。

FBI侦探约翰·哈丁这晚收到线报,托尼·萨努罗和波林·博拉诺和两个人见了面。他们看上去就像只是享受享受夜生活,找点乐子,但是哈丁知道这群意大利佬在公司之外总是公事私事不分家的。分析有组织的犯罪是哈丁的专长,他专职干的就是这个。要是他能破获铁托·马特利,升职加薪那是跑不了的。而逮住铁托的关键就在托尼·萨努罗——管理铁托在布鲁克林生意的年轻新星。

丹尼·马多克斯正站在他身后收拾换班的垃圾,他们整晚都盯着这群家伙,他已经筋疲力竭了。

“这两张新面孔是谁?”马多克斯问道。

“我明天就会把他们查个底朝天的,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

马多克斯打了个哈欠:“希望你不要想着明天一大早就上工。”

“去睡吧。”哈丁说道,“我十点前不会继续了。我们在托尼的地盘见吧,一起去抓几个意大利佬回来。”

马多克斯大笑:“对我来说,十点很好,谢谢。”他正准备走,又转身回来和哈丁说,“你知道么,哈丁探长,长这么大,我几乎从没听人说过意大利佬,爱尔兰佬什么的。”他顿了顿,“你也不喜欢这么叫吧,长官?”

“你在哪儿长大的?”

“南方,孟菲斯市附近。”

哈丁点了点头:“你不恨这群人,是因为你不用对付这群混蛋。天杀的意大利佬,这里的犯罪活动就没一件和他们不沾边的。我小的时候……”哈丁咬紧牙关,几乎整整一分钟都沉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不管怎样,我想在孟菲斯,这种混蛋也不会少。”

马克多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是的,长官,恐怕是的。”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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