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头日渐染上枫红。来到北海道,已经过了一年。

抬头望天,青色与白色交织的天空彷佛蒙上一层薄雾,凉爽的风拂面而过。我将望远镜抵上眼窝,视线在空中梭巡着。

我看见了一只鸟,那是栖息在前方防风林内的苍鹰,或许是见到独自站在平地上举着望远镜的我而感到好奇,它飞了过来,在我的正上方盘旋,张着双翅,以明亮的天空为背景,画出和缓的弧线,翅膀上的斑点看得一清二楚,美得令人叹为观止,小小的爪子像是穿了一双红袜,非常可爱。

我痴痴地望着苍鹰渐飞渐远,感觉自己仿佛随着苍鹰一起盘旋上升,舒适悠闲地乘风飞行。

这副望远镜是几个月前,住在岩手高原的爱原绮罗莉寄来北海道给我的。我和妻子决定搬来北海道生活一事,我只告诉了爱原绮罗莉。她信上写着:“这是诗织送你的礼物,听说是润也的东西。北海道老鹰似乎很多,不妨用用看吧。”

虽然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标准使用方法,到户外摸索了一阵子之后,我也体会到观赏苍鹰的乐趣了。自己也感到可笑的是,有时我甚至觉得盘旋天上的苍鹰会对我说话。

回到店里,在吧台后方洗杯盘的佳代子微笑地说了声:“你回来啦。”店内共有五张圆桌,每张圆桌旁各有四张椅子,但现在一个客人也没有。

毫无专业经营知识的我,为什么会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海道开一间咖啡店?我自己也说不出原因。但如今已过了半年,虽然赔上了从前当上班族时存下来的老本,倒是没有出现巨额赤字。

我挑了个座位坐下,看向墙上的薄型电视荧幕。电视是开着的,平常我们只拿这台电视来看电影,今天却很难得地播着新闻节目。

“为什么突然看起了新闻?”我问道。远离社会上的所有情报,可说是我们新生活唯一的坚持。

“早上这个人打电话来,叫我们看今天的新闻。”佳代子指着荧幕说道。此时出现在荧幕上的是永岛丈。

“永岛丈打电话来?”我吓了一大跳,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们?

画面上的永岛丈正对着麦克风演讲,他看上去青春洋溢、满腔热血,和一年前没什么两样。演讲地点是一个布置得中规中矩的会场,应该不是国会,或许是某场公开会议吧。看样子他现在似乎隶属一个我从没听过的政党,但他什么时候结成了新政党?我对这件事也一无所知。

一年前,佳代子在国际伙伴饭店教训了兔子男和绪方那件事,被报导成“戴着兔子头罩的男子袭击下榻饭店里的永岛丈与秘书绪方,永岛丈击退了那个男子,救了秘书的性命”。社会一片哗然,永岛丈再次成为注目焦点。

我们潜进歌许公司企图破坏系统的举动也占了报纸小小的篇幅,警方公布了“公司内部监视器所拍到的歹徒影像”,但影像中的人长得和我们一点也不像。

我想很可能是永岛丈为了救我们,或者该说是为了放我们一马,而在情报上动了手脚。他自己也承认,这种作法其实和播磨崎中学事件没什么不同。掩盖事实,捏造另一个剧本。永岛丈有自觉地扮演英雄角色,甘愿诠释一个被操纵的人偶,试图借此引导国家朝他的理想方向进化。

“这新闻在讲什么?”我指着画面问道。

“不知道啊,政治的事别问我。”

“可是我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就是啊,那个永岛老师希望我们看看他的努力成果。”

“简直像是请双亲务必到学校欣赏自己才艺表演的小孩子嘛。”我不禁苦笑。

我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店内倏地静了下来。这个世界变得如果、这个国家变得如何,我毫无兴趣。

“你的意思是,你打算视而不见?”

一年前,我们从歌许公司逃出来之后,汽车后座的五反田正臣对我说道。

在那个时间点,我已经决定辞去工作,搬到遥远的陌生土地,尽可能切断所有情报过生活了。

“你听着,歌许的那些员工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工作会造成什么结果,对吧?他们只是不知其所以然地做着被交付的工作。当然回头看,我们也是一样,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或生活会为别人带来什么影响,只是不知其所以然地活着。”

“是啊。”

“而你现在却要反其道而行?你明明知道事情真相,却打算逃去远方蒙起眼睛过日子?”

“五反田前辈,你以前不是说过吗?‘视而不见也是一种勇气。’”

五反田正臣丝毫不觉得尴尬,还刻意踢了我副驾驶座的椅背说道:“视而不见是不对的,渡边。”

“或许吧,但我已经决定到遥远的地方静静地过日子了。”

“就算你过着隐居生活,还是会被卷进这个世界的纷争的。”

“那也无所谓。你呢?五反田前辈,你有什么打算?”

“我啊。”他以坚定的口气说道:“我打算好好地想一想。”

“想什么?”

“如何不要视而不见,起而奋战的方法。”

“奋战歌许?”

“歌许根本微不足道吧,我想对抗的是整个系统。这整个‘就是这么回事’的机制已经让太多人遭遇不幸了,我想拯救他们。”我很讶异他会说出“拯救他人”这样的宣言。

“你是认真的?”

“是啊。”他一派轻松地说道。

“真的办得到吗?”

“谁知道呢。不过我们会留在这里试着努力看看。”

“我们是指你跟谁?”

“我跟大石啊,我们会很有耐心地对抗下去的。”

我哈哈大笑,看来他已经擅自帮大石仓之助决定好了,大石仓之助显然逃不了被卷入麻烦的命运。“五反田前辈,接下来会是猛男的时代哦。”我说。

“那是什么?猛男的意思是勇敢对抗敌人的男人吗?”

此时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你知道加藤课长自杀身亡了吗?”五反田正臣听了愕然无言,喃喃念着“不可能吧”,好一阵子嘴张得开开的。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他说这是近几年来让他最惊讶的事,远比歌许的真相还令他难以置信,“怎么觉得有点寂寞啊。”他叹口气说道。我听他这么说,也觉得寂寞了起来。

后来我就没再和五反田正臣联络了,也不晓得他现在人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工作。

来到北海道之前,我曾上网过一次,进入搜寻页面,键入“播磨崎中学”与“安藤商会”两个关键字,鼓起勇气按下了搜寻键,结果没有任何符合搜寻条件的网站。之前至少会搜寻到那个交友网站,现在什么都搜寻不到了。

接着我灵机一动,键入“国际伙伴饭店”与“渡边拓海”两个关键字,按下搜寻键。

我想知道网路上有没有任何将我和那间饭店串联在一起的情报,虽说那件事被巧妙地掩盖了,但难保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搜寻结果,只找到一个网站。由网页标题看来,似乎是个化妆品的购物网站。我盯着网页标题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勇气将它点开。

我不敢再继续深究,担心这又是某个陷阱。

此外,关于我之前的偷腥对象樱井由加利的消息,在我与佳代子即将出发前往北海道之前,我在东京车站巧遇公司的某名女职员,她告诉我:“由加利和那个在帛琉认识的老公离婚,听说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礼貌性地聊了两句,并没有追问樱井由加利的老家地址及联络方式。我不再相信任何情报了,现在天底下的一切事物对我来说,都像是会随着观察角度而改变的错视画,谁能保证这个女职员与我在东京车站的巧遇不是某人的刻意安排呢?

我并不常想起井坂好太郎,但每次一想起,心情都很差。即便已经死了,他对我而言依然是个麻烦的朋友。他留给我的那封写着“看的人是笨蛋”的遗书,那封称不上遗书的遗书,我仍保存至今,将它夹在井坂好太郎的书里。前几天,我突然想到,井坂好太郎会不会透过某种形式留了讯息给我?搞不好在搜寻引擎上输入“看的人是笨蛋井坂好太郎”或是“看的人是笨蛋渡边拓海”,就能看到他生前制作的网页。以他的个性,搞不好真的会大费周章地安排这种机关;或者应该说,我很希望他真的这么做了。

“你在发什么呆?”佳代子不知何时坐到我身旁,将一杯咖啡放到我眼前。

我望着妻子。

我无法知道什么是真相,也不敢肯定什么情报是正确的,而究竟是什么样的系统掌控着我们的生活,我也无从得知,但至少我能够肯定的是,妻子与我共同度过的这段平凡的时空将永远不会消失。

身后传来开门声,我反射性地站起来转头说了一句“欢迎光临”,但当我看见这位意外的访客,当场说不出话来。佳代子也转头一看,“哎呀,小哥。”她很自然地笑着打招呼:“原来你活得好好的。”

“好久不见。”眼前露齿微笑的正是戴着墨镜、蓄着胡子的冈本猛。

我怀疑自己看见幽灵了,一年前的那个纪录片里,他明明已经惨遭残酷的折磨身亡。“那是……”我忍不住问道:“那是骗人的吗?”

难道那段影像是捏造的?这是最容易接受的解释。

但仔细一看,冈本猛的手指少了数根,还拄着拐杖,显然都是那场折磨遗留下来的痕迹,换句话说,那段影像是千真万确的。

“那时候我懒得陪他们玩下去,就躺着装死。他们以为我死了,其中一个把我扛到车上打算把我载去弃尸,我找机会干掉了那家伙。后来我在医院躺了一阵子,出院时已经联络不上你们了,我只好到处闲晃过日子,直到最近才得知你们夫妻在这里开店。”冈本猛慢条斯理地说道。接着他在我隔壁桌坐下,点了一杯咖啡。

“这杯我们请客。”佳代子说着,起身朝吧台走去。

我本来想问他是从谁的口中得知我们在这里开店的,想想又打消了念头。情报会因任何可能泄露出去,就算查清楚了,也没多大意义,因为并无法改变情报泄露的事实。

“你好像胖了一点啊。”冈本猛抚着胡子问我。

我还无法相信冈本猛仍活着这件事,不敢贸然开口和他说话。我坐在椅子上直盯着他,一边摸着自己的颈子与下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有吗?胖了吗?”

“你待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视而不见地过日子。”

他没有问我对什么视而不见,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么做好吗?”

这句话犀利地切中了核心。我看了佳代子一眼,坦率地说道:“没什么好不好,我只是不想毁了我的人生。这也是一种选择。”

冈本猛没应声。

“你对我很失望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会啊。”他立即答道:“你有你的考量,我也不能说什么。就像你说的,这也是一种选择。”

“对,这是我思考之后做出的选择。”

“你后来没有再偷腥了吧?”他取笑道。

“我从没偷腥过,你别冤枉我。”我嘴硬地答道。

冈本猛哈哈大笑,接着露出恶作剧的表情,问了一个令我相当怀念的问题:“你有没有勇气?”

我反射性地想回答“那玩意儿被我忘在老家了”,但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略一思索之后,我指着吧台里的佳代子说道:“为了避免弄丢,我把勇气交给她保管了。”

冈本猛露出戏谑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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