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放学的时候雨倒是停了。

花婷背上粉色的白雪公主书包,站在贝瑶课桌前,等她一起走。贝瑶心中不安,她摆摆手:“你们先回家,我肚子痛,要上厕所。”

花婷应了一声,和另一个小姑娘一起回家了。

贝瑶慢吞吞去厕所。

四年级的小姑娘,穿着自己的豆绿色衣裳,头上高高束起马尾。她没有留额发,一双大眼睛水晶一样亮。

裴川扶着课桌借力站起来,等所有人走光了,他一个人慢慢往学校外走。

他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书包上没有同龄人包上那些动画片战斗侠,他的只是简简单单的纯黑色。裴川走路姿势有一点奇怪,他走得很慢,一如蜗牛攀上绿枝,每一点都在努力。

贝瑶悄悄探出小脑袋,她背上自己书包,小跑着跟上去。

到了他身边,这个快十岁的男孩子敏锐地回头。

她讷讷顿住脚步,透过十月寒凉的雨后看他。

裴川眼神冷淡,贝瑶赶紧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去。

等她走出一段路了,裴川才继续往前走。

这段回家的路还没修好,他们只能走小路。小路远一些,要足足走三十分钟。裴川则需要更久,他才装上假肢没多久,残肢接触的地方走久了会隐隐作痛。裴川只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他不喜欢认识的人看见他这样吃力地走回家,所以往往是等所有同学走完了,他才起身慢慢回家。

裴川看着前面女孩子的背影消失不见,心里微不可察多了一分恼怒。

她是什么意思?故意走晚了留下来看他笑话的吗?就那么好奇残废是怎么走路的?

麻雀跃上枝头,她青葱可爱的背影越来越远。

六年级的丁文祥在玩沙子。

道路还没修好,大路上堆满了水泥河沙,他伙同三个六年级的男孩子一起在玩沙子。

他是这群人的老大,成绩差,他.妈说要是再不努力初中都不给他念。

丁文祥知道妈妈是吓唬他的,但他的人生本来就毁了,所以也不在意还念不念书。他听强哥说打工也能赚不少钱呢。

沙子从他指缝漏下去,他的右手上,没有无名指和小指。

这是由于小时候农村的奶奶没看好他,被砍猪草的闸刀斩断的。

十二岁的丁文祥比其他三个男孩子都高得多,有人推倒沙墙,说起了新鲜事:“丁文祥,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四年级有个没有腿的男生啊?”

丁文祥当然知道,他拍拍手:“见过,坐着轮椅。”

“对,但是我前两天听说,他又有腿了,还可以走路了。”

丁文祥瞪大眼睛。

“真的,不骗你,就是可以走了,这段时间他都走路回家了。你说他是不是安了一个假腿啊?假腿怎么能像真腿一样走路呢?”

“假腿?”丁文祥看看自己残缺的右手,“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当即沙子也不堆了,有个六年级的男孩子说:“我知道,他放学走那条小路,走得很慢,乌龟爬一样,我带你们去。”

丁文祥一群人绕过大路,书包搭在肩上,风风火火往小路走。

裴川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稳,他眼瞳漆黑,顿住了步子,看着面前几个来者不善的大男孩。

他不认识他们,所以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丁文祥眼也不眨盯着他的腿,伸手拉住裴川衣领:“小子,不许走,给我看看你的假腿。”

裴川瞳孔漆黑,一言不发伸手去掰那只手。

丁文祥本来以为这看起来很弱又比自己小两岁的残废没什么威胁,没想到那只手拧得自己左手生疼。丁文祥被迫松手,但是他更生气了。

十二岁的孩子有无穷的破坏力,也开始尤其好面子,丁文祥说:“把人按住!”

几个孩子一窝蜂涌上去,把裴川按在地上。

“滚开!”裴川也动了怒,然而他手臂力气再大,也抵不过一众比他大两三岁的小少年。

小路满是泥泞,他的假肢本就不熟练,重心偏移后,他被按在地上,脸颊旁就是脏污的泥水。才下过雨的路面,泥土的腥臭味钻入鼻腔。

他们按住他的脸颊和手臂,裴川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脸上的平静不见,像头发疯的小兽一样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丁文祥手还在痛,他踢了裴川一脚,学着他.妈骂人那样:“小畜生。”

丁文祥蹲下,去解裴川鞋带。裴川的鞋带很长,缠绕了几圈以后,绑在裤腿外面——他不想露出颜色有异常的假肢。

鞋带解了,如果再撩开裴川裤腿,里面就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假腿。

这个时候正是放学高峰期。

三年级和一二年级的小同学玩闹着走在小路上,很多人看见了这一幕,然后有人悄悄说:“那个是六年级的丁文祥。”

在学校就很浑的丁文祥。

三三两两的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裴川手指抠进泥水里。他第一次生出想让所有人去死的念头,要是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该多好!

裴川右腿的鞋带被解开,丁文祥吹了个不成调的口哨。他去撩男孩子的裤腿。

后背狠狠一痛,丁文祥尖叫了一声,他恶狠狠回头。

一个绿色外套小姑娘,拿着一根三指粗的树枝,又打了他背一下。

贝瑶害怕极了,她有限的记忆里,两辈子都没有打过架。

丁文祥瞪着她,她手都在抖,然而她还是握紧了树枝,站在裴川前面。

“你们放开他。”她挨个去打那几只按住裴川的手。

六年级的孩子们痛得哇哇大叫,有人踹了贝瑶一脚。

她也哭了。

她好痛哇,贝瑶咬着嘴唇,依然不肯丢了那根树枝。

裴川半边清隽的脸在泥水里,仰头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他第一次见贝瑶哭,她边哭边挥舞着粗壮的树枝,打在那群人身上。她说:“我要告诉我们蔡老师,还要告诉我叔叔,我叔叔是警察,让他把你们都抓走!”

丁文祥大骂了一声,然后说:“要不是看在你是女生,今天弄死你!”又转过头看听见‘警察’吓怕了的同学们,“走啊,还站着做什么!”

他们全走了。

那些不敢过来的低年级孩子,也一步三回头回了家。

等到小路上没有人了,贝瑶才抽泣着哭出来。

她记得这一幕。

一模一样的记忆,只不过上辈子她是那群低年级孩子中的一员。裴川的裤腿最后被撩了起来,她看见了和正常的腿不太一样且冰冷的假肢。

所有孩子都露出了怯意和惊奇,她被好朋友拉着退了一步。好朋友说:“那个假的腿好吓人啊。”

他在泥泞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慢沉寂下去。

此后,贝瑶再也没见过裴川戴假肢,他重新坐上了轮椅。

这辈子她跑回来了。

贝瑶拿着一根很重的树枝,踩过了数年的光阴,蹲下在他身边,泪水花了白皙柔软的脸颊。

“呜呜呜……”

裴川死寂的眼珠子动了动,转头看她。

她丢了树枝,身体发颤,似乎比他还害怕。裴川皱着眉,手臂支撑身体坐了起来。

他的衣服被泥水打湿,原本的体面干净全然不见。

裴川面无表情,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

路边的野草割裂了他掌心的肌肤。

他低头,贝瑶那双杏儿眼盈满了泪水,她抽泣着,不知所措。这样的小姑娘,也许一辈子就只会打一次这样的架。

裴川慢慢往前走。

走了许多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她依然蹲在那里。

“贝瑶。”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平静道,“回家了。”

贝瑶回头,她大眼睛红通通的,像小兔子一样。她抽泣着:“哦。”

然后她努力颤巍巍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迟迟到来的夕阳露了半边脸,他不安慰,也没有给她擦眼泪,听着她哭了一路。

“裴川,我有点害怕。”

“嗯。”

“我会被通报批评吗?”

“……不会。”

“我有点痛。”

“嗯。”

她软乎乎的手背擦了下眼睛:“明天我们一起走路回家吧?”

他沉默许久:“好。”

这一年贝瑶还不知道,身边这个冷漠的男孩,将来会把她幼时的包容和温暖,换成一辈子的宠爱和痴狂,成倍归还。

秋天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

贝瑶一头柔软的长发渐渐变长,从最初的齐肩慢慢到了肩胛骨往下。她发丝尾微黄,带着浅浅的卷,垂在胸.前。因为头发比其他小姑娘细,所以格外软。

童音不辩男女,贝瑶的小奶音却还没真正褪.去。

从四年级到六年级,裴川上学都使用的假肢。一开始慢吞吞挪步,到最后能和正常少年走得一样快。他寒暑假不再待在家,他戴上拳套,开始学拳击。

六年级的第一个月,听说升了初二的丁文祥被一群混社会的打进了医院。

这事没有引起一点波澜,作为茶前饭后的八卦聊了两天,就被淡忘在了少年们的记忆里。

六年级下学期的四月,蔡老师突然通知:“梨花和桃花都开了,我们班明天出去春游。”

这年还没有禁止春游等一系列活动。

教室里愣了片刻,猛然爆发出络绎不绝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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