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的女儿露丝玛丽回家了。放假以来她就一直住在怀特岛的同学家里。

凡妮莎还在工作,迈克从文特纳家回来了,所以我带他去接露丝玛丽。看来他和布莱恩相处得很愉快——他们还打算第二天下午一起去看电影。我暗地里希望迈克和露丝玛丽可以喜欢对方。我本该清楚地意识到十七岁女孩和十一岁男孩之间会有常见的代沟。尤其是,这两个人。

从车站开回家的路上几乎没有人说话。露丝玛丽坐在我旁边;她很漂亮,但是板着脸,回答我的问话时都是冷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她并不粗鲁,她只是想逃离现实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我理解她,因为我在重压下也会让自己这么做。我想我知道原因:她的预科考试成绩过几天就要公布了。

迈克坐在后座。我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他。他总是望着窗外。

露丝玛丽坐在我身边的副驾驶座上。她打开包,掏出一面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她的关注范围早已把我排除在外——排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我从后视镜里看见迈克和露丝玛丽一样专注。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一个开车的机器。他们每个人都能单独地存在于世界之森。

到达罗斯后,我把车停在了牧师住所的车道。凡妮莎的车不在那儿——她答应过早点儿下班庆祝露丝玛丽回家的,但也不太可能在六点半前回到罗斯。露丝玛丽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浴室的门关上了。迈克帮我搬行李。这孩子看上去挺无聊的,于是我让他去烧水。

我回到屋外去锁车门。当我看见另一条支路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拼命地向我挥手时,我的心紧了一下。奥黛丽从马路上冲了过来,跑进牧师住所的车道。

“我抓到他们了,”她大叫着,“我真的抓到了。”

“你抓到谁了?”

“那些笨蛋呀,那些卑鄙的笨蛋。有人出来告发了。哪怕给他们半点机会,他们都会逍遥法外。”

我的脑子突然被一幅不太真实的画面填满,他们中某个过度生长的儿童挥舞着一把斧子疯狂地奔跑。“但是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

“干了他们一贯干的。”奥黛丽的脸红得都要发紫了,“他们连畜生都不如。趁皇后像的人都在吃午饭时,他们整伙人行军似的冲进了公交候车亭。我知道他们接下去要做什么。猥琐堕落的野兽们。”

“奥黛丽,为何不进门去坐坐?我们正在准备泡茶呢。”

“我不会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在那儿发现了什么。太可怕了。他们真的连畜生都不如。”

我不懂她的意思。一只避孕套?一坨粪便?

“总而言之,我看到他们今天下午在那里的时候,一辆警车正好开进了牧师住所的车道。啊哈,我就想,我要来管管你们,于是我马上跳出去,让那两个警察跟着我去公交候车亭。你真该看看那帮小流氓的嘴脸。他们总共五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女孩儿,你能相信吗?我告诉警察我要以最严格的法律来控告他们。”

“但是他们究竟做什么了?”

奥黛丽摇了摇手。“他们抽烟,酗酒。你准能猜出他们接下来要干的事儿。这类人特别钟情于某件事情。”奥黛丽的脸突然变了,好像有一块隐形的抹布一下子擦去了她的愤怒和盛气凌人,“哎呀,是露丝玛丽,见到你真高兴。我还不知道你今天回家了呢。”

晚上我回教堂去锁门,发现有个意外惊喜在等着我。不迟不早正好七点。我吩咐凡妮莎在厨房准备晚餐,迈克在桌旁削土豆。露丝玛丽洗澡已经洗了好一会儿了。

我从花园大门进入墓地。天空灰蒙蒙的,一阵微风吹来,吹动了坟墓上长长的青草。我沿着教堂东边走到南门。上锁前我走进去看看是否没人了。

我确实该这么做。高坛上站着一个人。

我清了清嗓子。“晚上好。”

那个人回过了头,竟然是乔安娜·克利福德。我进入教堂走到她旁边。她的双臂环抱在胸前,好像很冷的样子。她正凝视着地板。

“这是我的权利,”她咕哝着,“我可以来这儿吧?”

“当然,这是你们的教堂。”

“我必须得走了。托比会担心我的。”

我记起托比说过乔安娜有病的事情。我和她一起走向门口。早上看到她的时候,她给我的印象就是闷闷不乐。但是现在我感觉她更像是羞涩。我帮她开了门,然后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廊。

“你们原先住在哪里?”

“我们就住在国王路上的一个公寓。”乔安娜看着我锁上了门,“这儿可真静。”

我转身去看她,这是我第一次注视她的眼睛。我站得离她太近了,拱廊将墓地边的门廊分开。有那么一刹那,她的眼睛让我想起了阳光下的海水流向石滩。它们不大,但是颜色少见:是斑驳的绿褐色。颜色分明的瞳仁,显得颇有生机和活力,如鸢尾花,眼白部分被黑边隔开。她比凡妮莎矮一点,头顶刚够着我的肩膀。

“我得回去了。”她说。

“你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恐惧。“你什么意思?”

“你们总是很忙,不是吗?搬入一个新家。”

“哦这样啊。嗯。那么再见了。”

她从我身边飞奔而过,向着墓地西面墙上的小门跑去,从墓地正好能通向罗斯公园的庭院。我目送着她。多可怕的孩子。我又想,她根本不是一个孩子:她都快二十岁了。

我慢慢地走回了家。整个晚上,关于乔安娜的记忆一直撞击着我的大脑,就像夹克衫反面的毛刺。

在凡妮莎的建议下,我们打算为露丝玛丽返家后的第一顿晚餐添加点庆祝的气氛:我们吃了科罗内申烤鸡,喝了杯白勃艮第。迈克喝了半杯,酒就起了作用,他变得放松起来,给我们说了个没完没了的笑话,里面有一个英国人、一个苏格兰人和一个爱尔兰人。

吃到一半时凡妮莎说:“你永远都猜不到今天谁给我打电话了。”

迈克和我都无比期待地望着她。露丝玛丽盯着自己的餐盘。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清洁工。叫波特夫人,是吧?她今天早上打去了我的办公室。尤尔格雷夫太太希望明天我能去拜访她。”

“为什么?”我问道。

“聊聊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她说她正把家庭文件做成目录。还有,她问我是不是当真想要出版弗朗西斯的传记。”

“那你是怎么说的呢?”

“哦,我当然愿意。只要有新的素材。她给我的记事本看起来颇有希望。只要我有时间,我甚至不介意亲自动笔来写。”

“谁会愿意去读?”露丝玛丽说,“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他。”她有些挑衅地环视着桌子,“毕竟他不是一位真正的诗人。”

“我听说过他。”迈克说道。

我们都看向了他,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呢?”凡妮莎问。

“他是个疯子。他讲一些关于为何要有女性牧师的大道理。并且他过去常常屠宰动物和其他东西。”

“你的消息很灵通,”凡妮莎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爸爸说的。报上刊登过卫理公会教徒有了位女性部长,爸爸说这很快就会成为英国国教的趋势。妈妈听了大笑,她说这就像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所说的一样。所以我就问了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是谁。”

“他以前屠宰过动物?”露丝玛丽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是在这儿干的吗?”

“主要还是在罗星墩。”我唐突地插了话,“他是个病人,有妄想症。这个女牧师事件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有关血祭的胡言乱语。”

“够多的古典先例了。”凡妮莎说,“《旧约全书》里全是。”

“哟?”迈克说,“血祭是怎么回事?”

“在那段时间里,人们认为上帝喜欢血祭——认为祭品是给上帝的某种礼物。”我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了,“这个想法是,如果上帝喜欢你的礼物,那么他就会善待你。”

“或者刁难你的敌人,”露丝玛丽补充道,“到头来都是同一回事。”

“但那是《旧约全书》,”迈克说,“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却很现代。”

“他有精神病,”我说,“他是——”

“疯子,”露丝玛丽打断了我,“也可能是个天才。‘聪明的人总是无限接近于疯子。’”她沾沾自喜地说着,“德赖登。《押沙龙与阿奇托菲尔!》。”

一阵不知所措的沉默在滋生蔓延。电话铃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哦不,”凡妮莎对我说,“我希望他们能放过你。只是一晚而已。”

我推开椅子,走进了书房。可能酒精的力量已经让凡妮莎藏不住话了,就像刚才迈克那样。

来电的是奥黛丽·奥利芬特,她说话结结巴巴的,好似有人在摇她的脑袋。彼得大帝还没有回家,竟然有人朝着都铎村屋里她的办公室窗户扔了块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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