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出了罗斯公园的车道,朝着我伸出了手。

“爸爸!等等!”

我停下了车。灰色的天空飘起了雨点。露丝玛丽倚靠在门柱上,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尽管她穿着旧牛仔裤和白色T恤,但她能把它们穿得高雅。

“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你最好来看看。”

“是什么?”

她摇摇头。“跟我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拉了一下,“快。”

她把我拉进了车道。“怎么都那么神秘?”

“不神秘。”

她领着我穿过教堂墓地,进了橡树林。她并没有继续朝房子走,而是右拐,上了通往我们希望用作祭祀停车场的小围场的小径。雨越下越大了,我建议回去拿把伞,但露丝玛丽极力催促我快走。

在离小围场较远的一边,小径分了岔——一条继续北上,朝向公屋和城门水塘;另一条向西道,经过一片基本和车道平行的废地。这片废地本来是罗斯公园私有土地的一部分,属于克利福德所有。

“我们这是去哪里?”我问。

她回过头,眼睛闪烁着,满脸通红。“卡特的牧场。看,就往那边走。”

我们沿着小径走向生了锈的五杆管状铁门,门长期关着。露丝玛丽和我从门上爬了过去。如今卡特的牧场已无主人,夹在罗斯公园已经荒废的花园和住宅区之间。和许多处于城市边缘的地方一样,这里永远脏兮兮的,甚至连野草都是那么肮脏。

露丝玛丽领我绕过一辆废弃的车,进入了小灌木林,那里遍地是自身繁衍的乔木和树苗。有一道足迹,扭曲地穿行于灰烬、桦木、荆棘与荨麻之间。她纵身跃入其中。我对她曾经在这里做过什么感到疑惑。抽烟?和男孩幽会?这里太臭了,小灌木林像是成了一头正在腐朽的动物。我们站到离它远一些的地方。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在那儿。”她指向林子边缘那棵垂死老树旁边的土地,“快看。”

我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一只空瓶子斜靠在树旁,树根下的草地染成了锈棕色。

“看。”她重复了一遍,手指戳向空中,“你不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我提了下裤子,然后蹲了下来。草地很干燥。那只瓶子曾经装着一种叫做“金秋黄”的苹果酒,从标签上来看还很新鲜。瓶子可能是昨天丢在这儿的。烟头纷纷散落在小草和枝叶间。这里透着凄凉。

“这是血。”露丝玛丽说,“爸爸这是血,对不对?”

“我想是的。”

我用拇指和食指拾起了这只瓶子,瓶底粘着一撮黑色毛发。

“他们就是在这儿干的。”露丝玛丽说着,“你能在马利克的小集市里买到这种苹果酒。你知道吗?”

我真希望她没发现这事。这意味着麻烦来了。我们还不能确定那污迹就是干了的血,更不用说血和皮是不是彼得大帝身上的了。但是我必须告诉那些并不愿意听到这些的警察们,我还要告诉奥黛丽,这个发现会满足她的法庭幻想——同时顺便更加让她确信安理会的那些小伙子是有责任的。但为什么露丝玛丽会发现呢?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发出的声音比我想的更加严厉。

“我只是想走走。”

“在这儿?”

“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就能到河边了。那儿非常美。”

美?我已经很多年未踏上这条路了。我模糊地记得沼泽地上处处可见的树,罗恩河蜿蜒其中,仅有一条小溪那么宽。青少年和成年人的审美标准大大不同。我凝视着露丝玛丽,突然想起我年少时期曾经躲在一间烧掉的房子废墟里阅读奥登的书,以寻求不正当的快感。我坐在一堆长着狭叶柳叶菜的粗石上,抽着非法获得的香烟。

我站起身子。此刻雨已经越下越大,树木能帮我们挡一些雨,但我不认为还有必要待在此地。这里充满毒药,我能感觉它们慢慢地渗透进我的身体。

“你觉得他们是在这里切碎彼得大帝的吗?”露丝玛丽问。

“有可能,但我们不能妄下结论。”

“这里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切碎猫的地方,对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走吧。”

“但我们会淋湿的。”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视线正好与我的相撞。她的脸上写着平静与美丽。我的女儿。我试图相信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要是说济慈是错的,那么美就丧失了道德层次。要是美说了谎呢?露丝玛丽曾经说过谎话,但那时她还太小,不够懂事。孩子们要逐渐形成道德感。我一把将回忆推开了。

我快步走出了树荫,露天让我感觉好多了。露丝玛丽跟在我后面。她能感觉到这里的氛围吗?雷声咆哮,雨水从天空不断涌出。水流进了我的衣领,打湿了外套的肩膀。净化我吧。能不能洗去罪恶?要是能该有多好,罪恶总是害怕被揭露。

露丝玛丽又抓住了我的胳膊——这对她来说很反常,因为她从不多碰我。“你还好吗?”

“很好。我们最好回家把身上弄干。”

“你会报警吗?”

“会的。”

她用鼻子贴了我一下,好像是在敦促我立马去行动。“要是我们从克利福德家的花园抄小路走,就能到车道了。这样比我们刚才来的路快。”

我跟她走了。这样做总比争论我们是否应该擅闯民宅来得轻松些。某方面来讲,我很高兴看到她这么有担当。我通常不会犹豫不决,事实上,我倾向于另一种方式,有时候就会显得有些傲慢。但是此刻我既不能做选择,也不能在松了弦的小提琴上拉出音符。树下的毒药已经对我起了作用,正在耗尽我的元气。

毒药还产生了其他的影响。露丝玛丽带着路——她似乎认识,但是我不。我们沿着一排朝向深绿色乔木与灌木丛的篱墙走着,被雨打湿的头发贴在脑袋上,衣服贴住了身体。我看不清她的脸,仅仅看得到她的轮廓和走路时轻快摇摆的臀部。我突然有了欲望,就像昨晚抱着乔安娜时一样。可是这一次太糟了。露丝玛丽是我的女儿。我究竟怎么了?厌恶与欲望交织在了一起,我凝视着脚下的土地。我已经很久没和凡妮莎做爱了。

“求主怜悯,”我喃喃自语道,“求主怜悯。”

她不可能听得见我的声音,但她回头了。“我湿透了。”她说得很欢快。

我们走到了带刺的铁丝网围栏旁,围栏将这片荒芜之地与乔木灌木丛隔开了。铁丝已经生了锈,杆子不是丢了就是歪斜着。

露丝玛丽拉起一根杆子,与地面之间有约莫三英尺高的空隙。

“我帮你提着它。”

我从下面匍匐而过,并发现有人曾这么爬过,而我怀疑露丝玛丽就是其中之一。我觉得很荒谬,一位中年牧师竟然回到了青春期。露丝玛丽跟在我后面。我从未来过此地,但我猜我们是在一个原本属于罗斯公园的地方。这片林带基本上都是大型欧洲山毛榉,一大团籽苗中还有另一些更老的植物——杜鹃花和月桂,紫杉绿篱的残余,以及一株倒下的长冷杉残骸。

“这里走。”露丝玛丽催促道,雨水滴在了她的脸颊上,她笑得格外灿烂,“跟我走。”

我们在灌木丛里探出了一条路,从欧洲山毛榉的冠层下走过。尽管有树枝的遮挡,大雨仍旧倾盆浇下。突然间,头顶的枝丫变得稀疏,雨势急剧加强。我看见了烟囱和房子上的窗户,终于意识到我们身在何处了。

露丝玛丽在我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她转过身子,雨水打在她的身上。“哦不,”她嘘了一声,“真尴尬。”

这块地如今已搁置不用了,而在之前,这里曾经是一个由石墙围成的下沉式玫瑰花园。现在这里成了一片混凝土肾形洼地,满是枯叶,而没有水。一块跳水板悬架于深水区之上,它的椰衣垫上尽是泥泞和雨水。一条石子人行道绕着游泳池围了一圈。墙上每隔一定距离有一把固定的长椅,一边的半腰上有一个木制斜屋顶,前面是一条小走廊。走廊上,托比·克利福德正坐在一把轻便扶手椅里,他抽着一根细长的白色香烟。

我们看到他之后好一会儿他才看见我们。他挥了挥手。“过来躲雨啊。”他叫道。

我们沿着游泳池奔向连接着更衣室和避暑别墅的房子。托比穿了条牛仔裤,一件宽松的棉T恤,衣领上有一圈绣花。他赤着脚,看上去比以往更像个嬉皮士了。他掐熄了才抽了一点的烟,扔进了灌木丛里。走廊上还有一把椅子,他展开了椅子。露丝玛丽率先登上了台阶。他弯腰鞠躬,招呼她过去坐。

“很抱歉。”我开了口,“我们正横穿卡特的牧场时雨一下子下得很大。”

“所以你们就想找个地方躲躲。绝妙的主意啊。过来坐吧。”

“恐怕我们侵犯——”

“非常欢迎你们。”托比靠在了横杆上,“我得回屋里去拿把雨伞和毛巾。”

“没这个必要。”

“你们可不能感冒了。”

露丝玛丽说:“我没感冒。我亢奋着呢。”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她坐在椅子里,微笑着——几乎就要大笑了,对我们笑。尽管全身湿透,但她美丽依旧,就好像雨和她之间有什么协议,展露了她另一面的迷人之处:自然给了她湿漉漉的闪耀。衬衫粘住了她的身体,薄胸罩的轮廓隐约可见,轻易地将她乳头的轮廓勾勒了出来。现在我的情感变换了模式,我想过去遮住她的身体,从而避免被一位陌生男子看见。托比的表情似笑非笑。

“我可不想再给你添任何麻烦了,”我说,“等雨小点,我们就走。”

“不麻烦。我很乐意有这么个机会能回报你之前的盛情款待。那位女士怎么样了,奥利芬特小姐,对吧?乔跟我说了关于猫的事情。”

“她想要弄清楚——”

“这就是我们出来的原因,”露丝玛丽突然插嘴道,“我们发现了一些血迹。”

“血迹?”他注视着她,“在哪儿?”

“在卡特的牧场。要知道,那块地就在你的公园上面,它也算是公园的一部分吧。”

“很难讲。但你是说,有血迹?”

“在某棵树下发现的……爸爸还找到了一些毛发。”

托比吹了个口哨。

“可能他们就是在那里坎碎猫的脑袋的。”露丝玛丽说话的语气有些一本正经,“我们必须报警。”

“你可以用这里的电话打过去,要是你想的话。”托比是对着露丝玛丽说这句话的,并非对我,“这里近多了,之后我还能开车送你们回去。”

她点点头。“谢谢。”

“你认为警察会对此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不知道。但是总得先试试,可怜的奥黛丽。”

我在这些天里已经注意到露丝玛丽不再将奥黛丽称为“奥利芬特女士”了。

托比站了起来。“你们等等,我去取把伞。”

“没关系的,”露丝玛丽说,“我们反正都湿成这样了。”

托比又一次注视着她,他们彼此微笑示意。“好吧,那我们就冒雨狂奔吧。”他终于想起了我,“但我可以带一把伞给你,大卫。”

“不用了,谢谢。但我不打算跑,散步才更像我的风格,至少这些天如此。”

他们两人跑在前头,冲出亭子,飞一般地穿过门球地草坪上不规整的轨道。我跟着,走上了那个曾经与托比和乔安娜喝过咖啡的平台。性欲让我对其他欲望的存在更加敏感。很明显,露丝玛丽迷上了托比,托比也迷上了露丝玛丽。

他们两人穿过平台上的一扇法式窗户,进了屋子。“乔!”我听见托比在呼唤,“有客人。”

我走在他们后面。楼上的房间大而明亮,比例得当,纵深至少有二十五英尺。与平台上镶着的法式窗子一样,这里也有两面高大的窗户正对着车道。布拉姆利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曾是房客的休息室。

“抱歉屋里还是一团糟。”托比冲着露丝玛丽嘻嘻一笑。

我进门后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脚下很快就形成了一摊水。

“进来吧。”托比说,“一点点水不会弄坏地板的。”

房间的规模压倒了它的内容——超大型的家具、两把安乐椅、一只床垫、几箱茶叶以及一卷地毯。清空的壁炉旁有一台电唱机,一连串用电线接着的昂贵音箱和几盒纸壳装着的慢转唱片。可怕的是,布拉姆利的痕迹还留着——苍白的斑点标记着曾经的照片和家具。壁炉架上有香烟和威士忌,后边紧贴着墙壁的是一面大镜子,有着奢华的镀金镜框,玻璃上还有一长条斜角裂缝。我们的脚步声响亮地落在了地板上,留下了一路潮湿的脚印。

托比站在了门口。“我们去找几块毛巾吧,往这

边走。”

他带我们进入了一条短小的走廊,可以从前门通向中庭。以前布拉姆利还在的时候,我经常来这里,不过现在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似乎完全不同了。楼梯脚下轮椅的狼藉已经消失,地毯、照片以及破旧的家具也早已不见,跟着一起不见了的还有粉末、香水、消毒剂和衰老的味道。我能感觉到周围和头顶的空房间、脚下的地下室、寂静的密闭空间,以及潮湿发霉的气味。

大厅的空旷感延伸至了天窗,就好像屋顶上镶着一面镜子。窗格开裂,上面还沾着鸟粪。我们的右首边有一段楼梯,被中间夹层分成两部分,向上通往带长廊的平台。

“该死,”托比说,“这儿有个洞。不过我可不意外。”

一摊泥水积在黑白瓷砖铺成的地板上。滴答、滴答、滴答,我看着银色的水滴正在描绘滑过弯道、从天窗落到地板,最终破碎的过程。

“乔,”托比叫着,他的声音在楼梯井里跳动,“乔,你在哪儿呢?”

我听见头顶上方的长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不是啪嗒啪嗒,是赤脚踏在地板上的砰砰声。突然脚步声中止,乔安娜苍白的脸就出现在我们上方二十尺之处,身体趴在楼梯扶手上。

“什么事?”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要几条毛巾,”托比说,“大卫和露丝玛丽被暴雨淋湿了,当然还有我。浴室边上的房间里有几条干净的毛巾,就放在蓝色的箱子里。”

她的脑袋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乔安娜抱着一团毛巾下了楼,她穿着一件非常紧身的深蓝色吊带,下身是一条长裙。她的双脚很脏,脚指甲上涂着绿色的甲油,但是脱落了一些。她向我走来的时候头抬了起来,四只眼睛相遇了,我发现她的眼皮肿了。

托比用力地擦着身子。“我确定乔可以给露丝玛丽找到点衣服换上。至于你,大卫,我可以去看看——”

“没有必要,”露丝玛丽打断了他,“谢谢你。我暖和多了。很快就能干。”

“我也好多了。”我对托比说。

他咧开嘴笑了笑。“老实说,我还真说不准自己有什么衣服适合你的。”

“您不认为该打电话给警察了吗,爸爸?”露丝玛丽建议道。

“警察?”乔安娜的脸仍然僵硬得像面具,绿色的眼珠满是阴郁,“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们在你家花园附近的荒地上发现了一些毛发还有类似血迹的东西,”我说,“我们认为这可能与昨晚的事有关。”

“那只猫?”她环抱住自己的身子,双眼仍然定格在我身上,她弱弱地说道,“这太可怕了。”

“顺着这个方向走,你会看见一台电话,大卫。”托比的声音从大厅的另一边传来。

我笑了笑,希望能有个让乔安娜安心的办法。我跟着托比走进了正对着屋子的小房间。布拉姆雷一家曾经将此处用作办公室。这里配有一张疤痕累累的餐桌,一对餐椅和一排钉在墙上的空橱子。桌上有一只烟灰缸和一台电话机。

托比丢下我走了。我打到查号台,然后接通了警察局。我要求找克劳夫警长,过了一会儿他就接听了电话。我告诉了他露丝玛丽和我的发现。

“很好,这相当有趣。”他停顿了一下,滋滋声后是咔哒一下,克劳夫在点烟,“我要记录一下。我猜还没发现猫脑袋吧?”

“没有。”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他凡妮莎的推测,但还是作罢了。几乎能百分之百肯定的是,克劳夫不会有兴致去检查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喂鸟台,“你不打算派人去那里看看吗?”

“在理想的世界里,我当然会去。但是我们眼下非常紧张,拜菲尔德先生,非常紧张。”又是一次停顿,又是一声咔哒,又是一阵滋滋声,“我们得把资源分配到我们认为更有需要的地方。有一两件比这桩杀猫案更重要的案子。另外——要是你不介意我就坦率地说了,我们甚至还不能肯定你和你女儿的发现是否与此案有关,我想我的探员难免会抱怨说这一切都是徒劳。我很抱歉,先生,但是你能理解吧?”

我表示理解,尽管我并不同意他的观点。我不太喜欢克劳夫,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如果有任何进展,还是要让我们知道,拜菲尔德先生。有没有伤害,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们礼貌地道别,我出去找其他人了。他们都等在有法式窗户的大房间里。露丝玛丽和托比跪在地板上,迅速地翻着一箱子的慢转唱片。乔安娜坐在壁炉旁,手里夹着一根烟,她注视着镜中映出的我。

“警察来吗?”她问。

“不来。”

露丝玛丽抬起了头,脸一下子红了。“为什么不来?”

“他们认为这还不够要紧。”

她站起来。“真糟。这当然很要紧。”她猛地一回头看向了托比,头发甩过了肩膀,“你同意吗?”

“警察不像其他人,”他说,“他们的心思很难捉摸。”

“但是这可能是一个关键的线索。”露丝玛丽坚持着,她没有对着我,而是对着托比说,“你知道奥黛丽打算付钱找个兽医来做尸检吗?”

他摇摇头。“你说你看到了一簇毛发?”

露丝玛丽点点头。

“如果他们把它放到显微镜下,”他接着说,“就能将此与猫的毛作对比了。好吧,我希望不管怎么样他们会去这么做。”他挑起了眉毛,“现代科学很发达,我认为我们最好去把它拿回来。”

“现在吗?”露丝玛丽说。

“越快越好。”他扫了我一眼便笑了,“不然我们就快干透了,又要再一次淋湿了。可要是我们置之不理,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雨水可能会把它冲走,或者……”他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或者凶手会回去处理掉。”

“我们得赶紧去,这样才对奥黛丽公平。”露丝玛丽看着我说,“你不同意吗?”

还没等我回答,托比就说:“这么做至少无害,对吧?谁知道呢,很可能还有好处。”

我看着镜子,但是乔安娜已经转过了头,我无法再从镜子中看到她的脸。“至少等雨停了再说吧?”

“最好不要。”托比说,“露丝玛丽和我可以撑着伞去。你为什么不待在这里和乔安娜喝喝茶呢?”

露丝玛丽把湿漉漉的发丝推到面颊旁,就像一只小猫,正用爪子捣鼓自己的脸。“没用的,反正我们也要淋湿的。”

他们两人已经站在门口了。我能感受到露丝玛丽的激动,我之前从未见她这样过。她的身体紧绷着,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能唤起托比的注意。

他瞥了一眼他的妹妹。“你可以吗?”

这似乎是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她与一位中年牧师待在自己家里会不好呢?

乔点点头,把香烟扔向了清空的壁炉。

“再仔细想想,”托比接着说,“现在喝茶有点晚了,过了六点了。你可以问问大卫想喝点什么。”

说完他就和露丝玛丽离开了。我聆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托比说了些什么,露丝玛丽大笑着回应他,笑声急促、高亢,伴随着喘息。远处的一扇门砰地关上了,大房间里一片寂静,唯一的声响就是滴答雨声。乔安娜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弯曲着。不自觉地,我的手伸进衣服口袋摸索着香烟。盒子湿了,但里面还是干的。

“你想喝点什么?”乔安娜说,并没有看着我。

“现在不要,谢谢。”

她抬头看着我,笑了,笑容传到她的脸上,温暖迷人。“你并不介意看着我,对吗?”

我笑着摇摇头,点了根烟。她从壁炉旁的厨子里取出一只玻璃杯,从壁炉架上的瓶子里倒出少量威士忌。我看着她。

“我们坐下吧。”她提议。

她走到最近的一扇法式窗户旁,我们从平台过来时并没有开这扇窗。一边一把扶手椅,相对而立在光地板上。它们之间有一个茶箱,正好可以当做茶几。乔安娜坐下,双手捧着杯子啜饮起来。红晕爬满她的脸庞。裙摆散开,我看到一个三角形的开口,从她的膝盖延伸至大腿上方一英寸处。我移开了视线;我记得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记得凡妮莎。

我坐着抽烟,看着窗外倾盆而下的雨打在平台的石板上,溅起纯净的灰色水花。平台之外,草坪上长长的青草在雨水的侵袭下摇摆;花园里的大树沙沙作响,在骚动中颤抖。

“能给我支烟吗?”她问,“我的抽完了。”

我给了她一支,弯下腰给她点着,那一刻我们的脸贴得非常近。她涂了眼影,香水味微弱但能闻到,让我想起东方香料。她的脸颊精致而美好,我知道如果我能碰一下,那它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我急忙挺直身子,吹灭了火柴。

“你相信幽灵吗?”她说。

乔安娜有一种本事,可以让我放下一切防备。我望着滋滋作响的雨帘,问自己这个问题是否和昨晚我们聊到一半的话题有关,就在我们发现彼得大帝的尸体之前,她还在暗示着差别。

“我不太了解幽灵,”最后我说,“但是我相信存在一些无法融入事物格局的现象。”

她坐在椅子里,身子向前倾了倾。“比如呢?”

“任何一个教区牧师都会偶然间发现一些无法解释的古怪事情。人们总是倾向于在发现了超自然迹象时把我们叫去。”

“就像水管工?修理心灵上的漏洞?”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你能解释吗?”

我摇了摇头。“不一定。如今任何被我们归为超自然现象的事物都完全可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还没有找到而已。与此同时,教堂时不时可以帮助人们去应付那些事情,因为至少神学是认同超自然现象的存在的。但是一般的科学家不会这么做。这个古怪的事实就是,当代唯物主义在对待其信仰的问题上,往往比当代神学更加教条化——”

我突然停住了,我意识到我已经开始给乔安娜上课了。事实上她让我很紧张,而我只能借助课堂仪式来遮掩这一点——正如我对待任何一位吸引过我的女性一样;心寒的是,我总是在重蹈覆辙。我瞥见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杯子缩在手心里,手指间还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刺眼的灰色光线毫不奉承地泄露了她的所有细节;我喜欢我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

“我在浪费你的时间,”她突然开口说道,“但是我不知道还能对谁说这些话。”

“你当然没有浪费我的时间。你相信你见到幽灵了吗?”

乔安娜半耸肩半颤抖;她的肢体流畅地摆动,就像流水弯曲成波纹状。“确切地说,我没有看见。但是我听到过。”

“那么托比也听到了?”

她摇了摇头。“是前天晚上。我——我没有睡着。你知道屋子尽头的铁塔吗?我的房间就在那里,倒数第二层。我原本想要顶上那一间,但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托比也觉得那里有一股腐烂的气味。总之,我躺在床上,听见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至少我认为我听见了,一个男人就在我上面的房间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那你做了什么?”

“没有。我锁上门,把头蒙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声音就消失了。也可能是我睡着了……你会觉得我很懦弱吧,我也这么怀疑自己。”

“害怕不表示懦弱。你告诉托比了吗?”

她踩熄了烟头,直接扔进了烟灰缸。“他说那是我的幻想。”她咬了一下嘴唇,“我不知道,也许是。我让他拿着钥匙,我们一起去顶楼的那个房间。当然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房间。”

我看着雨滴静候。

“你不相信我,”她突然爆发起来,“你和托比一样。”

“我相信你。”

她哀伤地凝视我,似乎是想通过我的脸来判断是否该相信我。过了片刻,她说:“你觉得房间会有情感吗?它们会高兴、会难过吗?”

我想起了我在抹大拉圣玛利亚教堂里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就是去年夏天,露丝玛丽没有将凡妮莎留的信息传达给我的那个晚上。“我不确定一个地方会不会有味道,我也不确定是否是我们将自己的情感加之其上之后才有了味道。”

她看起来很失望。“那个房间很不快乐。”她断然地说,“我不知道,也许有人曾经在那里过得很不快乐。托比说——凡妮莎告诉他——那个诗人以前住在那里。但也许那就是我,可能就是那个不快乐的我。”

我等候了一阵子,听着雨声,看着乔安娜,她的脑袋已经垂到了膝盖上。她的脖子和肩膀裸露在外,我有种冲动,想上前去抚摸,因为安抚往往是给予温暖最简单和古老的方式。

“乔安娜,”我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但是要是——”

有人在敲窗户。乔安娜和我同时猛地抬起头。那一瞬间我真感到羞愧,像是被一个心里的秘密惊呆了。

站在窗户另一边的是托比和露丝玛丽,尽管托比带了伞,但他们俩都是从雨里飞跑回来的。托比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尼龙购物袋,里面装着看似是瓶子一样的东西。露丝玛丽的那双蓝眼睛格外闪耀,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她的头发沾满了水,脑袋上就像有一个个卷须。她举起一个像烟丝罐一样的东西,用手指轻轻拍打,然后隔着窗户说道:“我们找到了这玩意儿。”

乔安娜微笑着看着托比,好似要去开窗的样子。他摇晃了一下脑袋,然后指了指平台。他像是在说他们不想从法式窗户进来,因为身上实在太湿了。接着他和露丝玛丽走了,再从法式窗户望出去,能见到的只有灰色的天空和被雨覆盖的绿色花园了。

“我还以为他们迷路了。”我对乔安娜说。

屋里的一扇门开了,露丝玛丽大笑着。乔安娜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拜托了,大卫,”她喃喃嘀咕着,“我想和你谈谈,但是不要让托比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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