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伯哈特很快把我赶出房间,命令我两个小时内不要离开酒店,以防他想再找我问话。走廊拐角处站了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外边走廊也站了两个,不让围观者在这一片聚拢。电梯旁边还有一个警察,这会儿他跟一个人起了冲突。我朝大堂走去,听到他们俩提高了声调在争吵。

那个人是劳埃德·安德伍德。我还没看到他,就听出了他的声音,比平常更加狂躁:“我为什么不能去见罗斯·丹瑟尔?大家都在会议室等他,他的讲座已经开始了,他已经迟到四十分钟了。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老兄。”警察答道,“如果你想等一阵子,跟警官聊一聊的话,只要你保持安静,没问题。否则,回到电梯里去。”

我拐过走廊,朝他们走去。安德伍德马上就看到了我,一边冲我挥着一沓油印纸,一边跑过来拽住了我的胳膊。

“你从丹瑟尔的房间过来,是吧?”他说,“怎么了?这个警察什么都不告诉我……”

“放松点,”我说,“冷静。”

“但是出事了,我知道。”

“是出事了。咱们去会议室吧,路上再说。”

我拖着他走向电梯,按了向下的按钮。警察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他看上去满脸厌倦。很快来了一部电梯,我和安德伍德走进去,我按了中二层。等电梯门合上,开始向下运行后,我开口道:“弗兰克·科洛德尼死了。”

“什么?”他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他在丹瑟尔的房间里被人杀了。”

安德伍德瞠目结舌:“死了?被人杀了?哦,我的上帝!怎么会这样?你的意思不是说丹瑟尔……”

“看起来是这样,但也可能不是。现在断定发生了什么事还太早。”

电梯停下来,门开了。安德伍德还站在原地,看上去吓坏了,我不得不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出来。他说道:“我该怎么跟大家说呢?他们都在那里等着,我得跟他们说点什么……”

“你自己决定。不过别用‘谋杀’这个字眼,不要暗示是丹瑟尔干的。尽可能低调。”

“低调……”他看起来惊魂未定,话语间满是沮丧不安,“这次大会毁了,你知道吗?”听起来仿佛这是我的错一样,“我们所做的一切工作,所有的时间,所有的金钱……上帝。”

“是的。”我说。

“不只是今年一年——永远都毁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们怎么可能再举办大会?还有谁会想来?”

我不无恶意地说道:“至少弗兰克·科洛德尼不想再来了,这点可以肯定。”

会议室外的走廊里站了十来个人,抽着烟,低声聊天。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屋里的人,大部分也都站着。只有几个人坐着,凯莉是其中之一。屋内气氛躁动不安,大家都很不耐烦,彼此间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墙上挂的钟。

我们走进会议室,安德伍德甩开我,径直走上讲台。我则走到了旁边的墙角。我一进门,凯莉就站起身,来到我旁边。博特·普拉科萨斯和沃尔多·拉姆齐也站了过来。

凯莉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怎么了?丹瑟尔又喝多了吗?”

“他是喝多了。不过还有更糟糕的事。”

安德伍德站到讲台上,对着桌上的麦克风,叫大家注意听。屋内吵吵嚷嚷的说话声渐渐消退,然后一片寂静,有人伸长了脖子向前张望。我看到人群中有西比尔·韦德,还有奥齐·米克,我紧紧盯着他们。没有看到伊万·韦德,也没有看到吉姆·博安农。

“非常遗憾,我要宣布一件悲剧。”安德伍德冲着话筒说道,“弗兰克·科洛德尼……在酒店内身亡。”

不出所料,这个消息让全场听众大为震撼。喧嚣声顿起,人们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态互相张望,几个坐着的人猛然站了起来,就像盒子里弹出的小丑那样。我还在观察西比尔·韦德和奥齐·米克。除了脑袋轻轻颤抖了一下,米克没有任何反应。但是西比尔的反应则非常明显,经历了一系列变化。她先是僵住了,瞪大眼睛,张开了嘴,随即她合上嘴,伸手摸了一下脸颊上的淤青,那里涂了些化妆品遮盖,然后,她放下手,身体不再僵硬,嘴角微微扬起,好像露出了一丝冷笑,最后她的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滑进了椅子里,通常人们放松紧张的心情后就是这样子。所有这一系列举动不过六七秒钟。

凯莉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听到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我的上帝!”,于是把目光从她母亲转到她的身上。她的表情中既有震惊,又有恐惧,眼里写满疑问。拉姆齐和普拉科萨斯也非常震惊,他俩都不确定是该关注安德伍德还是该关注我。

人们冲安德伍德大声嚷嚷,希望得到更多信息。他只是不断重复:

“我不知道任何细节。这件事和罗斯·丹瑟尔有关,已经叫了警察。他们就在楼上。我只知道这么多。”

“但是你知道更多,对吗?”凯莉对我说,“科洛德尼怎么了?”

“他中弹身亡,在丹瑟尔的房间。”

“中弹身亡?你是说谋杀?”

“警察是这么认为的。”我不会告诉她科洛德尼是被西比尔丢的那支枪射杀而死的,最起码不会当着普拉科萨斯和拉姆齐,以及周围这么多人的面。

拉姆齐问道:“是丹瑟尔干的吗?”

“可能。他说不是,但事发后几秒钟,我只看到他一个人在尸体旁边。听到枪响的时候我已经在走廊里了。”

“可是为什么?”普拉科萨斯问道,“罗斯为什么会干这种事?”

“他不太喜欢科洛德尼。他以为科洛德尼是《迷雾》勒索案的幕后主使。”

“这并不算是个充分的谋杀动机。”

“如果这个人烂醉如泥,本身又有暴力倾向的话,就有可能。”

“我觉得有可能。但是上帝啊,冷血的谋杀……”

安德伍德又宣布说,今天剩下的安排全部取消。他说这话时,看上去非常痛苦。喧闹的人群缓缓散去,离开了会议室。只有奥齐·米克还坐在椅子上,他是屋里唯一坐着没动的人。透过角质框架眼镜,他那双鸟儿般的眼睛凝视着讲台左边某处。一片混乱当中,他显得完全漠不关心。我怀疑他是不是也喝醉了,或者出于某种私人的原因,正在品味科洛德尼的死亡。我还记得周四晚上他们两人曾经恶语相向。

我对拉姆齐和普拉科萨斯说:“你们最好别到处走,警察可能会找你们其他人谈话。”

“我没打算去别处。”普拉科萨斯说。

“我也是,”拉姆齐说,“除非去酒吧。”

凯莉刚才跟西比尔说话去了。我冲她打了个手势,让她等我一下。看到她点了点头,我转身朝一排排空椅子走去,米克就坐在那里。我走到他跟前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眨了眨眼。他的眼神中有几分浅浅的宿醉意味,但他口中散发出薄荷清新剂的味道,而不是威士忌。

“嗯,”他说道,“侦探先生。”

“科洛德尼身上发生的事真可怕,不是吗?”

“是吗?”

“你不这样认为?”

“如果我对他表示同情,那我就是在撒谎。我恨他。”

“为什么?”

“他就是那种让人憎恨的人。”米克说着,耸了耸肩,“你要知道,所有的通俗小说帮成员都恨他。是丹瑟尔杀了他吗?”

“你为什么觉得他是被杀的?”

“不是吗?”

“可能吧。星期四晚上你和科洛德尼在吵什么?”

这个问题引来了一丝闪避的神情。“星期四晚上?”

“在鸡尾酒会上。你跟他吵了一架。”

“我们吵架了吗?我不记得了。”

“你们当然吵架了。他警告你离他远一点。”

“是吗?”

“这是因为你威胁过他吗?”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威胁他?”

是啊,我心想,为什么?

我说:“警察很快会来找你谈话,米克。也许跟他们在一起你会更加配合一点。”

“也许我会,”他冲我咧嘴笑了,“也许我不会。”

我转身回去找到凯莉——西比尔已经不见了——我们两人走出会议室,来到走廊。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跟米克聊天?”

“因为我觉得他心里藏着秘密。”

“什么秘密?”

“我还不知道。对于科洛德尼的死,西比尔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她看上去有点蔫蔫的。”

更确切的词语应该是“放松的”,不过我没有纠正她。

电梯前面挤满了等待的人,于是我们选择了楼梯。到大厅之后,我走到前台,看到那个严肃的经理——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正跟那个保安哈里斯说个不停。我告诉他们,如果埃伯哈特警官找我的话,告诉他我在花园咖啡厅。哈里斯说“好的”,而那个严肃的经理冲我严肃地点了点头。他看我的样子仿佛我也是给他们酒店带来丑闻的人之一。

目前为止,大堂看起来还没有受到丑闻的影响。他们肯定是从内部员工入口把警察领进来,乘着员工电梯上楼的。有关命案的传言尚未在酒店住客和工作人员间传开。一些大会人员三五成群地走来走去,看上去紧张而神秘,不过好像没人注意到他们。我和凯莉走到咖啡馆,找了张靠后的桌子。我们什么也没说,先点了咖啡。

“你准备告诉我细节吗?”凯莉问道,“还是我得等着看报纸的报道?”

“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我答道,并且照做了。我没提那个杀人工具就是她母亲失窃的左轮手枪,不过我大概已经暗示了这一点。她仿佛也意识到了,让我坦白是否如此,于是我承认了。

她说:“这么说是丹瑟尔偷了那把枪。”

“如果是他杀了科洛德尼,那肯定就是了。”

“为什么你说‘如果’?你刚才不是告诉我屋里所有的门窗都从里面锁着,而你听到枪响后几秒钟之内就赶到了那里?他肯定就是杀人凶手。”

“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我还是有点怀疑。”

“为什么?”

“他的样子和他所说的话。他喝醉了,一个醉鬼很难把谎话说得让人信服。”

“跟所有证据相比,这点微不足道。如果丹瑟尔是无辜的,科洛德尼怎么可能死在他的房间里?”

我摇了摇头。

“还有谁可能这么干?”

“任何人都有可能,我觉得。”

“你的意思是说通俗小说帮的某个成员?”

“呢,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额头皱起几道皱纹:“你不是想到了西比尔吧?”

“不是。”我说,但有可能是西比尔。她说手枪被偷可能是撒谎。那个小偷也许是在找别的东西,而她把枪藏在了别的地方,打算用它解决掉科洛德尼。但问题是,为什么?她的动机是什么?同样的推理也可以用在伊万·韦德和别的通俗小说帮成员身上。他们中的任何一员都可能犯罪,如果你挖得足够深,也许能找到不止一个合理的动机。但如果要让这种假设合理,那就意味着必须排除丹瑟尔身上的嫌疑,给凯莉刚才提出的问题找到一个答案:

如果丹瑟尔不是杀人凶手,科洛德尼怎么可能会在那间紧锁的房间内中弹身亡?

咖啡端了上来,凯莉把玩了一会儿她的杯子,我们俩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觉得我应该去找西比尔,跟她再聊一聊。还有我父亲。”

我点了点头:“今晚咱们一起吃饭吗?”

“如果我说不,你不会认为我是在拒绝你吧?”

“不会,除非你的确就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没心情,发生了这样的事。明天或星期一,好吗?”

“好的。”

“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晚上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在家。”

我说我会的。她走了以后,我坐在那里,喝着咖啡,思考了一会儿,但没理出什么头绪。十五分钟之后,我觉得自己坐够了,付账走人,四处溜达了一会儿,去了书市。书市也关门了,我又走了回来。

回到接待处,我看到埃伯哈特在桌子那里,怒视着那位面容严肃的经理。我一走过去,怒视就转到了我的身上,仿佛一块黑云笼罩着我。不知怎么的,这让我想起了曾在一本通俗小说里看到的最糟糕的一句话:“先生,我将呼风唤雨,把你洗透。”

“你到底去哪里了?”他咆哮道。

“在大堂里走了走。怎么了?”

“你说你他妈的会在咖啡馆。你觉得我除了捉迷藏没别的事干了吗

?”

“放松点,埃伯,好吗?”

“是的,放松点。去死吧。听着,我的事儿办完了,就我所知,你也一样。明天或后天来法院签一份声明。”

“当然。丹瑟尔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他会被起诉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当然会被起诉。他罪证确凿,你知道的。”

“他认罪了吗?”

“他们大部分人会认罪吗?这件事是他干的,就是这样,别想再从这件事里面整出什么重大秘密了。回家去,让你的大屁股离麻烦事远点。”

“我没有自己去找麻烦,埃伯。”

他哼了一声,转过去怒视着电梯。

我没有理由继续在酒店里转悠了。此外,酒店庄严优雅的维多利亚品位让我感觉有点压抑。我走出酒店,去街区那头的车库取车,穿过城市回到太平洋高地。一路上,我想起埃伯哈特的奇怪举止,感到非常困惑。他常常脾气暴躁,但今天他的坏脾气背后没有一丝温情。他身上压着某种沉重的东西,除非找出来是什么,否则我不会满意。

快到晚饭时间了,我在联合广场一家店停了下来,那里的比萨做得很好吃。我点了一份意大利辣香肠比萨,加双份芝士。回到住处,我打开一瓶施立茨啤酒,坐在窗前吃比萨。我透过窗户看着湾区,落日的余晖让马林岬的群山沐浴在一片柔和的红色光芒里。这景象让我陷入了沉思,也让我意识到屋里是多么安静和空旷。

我走进卧室。今天早上凯莉坚持整理了床铺,这张床从来没有这么整洁过。整间屋子都非常整洁,焕然一新,看起来相当不错。我坐在床上,拨了凯莉的电话。电话响了十声,没人接,于是我放下了听筒。

为了打发时间,我决定看会儿书。不过我没从书架上拿通俗小说,而是把从办公室带回来的《迷雾》的手稿扒了出来,又看了一遍。我从头看到尾,跟第一次看这篇东西时一样,没有得到一点启发。不过我放下手稿时,脑子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些年来,我常常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知道这是内心深处某种意识想要破茧而出:我肯定忽视了这本小说中的某些内容——情节、风格,或者其他什么。

我又看了第三遍。但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意识,始终不肯现身。逼它出来是没用的,它最终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该死,屋里太安静了,我打开了便携式电视机。我很少这么干,但现在只希望屋里有点声响。过了一会儿,我走进卧室,又拨了一遍凯莉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床头柜上的钟表显示已经十点多了。她跟我说她今晚在家,我心想,她在哪里呢?

她在别的地方。她是个成年人。如果她星期六晚上想出去过夜的话,没必要告诉你。你怎么了?在这里晃来晃去,好像得了相思病。你已经五十三岁了,上帝啊。去睡觉,为什么不去睡觉?你这个老东西,你。

我去睡觉了。

但我没有马上睡着,该死的床也显得空空荡荡。我还能闻到另一只枕头上留着她身上甜甜的香水味道。

我梦到自己在一间屋子里,六七个人在打牌。全都是通俗小说里面的私家侦探:卡尔马迪、迈克斯·拉汀、瑞斯·威廉姆斯、吉姆·贝奈特,都是最棒的私家侦探。拉汀想知道我觉得自己是怎样的侦探,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凯莉。我说我是私家侦探。卡尔马迪说:“不,你不是,你不能跟我们一起打牌,因为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说:“我是,我是跟你们一样的私家侦探。”贝奈特说:“私家侦探不会爱上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因为他们不是猥琐的老头子。”我说:“我没有爱上她。”威廉姆斯说:“你个老东西,你。”然后电话在我耳朵旁边六英寸的地方铃声大作,终结了这段荒谬的梦境。

我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直到能够看清楚表盘。八点四十分。迎接新的一天,我一边想,一边摸索着把话筒拿到耳边。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声,问是不是我。我确认之后,他说:“我叫阿瑟·佩奇菲尔德。我是指派给罗素·丹瑟尔的公设辩护律师。”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佩奇菲尔德先生?”

“恐怕你不能为我做任何事情。我是代表丹瑟尔先生打的电话,他想尽快见到你。”

“他想,呢?”

“是的。”佩奇菲尔德说,“我跟他说私家侦探能帮他做的事情非常少——无意冒犯——但他坚持说你是他的朋友。”

我当然是。我想了想,问道:“他还在高等法院?”

“当然。就算可以保释,他也支付不起保释金。”他顿了一顿,“我建议他认罪,你知道。”

“丹瑟尔说什么?”

“他说不。”佩奇菲尔德说,“他声称自己是清白的。”

“跟他说我十点左右到。”我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又坐了一会儿,彻底清醒了。好吧,我跟自己说,你知道会是这样。你的确知道,不是吗?你很快就同意了。尽管证据充足,但这个可怜的混账的确有可能是清白的。跟他谈谈有什么不好呢?你能为他做的事情不多。佩奇菲尔德可能是对的,但至少你可以听听他准备说些什么。

然后我不无嘲讽地暗自寻思:一个老家伙,一个害相思病的家伙,一个酗酒的前通俗小说作家的兄弟。自称私家侦探。卡尔马迪、拉汀,还有其他那些人想把你踢出真正的私家侦探的阵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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