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苦头的时间到了。”

走进房间的男人说完这句话之后,伸手将永岛丈临走前打开的电视关掉,房间再度陷入沉寂。

“喂,渡边,有人进来了吗?什么样的家伙?”身旁的五反田正臣问道。这里是饭店内的一间宽敞客房,我们三人各自被绑在单人沙发椅上,背对着背。由于大石仓之助背对门口,五反田正臣又失明,只有我看得见走进房内的人。“两个男的。”我说道。眼前的两个男人当然听得见我们的对话,但我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为事到如今讲悄悄话其实毫无意义。

“其中一个戴着兔子头罩。”我说道。

“兔子头罩?什么意思?你是说他穿着布偶装?”

“那看起来比布偶装精巧得多,而且很大。”

那个头罩的绒毛与造形都做得非常逼真,简直和标本一样,但体积非常大,不可能是以真正的兔子制成的,“看起来很诡异。”

“现在是怎样?我们来到了童话世界吗?”

“没有那么可爱。”因为我知道就是眼前这个兔子男剪断了冈本猛的手指与脚趾,我的视线忍不住钉在他手上的大剪刀上头。我心跳加速,手指冰冷,血液似乎正从指尖逃离,钻向身体深处。

“另一个家伙呢?”五反田正臣问道。我转头望向刚刚宣布“吃苦头的时间到了”的男人。

“别跟我说是兔子的饲养员。”

站在兔子男身旁的男人体形瘦削,像个体态轻盈的踢拳选手,但仔细一瞧,他脸上皱纹颇多,短发也已花白,就年纪而言已是个老人,但他腰杆打得笔直,站姿四平八稳,仪态与年纪极不相称,只能以诡异来形容。

我突然想起永岛丈刚刚说过的那些话,于是我回答五反田正臣:“就是在机场停车场对我们伸出手的那个人。”此人正是我们刚才数次提及的那位老教师绪方。

“那个把我们压扁的家伙?”

当时我们在停车场内试图接近永岛丈,这位绪方和其他随从一同站在远处,他一伸出手,我们全都趴倒在地,明明没被碰到一根寒毛,却感受到一股看不见的沉重压力,压得我们贴着地面动弹不得。“超能力……”我不禁喃喃说道。当时他所施展的应该就是所谓的特殊能力,也就是超能力吧。

“超能力?”老人抚着他那副无框眼镜说道。他就站在我前方,额头与脸颊满是皱纹,而皱起眉头的他,双眉之间的皱纹更加明显了。

“我们在地下停车场里忽然无法动弹,就是你搞的鬼吧?”五反田正臣说道。不管对象是谁,他的口气都一样粗鲁。

“原来如此,你们认为刚刚在停车场内身体无法动弹,是因为我使用了超能力?”

“难道不是吗?”

“如果说,其实那个机场地下停车场里有个装置,只要按下开关,就会从天花板喷出一股强大的风,把人压得站不起来呢?”

“咦?”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说明,我登时愣住。五反田正臣与大石仓之助的反应也和我一样。我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机场里有那样的装置?”

“如何?这样就能解释你们为何会被看不见的力量压在地上了吧?不必靠超能力也办得到。”

兔子男朝我走来,我一想到他即将对我施暴,一股寒意便由脚底窜向背脊,冈本猛的手指被剪断的画面以更血腥残酷的形式在我的脑海中重演,冈本猛一被剪断手指,立刻痛苦哀号,手指落在地上后,迅速腐烂,指根宛如从水管喷出水般喷出鲜血。

我的下巴忽然感到一阵触摸。

我一惊之下抬起了头,兔子男的红色眼睛就在我眼前,近看觉得尤其巨大,我登时不寒而栗,吓得差点没昏过去。

兔子男捧着我的下巴,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简直像是在品评接下来要吃哪一道食物、接着他离开我身边,朝五反田正臣走去,同样捧起他的下巴仔细凝视。五反田仰着鼻子努力嗅着,说道:“小兔子,你在挑菜吗?我可不是红萝卜哦。”至于大石仓之助,则是一看见兔子男靠近便发出惨叫:“这是什么!五反田前辈!渡边前辈!这是什么?为什么是兔子?”

兔子男绕着我们品评的这段期间,老人一直在原地站得直挺挺的,以他的年纪,似乎该找张椅子坐着休息才对,但我看他完全没有想坐下的意思。接着他开口了:“超能力办得到的事,大多能够以其他方式办到。”刚刚永岛丈也说过类似的话,是巧合吗?还是他们的观念有着共同的根源?

兔子男回到先前的位置,与老人对看一眼,默默点了个头,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我心中惴惴不安,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共识。

此时我已几乎确定道名老人就是绪方了,虽然没有明确根据,但他这副稳如泰山的站姿,完全符合永岛丈口中那位老教师的形象。

“还有一个人吧?”被我认定是绪方的老人轻声说道。

还有谁?我望向房门口,难道还有一个戴着动物头罩的人会进来?或者他指的是刚刚离去的永岛丈?

“你们在机场被逮到时,有一个同伴逃走了。”

原来他指的是佳代子。我无从得知她在机场逃走后是否平安,自从被抓进这个房间,我们就一直和永岛丈对话,我满脑子只想理解永岛丈的话中含意,根本没时间想到佳代子。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为她担心了起来。我似乎听见佳代子对着我大骂“无情的家伙!”想到这我更担心了。

“那个人是谁?”绪方问道。

我觉得没必要回答,也觉得不回答比较好,于是我沉默着。此时兔子男再度朝我们走来,我登时全身僵硬,但他走过我的身边,绕到后面,蹲到大石仓之助的跟前。大石仓之助窝囊地哀号了起来。

“说!那个逃走的人是谁?”站在我面前的老人又问了一次。

与此同时,我身后传来金属摩擦声,我察觉那是兔子男拉开大剪刀的声响。

“渡边前辈!渡边前辈!”大石仓之助哭喊道:“他们要用这个剪我的手指吗?”

“喂!你要对大石做什么?挑最弱的欺负很有趣吗?”五反田正臣虽然失明,却清楚掌握着状况。

“不必拿这种残忍的手段威胁我们,你想知道什么,我回答就是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说话速度,“在机场逃走的那个人是我的妻子,当时她察觉到危险,所以逃走了,只是这样而已。”

“是吗?”

“是的,她是我妻子。”

“原来是女人啊。”绪方的语气和缓了一点。当他得知逃走的是女性,似乎降低了不少戒心。

“喂,你对我们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五反田正臣毫不掩饰内心的不耐烦,“你还是快放我们回家吧。如果我们握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或是正在执行什么特殊任务,你对我们施以酷刑还有点道理,毕竟要问出情报就不能采取温和的手段,这我也明白。但今天我们只是三个平凡的上班族,既非握有什么秘密,也没在计划什么可怕的行动,我们只是想和永岛丈谈一谈而已,对你们毫无危害啊,顶多称得上是烦人的苍蝇吧。”

“烦人的苍蝇?”老人压低嗓子重复了一遍,似乎另有解读。

“你们何必跟一群苍蝇认真呢?”

“你这比喻用得很对。”

“什么意思?”

“大家都不喜欢苍蝇,都想把苍蝇赶得远远的,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呢?有个方法是把苍蝇全部杀死,不管是以杀虫剂或苍蝇拍都好,总之只要靠近自己的苍蝇,全数杀光就是了。这是方法之一,对吧?但这方法太没效率了,得穷追不舍直到杀死最后一只为止,相当辛苦,所以应该选择另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挑几只靠近自己的苍蝇,让它们吃足苦头,再将它们放走。”

“不杀死吗?”我在脑中想像着翅膀断裂、伤痕累累的苍蝇,却怎么都无法涌起同情。

“没错,只是让苍蝇心生恐惧而不杀死,再将苍蝇放走。如此一来,其他苍蝇就不敢靠近了。”

“胡说八道。”五反田正臣不禁失笑,“我从没听过这种理论。”

“虽然没经过科学证明,但我很确定这是事实。”

“因为那些苍蝇会提醒其他苍蝇‘那里很危险,不要过去’?”我略一思索后问道。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就算它们回去没有警告同伴,巨大的恐惧与痛苦也会自然而然地蔓延开来。负面的情绪与能量是会传染的。”

“传染?”我重复念道。

“传染个头啦!怎么可能。”

“这个现象或许并不科学,却是千真万确会发生的事,就好比身处团体之中的人会不自觉地照着群众情绪或现场气氛行动一样,即使没人出面说明具体状框,在场的人也会被群众情绪推着走。”

“苍蝇的世界哪来什么群众情绪?”我不禁吐了槽。

“所谓的群众情绪或现场气氛,其实就是某个人将心中的憎恨、恐惧或不安传染给别人的现象,这能够让整个群体变得粗暴,或变得胆小。”

原本谈的是烦人苍蝇的驱赶法,但说到道,似乎已经和苍蝇毫无关系了。这番话与苍蝇无关,却与我们息息相关,也与我们接下来的遭遇息息相关。

“同样的道理,”绪方说着轻轻举起了手,他身后的兔子男看见手势之后微微点头。“我们得用残忍的手段对付你们,让你们感到恐惧,却不会杀死你们,如此一来,你们感受到的恐惧自然会传染给其他人”

“你是说人家会下意识地认为‘别随便打探播磨崎中学事件或永岛丈的事情,否则下场会很惨’?别傻了,这太荒谬了。”

“不,这是事实。”老人说:“举个简单的例子,假如有人着手调查这件事,他很可能会遇到因为此事吃过苦头的人,这时他会想:‘这个人是因为调查那件事才落得这个下场,我可不能和他一样。’”

就是这么回事,我默想着,每个人都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系统,任何想要调查播磨崎中学事件真相的人那会吃苦头,就是这样的系统吗?

“可是,情况也有可能反过来吧?某个人的恐惧与不安传染给很多人之后,搞不好会形成一股强大的不满,进而引导群众做出某种集体反抗行动,不是吗?”虽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眼前这个苍老、狡狯而矍铄的老人,我还是想一吐为快,“这种情况下,群众就有可能推翻政府或政治家哦。”

“当然有可能,事实上过去也发生过。”老人不疾不徐地说道。

“既然如此,你现在当我们是苍蝇,下手折磨,不是也有一定的风险吗?你怎么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引发什么样的群众情绪?”

老人此刻的表情和刚刚的永岛丈很像,脸上带着一丝无奈,似乎觉得再怎么解释也无法让我们理解,“这个机制并非为了保护政府或政治家而存在,说到底只是一种国家在变革的过程,而国家周而复始地透过这样的变革,宣示自己的存在,就是这么回事。就算人民群起反抗,推翻政治家,那同样也是一种国家的变革。”

我想起了永岛丈刚刚那句“动物或国家最怕的就是停滞不前”,老人的说法和永岛丈如出一辙,彷佛在国家理论课堂上两人是好同学似的。

“这是一个国家该做的事吗?”五反田正臣说道。看样子他还没理解永岛丈和老人所提出的概念。

此时大石仓之助突然发出尖叫:“渡边前辈!”

“怎么了?怎么了?”我死命扭动被绑住的身体,转头大喊,但我无法看见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手指……要被剪刀……”他呻吟着。

“喂!住手!”我一改先前的恭谨语气,放声大喊:“绪方先生!住手!”

老人一听,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点惊讶我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绪方?这家伙就是绪方吗?”五反田正臣高声问道。

“大概是吧,我应该没猜错。”

“喂喂喂,原来是知名人士呀?您就是鼎鼎大名的绪方先生呀?”五反田正臣语带讥讽,“刚刚永岛丈说了好多你的英勇事迹呢。”

此时我发现脚下积了一摊水,本来还以为那是一道逐渐向我脚边延伸的黑影,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背后的大石仓之助尿失禁,小便顺着地板流了过来。

大石仓之助含着泪水,哭哭啼啼地咕哝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大石!冷静点。冷静点!”我无能为力,只能这么安慰他。

你和率领赤穗浪士的大石内藏助同名,绝对能够化险为夷的!但我没把这段话说出口,因为这么说也没办法让他好过一点。

“大石,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五反田正臣虽然不知道大石仓之助吓得尿失禁,却感觉得到气氛不对,他也有些慌了手脚。“放心吧,这里是日本,是法治国家,你不会有事的。此乃日本。此乃法治国家。”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混乱与焦躁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拚命告诉自己“快思考、快思考”,但是肠袋彷佛笼罩在沙尘暴中,就连“快思考”这个想法都旋即被刮得不见踪影。我很想帮助大石仓之助,却什么也做不到。

背后传来一阵细微的笑声,虽然声音模糊,却听得出充满轻蔑之意,是兔子男发出的。他嘀咕着:“这家伙吓到尿出来了,真脏。”虽然说话音量非常小,但我不知为何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我感觉胸口揪成一团,内脏的血管彷佛都被压扁,血液全部冲向头顶。

沙尘暴骤然止息,我的脑中变得清澈明亮,恼人的杂音消失,四下一片祥和宁静。接着我看见一对从没见过的男女,女人穿着医院的病人袍,坐在床沿,抱着一个婴儿,生产的疲惫让她眼睛下方隐约出现了黑眼圈,但她还是一脸温柔的笑容。男人则是顶着一头过时的发形,坐在女人身旁,脸上也有些倦意。他眯着双眼低头凝视婴儿,那表情宛如面对着一座温暖的火炉。整个画面是轻柔的乳白色,洋溢着幸福。我一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便猜到这是大石仓之助出生时的景象。虽然没有任何根据或理由,但我就是知道白色襁褓中的婴儿正是大石仓之助。

我不知道为何我的脑海会出现这样的景象,但我还来不及思索,那画面便已扭曲变形,被此刻的大石仓之助取代。我彷佛看见了正在我后方啜泣、发抖,吓得尿失禁的大石仓之助。刹时,我的眼前一片昏暗,我听见某种东西断掉的声响,紧接着我的脑袋变得热气冲天,宛如被灌进了岩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知道我在生气。

兔子男的轻蔑笑声与言词激怒了我。

“剪我的吧。”我开口了。

整个房间顿时鸦雀无声。

“放开大石仓之助,要剪手指就剪我的吧。”

“喂,渡边。”五反田正臣不安地说道。

“喂,剪我的手指吧。”我再也无法压抑激动的情绪。

“不用急,你等一下也会体验到恐惧。就是这么回事。”绪方以冷静并带点怜悯的语气说道。我当然明白他说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回道:

“就是这么回事?我受够了!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系统,什么零件,什么这是工作!或许这些都是事实,但你们不是乐在其中吗?你们打着冠冕堂皇的招牌,说穿了只是把折磨别人当乐子吧!别把他人的自尊心耍着玩!”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以这样的口气说话。

我激动地不停喘气,为了调匀呼吸,我的胸口剧烈起伏。

回过神时,兔子男已站到我面前。

巨大的红色眼睛不带丝毫感情地瞪着我。

我似乎听见头罩下传出伴随着紊乱吐息的说话声:“很有胆量嘛。既然你这么希望,那就从你开始喽。”

他说着拉起我的右手,将大剪刀架上我的手指。

“剪吧。”绪方说道。

我很害怕,但脑子此时已被愤怒占满,无法再容纳意思恐惧。我只是反射性地想抽回手,但转念想,我将手指稳稳摆到剪刀的刀刃上。“这样你比较好剪断吧?”

兔子男望了我一眼。

我想起冈本猛被他折磨时的画面,模仿着冈本猛说道:“反正你一定是剪完手指之后剪脚趾,剪完脚趾之后剪性器,对吧?真是没创意。”我虽然害怕,但此时我已激动得无法冷静思考。

“喂,渡边,你怎么了?”五反田正臣问道。他大概以为我疯了。

我彷佛听见冈本猛在我耳边说道:“你有没有勇气?”

而妻子佳代子则在我的另一侧耳边说道:“我相似你拥有特殊的能力。”

此时我的脑袋深处有一道光芒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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