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我在广濑川河堤的球场上享受到了暌违已久的足球赛。来到场上的一共有十二个人,因此分成六个人一队比赛。

大部分人我都眼熟,有住在附近的四十多岁的叔叔,也有高中时期的学长。另外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年轻人,听说是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我以前常常经过那家店,怪不得看起来颇为眼熟。

凭这么少的人数要同时发动攻击和守备是相当累人的事。我流了许多汗,气喘吁吁,脚步也摇摇晃晃,但仍旧感到相当痛快。

大家连气都喘不过来,更不用说彼此交谈,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满足的表情。有人把家人都带来了,另外也有老人躺在球场旁边的草地上观战。至于邀我参加比赛的同学则被他太太斥责:“这种时候还踢足球,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由于我们没有马表,因此比赛规则以先得三分的一队获胜。然而踢到双方各得两分时,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于是就以打平收场。赛后大家都拖着脚步走出球场,但谁也没说要回去。

土屋是在这时候对我开口的。当我坐在长椅上时,他在我旁边坐下,说:“富士夫,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没见面了。”

几乎十五年没有见面的土屋增添了一些白发,眉间的皱纹也变深,看起来更有威严。不过他仍保持温和而予人安心感的气质,这点让我感到很高兴。

“你结婚了吧?太太今天没有来吗?”

“她白天在超市打工。”我回答。

“只剩三年了,你们不会想要尽量待在一起吗?”

“给超市队长帮忙也不坏呀。”听到我这么回答,坐在右边的土屋反问一声:“啊?”接着又说,“以前好像有这样的一部电影。”

“什么电影?”我歪着头问。

“主角是个拿电锯的英雄。”这个回答有些莫名其妙。

眼前是铺着砂砾的球场。除了球门、练习棒球用的网子和分数板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后方是草丛,更远处则是广濑川。把视线移向右手边,可以看到横跨河川的桥梁,这座桥已经生锈而呈古铜色。听说几年前曾经发生人们因为无法忍受交通堵塞不知怎么想的便丧失理智而纷纷从桥上跳河的事件。

天空很蓝,只有些许像是用毛刷刷上去般的白云,其余都是一片蓝色。冷风吹在脖子上,不知是否因为流汗,感觉相当冰凉。河川中的流水声有如心脏的鼓动一般,潺潺水声仿佛是耳中的细毛所发出的振动声。

如果美咲在身边就太棒了——我心中这么想,接着又想起关于怀孕和生产的老问题。

“对了。”我想和土屋讨论这个问题,没想到他也同时开口说“我啊——”。

“什么事?”我让他先发言。

土屋露出微笑,“我最近觉得很幸福。”

“这种时候?”我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只剩下三年,你还感到幸福?”

“就是因为只剩三年了。”土屋没有看向我,而是望着河流的方向,嘴唇两端缓缓地扬起。

“土屋,你那么想死吗?”

“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你说,就是因为只剩三年才感到幸福。”

“我有个孩子,”土屋说,“名字叫Riki。”

我想不出“Riki”的汉字该怎么写,就说:“和《南极物语》里头的领队犬名字一样。”

“什么呀?”土屋笑了,“他今年七岁。”

“这么说来,跟他的孩子一样大呢。”我指着留在球场上练习射门的前队友说。

“好像是吧,不过Riki有点特别。”

“特别?”

“他一生下来就有病。”土屋的话中并没有哀愁的语气,正是高中时代的说话方式。

“是先天性的疾病?”

“是先天性的进行性疾病,很厉害吧。”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很厉害”。

“这就像比赛一开始已先奉送对手五分一样,而且还没有守门员。Riki等于是活在压倒性不利的比赛中。”

接着土屋又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病名。他解释说这种疾病的患者内脏比正常人小,而且会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缩小。双眼几乎失明,也无法正常说话。

“真要命。”我只能发表毫无助益的感言。然后,我想起了高中时代的土屋。他非常受到朋友信赖,总是稳重而乐观。我甚至觉得,也许我心中一直想要成为像土屋这样的人。

“人生真的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

“才三十二岁就看透人生了,这可如何是好啊。”我苦笑着说。

“喂,富士夫,你知道我跟我太太到目前为止最担心的是什么事吗?”

“不是孩子的病情吗?”

“嗯,也对。不过还有一件事,让我们随时都提心吊胆。”

“什么事?”

“我们一直在担心自己的死期。”

“死期?”听他话中的含意,应该不是单纯对死亡所怀抱的恐惧。

“Riki虽然生病,但我们每天还是过得很快乐。我不是在逞强,我们真的过得很快乐。”

“这个我信。”我印象中的土屋的确是这样的人。

“可是想到将来的事,就会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什么意思?”

“Riki的成长让我感到不安。我和妻子都会变老,即使再怎么健康,总有一天也会死去。那等我们死了之后,Riki该怎么办?”

“哦。”

“我每次想到这里,就会觉得一筹莫展。”

我盯着土屋的脸。

“只要还活着,我们就抱定决心要照顾他到底,但是当我们死后就很难了。”

“嗯,我想的确会很困难。”

“这就是我跟我老婆的最大烦恼。”

“原来如此。”

“只是啊,”土屋说到这里停下来,用掺杂着喜悦和困惑的眼神看我,就像金榜题名的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没考上的同伴一般。“现在只剩三年了。”他补上这么一句。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土屋的意思。

“三年后小行星坠落地球时,大家都会死不是吗?那当然很可怕,但是现在我们夫妻的担忧却消失了。我们大概会和Riki死在一起。正确地说,大家都会死在一起。这样一想,我的心情就大为轻松了。”

我说不出话来,心中涌起不知是感佩还是惊愕的情感,几乎无法呼吸。土屋强而有力的态度让我瞠目结舌。

“虽然对大家很过意不去,”土屋从高中时代就特别体贴他人的感受,“不过我最近真的很幸福。”

“土屋,你真厉害。”到头来,他仍旧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

“我不厉害。只是现在,我觉得‘那个’真的发生了。”

“什么发生了?”

“大逆转。”眼前的土屋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期的模样,“大逆转发生了。”

我把自己的问题吞进肚子里,眼角渗出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

“你看那个。”过一会儿,土屋指着正面的太阳开口道。西沉的太阳呈现漂亮的圆形,仿佛黏在天空中的贴纸般鲜艳。“小行星坠落之后,当人类都不见了,太阳和云朵大概还是会留下来吧。”

“应该吧。”我看那张贴纸不像是会被轻易撕下来的样子。

“这样想就觉得安心许多。”土屋静静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我们两个站起来的同时,球场上的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聚集过来。大家虽然累了,却还想要继续比赛,真是一群没事找事的大叔,我不禁这么想。接着,我们又开始踢起足球。

比赛重新开始后过了十分钟,土屋传来的球划出一道柔和的曲线飞了过来。我在直接将球射入敌方球门的瞬间,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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