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科学家一字一句地反复说道:“是的,美国,原子弹爆炸的实验,已经成功了。”

日本驻瑞典帝国海军武官大和田市郎大佐听了,顿时感觉到呼吸困难,他说道:“想必那应该是有预期的爆炸威力吧?”

“是的,跟我联络时说是成功了。应该可以认为是达到了预期的目标。”

“那就是说,只要一发原子弹,就可以摧毁一整个城市了?”

“正是如此。而且那威力远不止是能让城市变成像斯德哥尔摩的旧街道那种程度,恐怕也不止是柏林或是巴黎现在的惨状。如果用数字来说明的话,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大概相当于同样重量的TNT火药爆炸威力的一万倍至两万倍吧。”

“两万倍……”

这一切正发生在停泊于萨尔特赛特湖上的卡尔·贝纳多特王子的汽艇的客舱之内。

这一天,大和田市郎接到卡尔王子的口信,说有要事商议,希望能立马见到他,因此他急匆匆地赶到了指定的里斯本肯的码头。卡尔王子说,如今,大和田的宅邸也好、日本海军武官事务所也好,恐怕都已经被英美方面实施了监控。就算是不能完全躲过他们的监视,那么至少也要在一个能够安心地进行秘密谈话的地方见面才行吧。

大和田来到里斯本肯一看,码头上停泊着卡尔王子那艘优雅的二桅的游艇“奥蒂诺二世”。大和田和卡尔王子握了握手登上了游艇,游艇立马就驶离了码头。这是下午四点发生的事情。

在使用了大量的柚木制材的颇有情趣的船舱内,先于大和田已经来了一位客人。年纪大概有六十岁,感觉像是大学教授似的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卡尔王子介绍说这位男子是瑞典科学家协会的理事,名字叫做霍尔木格林,是位物理学家。

双方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打了招呼之后,霍尔木格林教授就以圆桌谈判反对方的视角一直盯着大和田。他用沉着的声音说道:“昨日,一位住在美国的熟人联系我说,美国于十六日,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成功地完成了原子弹爆炸的实验。”

大和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卡尔王子。他此时一反常态,一副十分认真的表情。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卡尔王子说道:“我之所以如此着急找你来,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

“您的好意,在下不胜感激,”大和田答谢完之后又向霍尔木格林教授问道,“我能冒昧地问一下吗,教授您是怎么拿到这份情报的?”

霍尔木格林教授依旧保持着他那严谨的表情说道:“一个熟人给我发的电报。有点类似于暗号似的电报。”

“您口中的熟人,请问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是跟美国政府有关系的人吧。还是说,是位军人?”

“是位物理学家。”

“美国人吗?”

“这点我想我无可奉告。”

“那么这位科学家是和原子弹爆炸的研发计划有关的人吗?”

“我的回答只能是请您见谅。”

“那么就是说,您并没有否定了?”

“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那么也就是说,是您相识的这位物理学家给您的这份情报吗?可是按理来说,这应该是按照最高军事机密来对待的事情啊。”

“我是物理学家,但同时我更是瑞典科学协会的一位理事。”

“这一点我在刚才已经得知。”

“我的意思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就是说我在关于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选拔方面,有一定的影响力。”

啊,大和田不禁小声叫了出来。原来如此啊,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啊。

霍尔木格林继续说道:“这原子弹爆炸实验的成功,或许意味着……无论如何都……或许这能证明许多物理学理论的正确性。或许能证明很多至今为止评价很低的假设说的正确性。说得明白一些就是,那位熟人从事于一项理论物理学的研究,他希望他的这项研究能够引起诺贝尔物理学奖选拔委员会的重视。因此,他才给了我这份情报。”

“也就是说原子弹爆炸实验成功了?”

“据说是很圆满的成功。”

“是铀弹爆炸?”

“也可能是钚弹。美国应该是同时在进行这两方面的研究。不管成功的是哪种,都不奇怪。”

“除此以外呢,情报还说了些什么吗?您能否告诉我全部的原文?”

“我刚才所说的就是全部内容。”

“那种原子弹,美国一共研发出了几颗?”

“不知道。”

“是奇数还是偶数?这也不知道吗?”

“用于实验的,应该是一个吧。”

“那大小呢?重量呢?原子弹是用飞机能承载的吗?”

“这一点没有跟我提到,只说是爆炸实验成功了。我想用飞机进行运输应该是可能的吧。”

大和田直了直腰,深吸了一口气。船舱里好像有些缺氧。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大和田把视线移向了窗户。在船舱窗户的对面,他看见的是北欧绚烂的夏日风情。在闪闪发光的水面的尽头处,是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街区。这里原封不动保留着中世纪风情的旧街区,还有新建立的那厚重建筑物的新街区。就算是在世界各国的城市之中,这里也是屈指可数的美丽城市之一了。也就是说,那只需一枚就能摧毁一个城市的原子弹,能把这美丽的斯德哥尔摩变成华沙那般惨状,变成德累斯顿那般惨状。而且仅仅需要一枚而已。从原子弹爆炸到城市变成废墟之间,到底重复着怎样的情景呢?这绝不可能就是烟雾降下,然后又升起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的一切啊。

霍尔木格林好像看透了大和田的内心世界似的说道:“众神没落,世界末日。众神的黄昏。这是在北欧神话中的场面。世界末日的战争,不再是虚构夸张的绘画。正如基督教所说的,哈米吉多顿圆。”

大和田把视线移回到霍尔木格林身上,说道:“我有件事想问您。教授您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情报告诉在下?我可是日本海军的武官。对于这份情报我会怎么处理,您想过吗?”

“这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我知道你会怎么做,我才告诉你这个情报的,”霍尔木格林用他一成不变的口气说道,“我一直以来都相信,这原子弹的开发,就如同潘多拉的宝盒一样。人类想方设法地想要打开这个宝盒。可是一旦打开了,科学就会按照科学的理论完成自我进化,不管那个研究的结果会给全人类带来多大的灾难。说实话,没有办法能够阻止科学的这种自我进化。既然科学家最终还是打开了潘多拉的宝盒,那么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最后这一搏了。”

“您是指什么?”

“就是不让他们使用这次研究的成果。我希望,人类目前还有足够的理智,驱使他们不使用原子弹。”

“如果是这样,那教授这番话应该是去跟美国政府说啊。我想不应该是日本政府。”

“如果日本能迅速结束这场战争,那么就可以不使用原子弹啊。就可以挽救无数人的生命。”

“您是指让日本求和?”

如果教授真正的意图是在这里的话,那么就不得不怀疑情报本身的真实性了。教授是按同盟国的意图在办事,还是被同盟国利用了?到底是什么呢?

霍尔木格林说道:“现在我也有问题要问问你。日本政府是不是坚决要继续战争?哪怕让这原子弹落在东京或者京都,也要继续?”

“怎么可能?要是那种炸弹攻击了首都的话,就连基本秩序都没了,讲和更是不可能,国家也就毁灭了。如果用在攻击哪个小城市或者是军事据点之类的地方,不就已经足以结束战争了吗?”

“可是如果是因为使用了这颗原子弹之后停战,那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不仅仅对于日本而言是个悲剧,对于全人类都是场灾难。”

“为什么这么说?”

这时才能看出霍尔木格林情绪开始有点激动了。好像是类似于恐惧的表情。

“只要数枚,就能结束这场战争。就能赢了这场战争。世界强国觊觎这种军事的、政治的威慑力,全都在竞相研发原子弹。紧随美国之后,英国、苏联、法国它们渐渐都会拥有原子弹。科学家被总动员,在原子弹之后,他们在计划研制具有更大杀伤力的氢弹,不日也将成为现实了。科学已经被极端扭曲。最终,没人敢去想象下一场战争的惨状。那时,世界末日将变成现实。”霍尔木格林咽了口吐沫,脸微微向前突出。“贵国在遭受了原子弹爆炸之后,必然是不得不停战的。然后贵国也必然会致力于原子弹开发,并让世界知道你们的成果。就算那时你们研制成功原子弹的消息传遍世界,可为时已晚。”

至此,霍尔木格林讲完了他的话。大和田看着霍尔木格林的瞳孔,为自己刚才怀疑他的行为感到可耻。这位老科学家是真诚的。应该一点也不必怀疑,相信他的那份诚意。他刚才所压制着的那份恐惧是真实的。大和田把目光转向卡尔王子。卡尔王子点头说道:“现在,同盟国首脑正集聚在波茨坦。议题是德国问题的调整,毫无疑问,对日战争的问题应该也在讨论范围之内。就算正式决定了原子弹的使用和苏联的对日参战,这也不足为奇。武官,我想贵国已经到了决定是否要和平的最后关头了。”

大和田抑制着涌上心头的阵阵不安说道:“我很同意您的看法,殿下。”

就在同一时间,在距离斯德哥尔摩南部八百千米外的柏林郊外的波茨坦,有人正在谈论霍尔木格林刚才提到的原子弹的事。

“是啊是啊,这事必须告诉大家。”那个人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们已经拥有了具有史无前例的杀伤力的武器。”

说话的正是美利坚合众国大总统——杜鲁门。他在波茨坦首脑会议就要结束的时候,跟会议参加者之一的苏联联邦政府首相——斯大林说了这件事。这件事正发生在当日的会议场所,即波茨坦的苏埃伊利宫殿的会客室。

斯大林对于杜鲁门的话好像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似的。他说道:“是吗,那希望那件兵器能在对日作战中得到高明的运用啊。”

大和田市郎大佐回到武官室已经是下午五点过一点儿了。大和田没有进到四楼的武官事务所,而是径直走到五楼的武官公宅,打开了大门。

从会客厅的方向传来了肖邦的琴声。弹奏的正是肖邦的《波罗乃兹舞曲》的开头的部分。是拥有军队这一爱称的钢琴小调。一九三九年九月,在德军的侵略下华沙即将沦亡,那时的华沙终日循环播放的正是这首曲子开头的部分。格温斯基偶尔在伤感的时候和开心的时候总会弹奏的这首曲子。

是格温斯基吗?

打开了会客厅的大门后,肖邦的演奏也正好结束。里面有三个男女。坐在钢琴边上的正是是很久不见的格温斯基。不知道为什么,他用僵硬的表情望着大和田。在钢琴侧面的是妻子静子。她双手叠放在连衣裙前面站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好像是和格温斯基吵架了似的。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森四郎。只有他好像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打扰了。”森四郎站起身来说道,“明天我们打算出发去巴黎了,今天是来道别的。”

“哦,终于还是要去了。”大和田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大和田向钢琴那边走去,格温斯基站起身来伸出了手,生硬地笑着。大和田说道:“博士,好久不见了。”

一边握手时,格温斯基突然用俄语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日本拜托苏联进行和平斡旋。这事儿是真的吗?”

大和田暖昧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事实吧。或许吧。”

“我给你的情报呢?苏联要对日参战的情报,还有印证这一情报的相关情报,我已经多次给过你啊?”

“我都照原样发给东京了。”

“那为什么日本还要让苏联当和平的中介啊?还有什么比这更愚劣的外交手段吗?”

“政府的意向我不是很清楚,或许是在提醒苏联再考虑一下吧。打算送给苏联萨哈林岛或是千岛之类的吧。”

“苏联不是那种这么轻易就能满足的。苏联是个你给他一百,那他就想夺走你二百的国家。”

“或许还是有成功概率的吧。”

大和田说完后,连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惭愧起来。

格温斯基焦急地左右晃动身体说道:“要让我说的话,日本政府也好,日本的外务省也好,都还太幼稚了。被那个难对付的斯大林当成掌上玩物了。日本一定会遭受严重背叛的。我敢断言。什么和平斡旋,他们在背地里肯定只是嘲笑。他们所看中的是东西,是只有通过战争才能带来的价值。”

“我也曾多

次打算催促他们的。”

格温斯基歪着脑袋,伸长脖子看着大和田的眼睛问道:“根本的疑问在于,你确实把我给你的情报送达给东京了吗?确实毫无疑问地拿给了海军首脑吗?”

“关于这一点……”这是大和田到目前为止,也不止一次怀疑过的事情。“说实话,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曾多次去打听,都被无视了。是不是电报局在暗中操作,还是被东京置之不理了?这些怀疑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那就是说,日本政府在不知道苏联参战情报的情况下,就拜托苏联从中调停吗?”

“这倒也不可能。也许是说,我给东京的电报,没有得到他们的信任?”

“真是蠢货!要是连那个都不可信的话,到底还有什么能让他们相信的?难道是希特勒的约定,还是斯大林的誓言吗?”

静子怯生生地插话说:“亲爱的,要来点咖啡吗?”

大和田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是他拜托静子准备咖啡的。就在刚才,他刚从卡尔王子和霍尔木格林处听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就连被格温斯基埋怨日本政府外交策略拙劣时,他连回应的心理准备都没有。总之,暂且先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再说。

大和田看了眼森四郎,森四郎倚着窗框坐着,脸上挂着他一成不变的微笑。或许四郎觉得自己方才和格温斯基之间紧张的对话看起来很滑稽吧。难不成他连那段用俄语讲的内容都听明白了?

森四郎说道:“武官,您看起来很忙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先告辞了。”

静子急忙出来挽留。

“没有的事儿,您稍等一下。虽说您要去巴黎了,可是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对您招待不周啊。”

大和田也说道:“要是方便的话,你在隔壁的房间等我一会儿行吗?一会儿咱们喝几杯吧。”

“啊,这样啊,”森四郎看了看静子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我就在那边的房间等你。”

森四郎穿过会客室向餐厅那边走去。会客厅的门被关上了。

静子在角落处的桌子那里倒好了咖啡,递给大和田。大和田抿了一口咖啡,缓缓地咽了下去。

静子对着大和田鞠了一躬,然后好像要追森四郎似的匆忙地消失在了餐厅的方向。格温斯基说道:“失礼了。刚才我有点激动了。”

大和田说道:“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说起来,我今天知道了一个大消息。”

“什么消息?”

“据说美国的原子弹实验终于成功了。”

“是真的吗?”格温斯基瞪大了眼睛。

“可信度应该很高。是从科学协会的理事那里得到的情报。”

“该不会是个计谋吧?”

“那就要交给东京方面作出判断了。不过,以我个人的感觉,我觉得实验成功这事儿应该是真的。虽然也不能排除美国方面故意泄露情报的可能性。”

“那就是说,终于不能再犹豫了啊。”

“为什么这么说?”

格温斯基整个人都凑近大和田,说道:“杜鲁门不希望苏联出兵参加对日作战。他打算在苏联参战之前,就结束对日战争。从伦敦也发来过这样的情报。”

“我也记得有。”

“苏联对日参战以德国投降后的三个月为期限。也就是说,八月八号那天。或者是那一天之后不远的将来的某一天。杜鲁门为了让日本在那一天来到之前投降,应该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原子弹攻击日本。而且,他投放原子弹的地点,应该会选在一个有很大的政治意义的地方。只可能选择那种能够引起日本政府和指挥部恐慌的城市。具体我还没想到他们可能会投放在哪里。”

“他们难道已经准备好了很多原子弹吗?或许制造完成的只有用于实验的那一枚吧。”

“要是他们真的只有那一枚的话,我想他们首先也应该会投放在日本,以便确认原子弹的效果。”

大和田缄口不语。日本此时不得不马上讲和的原因已经不止千万个了;而事到如今还不明白的,只有日本的指挥部。

格温斯基问道:“那没有对策吗?怎么样才能把这么重大的情报确实送到海军中央呢?有没有什么方法?”

“平时的话都是通过信使传达的,可是现在这个状况。斯德哥尔摩和东京之间的联系,只能通过电报。”

“那武官你认为,在哪里能够确保这份情报送达到东京呢?是瑞士还是莫斯科呢?”

大和田考虑了一下说道:“瑞士。瑞士的大使馆里有无线电设备。就算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不能使用电报的话,还可以拜托大使馆。”

“那请您给瑞士方面发电报。武官您亲自给东京发电报是必须的事,除此之外,还应该通过伯尔尼的海军武官,把这一情报传达给东京方面。”

大和田想道,要是苏联参战的情报,真的是被东京方面置之不理的话,那不管他用什么途径发去情报都是一个结果。要是经由瑞士送达给东京的情报是有意义的话,那不就只能意味着是他个人没有被军令部所信任吗?而且,他意识到,这么做在技术方面也是不允许的。像如此重要的情报,都不使用一般的暗号,而是必须使用特别暗号。可是瑞士大使馆的人在发送电报时,不可能使用那种一次性的密码表。他们到底存留多少份密码表,武官事务所是没办法得知的。

“这在技术方面实在是太危险了。”大和田道出了不能发送电报的原因。

“那么,就派信使去伯尔尼。让哪个值得信赖的人去趟伯尔尼吧。带着密信。”

“这太困难了。斯德哥尔摩和伯尔尼之间,要是有飞机能直接飞过去的话就另当别论,不然的话就必须得横穿同盟国占领下的德国才能进入瑞士啊。”

“那就想办法弄张伪造的护照。”

“不行的。而且,首先,我们武官室里没有能够委任如此重要任务的人选。有的全都是些只会拨弄算盘的普通人。”

“绝对不能让这份情报就这么埋没了。必须在众多途径之中,选择一条比较保险的方法。这可不是一份简单的军事情报。这份情报事关贵国的生死存亡啊。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该做的事情,现在应该都去做。武官,那个人是起到关键的决定性作用的,他就算是把灵魂卖给魔鬼也得完成这件事。”

“我清楚这一点。可是,没有这个人选啊。”大和田说完,突然叫出声来,“啊,对了,男爵。”

“啊?”

“我想起来一个人。”

大和田的视线转向了隔壁的餐厅。格温斯基惊讶地向大和田视线的方向望去。

“你说那个男人?刚才我们倒是说过几句话。”

“森四郎,被称作男爵的日本人。虽然游手好闲的,可却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也曾从柏林给我带过文件。”

“你能命令他去伯尔尼吗?”

“他说他明天要出发去巴黎了。我想总可以拜托他中途顺便去伯尔尼吧。”

“这样的话,有必要给他弄一张护照了。从哪儿弄张同盟国的护照?要是在斯德哥尔摩能弄到的话就好了……”

“真是万幸啊,他是同盟国的市民。”

“你说什么?”

“他有土耳其的护照。”

格温斯基听了后双眼发光。

“真是个好消息啊。”

“可是,他只是个普通的人。如果遇到了危险的情况,我很担心他能不能顺利脱身。”

“我陪他一起去。”格温斯基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道,“我和那个日本人一起去伯尔尼。虽然能把信送到伯尔尼武官室的必须是日本人,可是我想,在去伯尔尼的途中,我的这点儿经验应该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吧。”

“让博士做这种事情,真是太……”

“考虑到我今后流亡的生活,去伯尔尼这种事情,也不算是什么了。正好也能报答武官您的恩情。”

“你太客气了。”

不过,如果格温斯基能同行的话,这件事就突然显得现实多了。

大和田向大门走去。

“我去跟他说说试试吧。”

斯大林在结束了这次会谈的最后一天的日程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叫来了参谋本部的雅兹伊科夫大佐。在这次会谈,不仅仅是苏联,还有英国、美国,都偷偷地把政府和军部的要员送到了这里。除去只派了代表来参加的中国暂且不说,从七月十八日开始,这三个国家事实上已经把自己国家的政府和参谋本部都搬到了波茨坦。不仅是首脑会谈,与此同时还进行着好几个由军部和内阁大臣组成的实务会谈。

雅兹伊科夫上校在接到斯大林接见的命令后,五分钟后便进入了斯大林的房间。这是在战火中幸免于难的宫殿南侧的一间房间。在磨亮的栎木木质的地板上,雅兹伊科夫上校走路时长靴子敲击地板发出的回音格外响亮。斯大林站在房间里面的阳台旁边。手里举着盛着白兰地的酒杯。在斯大林边上的是也一同出席了首脑会谈的莫洛托夫外交部长。

斯大林向雅兹伊科夫上校问道:“对日作战的准备进行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发起总攻?”

雅兹伊科夫上校回答道:“一切顺利。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目前已经在远东进行指挥了,总攻将按照原定计划发动,对日作战的日期按照计划,即八月末。”

“提前。”斯大林发出指示,“杜鲁门为了让日本早日投降,要投放原子弹。他打算让日本投降,让咱们没有机会参战。我不能让他得逞。参战准备要尽快。”

“那期限是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斯大林看起来有些烦躁地说道,“如果美国在日本投放了原子弹,那在几天之内,日本就会投降的。因此,只要美国一投放原子弹,我们就必须立刻发动对日作战。如果美国投放了原子弹之后,即使我们的作战准备还有部分没完成,那也即刻下命令发动总攻。”

雅兹伊科夫上校一边敬礼一边说道:“我会向元帅传达您的命令。”

听了大和田的话,森四郎断然拒绝。

“这可不行。虽然对不起武官您,可我还是要拒绝。巴黎可正等着我呢。”

大和田说道:“我只是希望,你去巴黎之前,稍微顺道去下伯尔尼。经由伯尔尼去巴黎而已,也不是十分绕远的。”

“可是这样就必须横穿德国吧。我是打算乘坐去加来的船的。”

“你到巴黎顶多也就晚个三天嘛。”

“可是要我通过德国,我是绝对不干的。我想没人会觉得在同盟军占领地旅行是件让人开心的事吧。首先,那里火车还在运行吗?”

“虽然铁道线路可能已经断了,但是尽管这样也比经由巴黎去要快啊。”

“我可不是你们武官室的雇员啊。”

“我知道,我拜托你的是我们武官室的雇员所不能完成的事情。”

“请你可别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不行。”

大和田抬起头看了看格温斯基和静子的表情。方才把森四郎叫回到这个会客厅,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跟他说明了,如今事态有多么紧急,事情有多么严重。该跟他说的情报,包括苏联要对日参战、美国原子弹爆炸实验已成功,还有这些事情都意味着什么也都跟他说清楚了。

可是结果却是换来这么一个回答。果然在这场最后的博弈中,即使跟他说明白了事态的紧迫,还有他负有的使命还是白费吗?

在会客厅的待客沙发上,森四郎双手托腮,坐在大和田的正对面。静子在大和田的旁边,双手抱着腰。这通常是她心里焦急时的姿势。格温斯基抱着胳膊向钢琴方向走去,好像想要说什么似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已经把所有的重要情报都告诉他了。大和田再一次试图说服森四郎。

“就像我刚才说了的一样,如果这份情报不能送到的话,那日本的灭亡基本上就已经成了确定的事了。现在残存的日本各个城市会在原子弹攻击下毁灭的。与此同时,苏联红军已经突破了‘满洲国’国境,现在满洲和朝鲜的数百万日本居留民都沦为了难民。苏联军队登陆北海道和东北地区的可能性也极大。如果真是那样,你觉得日本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会变成什么样啊?”

格温斯基插话说道:“波兰。日本将变成另一个波兰。”

大和田此时突然想起了一首歌中的一节。不自觉地哼起了歌词。

“我那萧瑟的故乡,我总是想起你,哪怕只是听到,都让我觉得悲哀,那灭亡了的波兰啊。”

“你唱的这是什么?”森四郎问道。

“一首军歌。《波兰怀古》。我当陆军时经常唱这首歌。”

“这和我有什

么关系吗?”森四郎摇了摇头。

大和田说道:“当然是祖国了。你难道不介意你的祖国灭亡吗?他可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国家,是母亲一样的国家啊。”

“祖国什么的,我可没有。父母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对于我而言,日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你骨子里流着的是日本人的血啊。”

“是这样吗?我从小就被人指着鼻子骂杂种,我就是这么长大的。我的父亲是个外国船员,我是在横滨的供外国人消遣的妓院里出生的。”

“你在日本长大,作为一个日本人你也应该受到过日本的恩惠吧。”

“我在巴黎被人叫做不良日本人。当我被冤枉逮捕的时候,日本大使馆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日本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连一个辩护律师都没给我找。正是因为如此,我无视了开战后日本发出的归国命令。结果呢,下次又说我的护照失效了。不得已之下,我才成了土耳其共和国的一名公民。不管日本曾经对我有什么恩情,我想现在我和日本之间的情分已经断了。”

“难道日本要灭亡的时候,你也一点儿都不觉得痛苦,一点儿都不觉得悲伤吗?”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吗?他们发动这场战争的时候,也没人跟我商量过什么啊。现在让那些自作主张发动战争的家伙去承担责任不就行啦。”

“到时候灭亡的可不仅仅是军队和政府。日本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本身也会灭亡的。”

大和田并未提到天皇,也没说什么国体的危机之类的。那么说的话,或许对于这个脱离了日本国籍的人而言,更会让他觉得是件与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了。不,没准反而会招致他的反感。

森四郎说道:“所以啊,我说什么来着。我请你们就让我这么自由自在地一个人生活下去吧。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去哭着苦苦哀求日本的。”

“日本要是灭亡了,受苦的可是百姓啊。那些女人、孩子、老人、病人,首先就会因饥饿而倒下。难道这样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这又不是我造成的。”

“可是你现在就可以拯救他们啊。”

“这应该让其他的日本人来做吧,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那你也不能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吧。和你说着同样的语言,生活在同样的文化背景下的人们,他们要过生灵涂炭的日子了。马上要背负着亡国奴的悲剧了。为了拯救我们的祖国,就算是你,也应该有义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又不是没有别的国家灭亡,这次轮到日本人了,为什么就不行了呢?”森四郎盘了盘腿继续说道,“而且,第一呢,我实在是无法忍受那些成天沉浸在义务、使命、信念之类的大空话中的那种家伙。我根本无法相信那些唾沫横飞,说着天下、国家、帝国之类的豪言壮志的家伙。请你不要用那种话来逼我。我还以为武官你不是那种人昵。”

“你就是这样想的吗?”

强烈的徒劳感涌上大和田的心头,他摇了摇头。果然,森四郎归根结底还是个游手好闲之人啊。我已经跟他说到了这个地步,说得如此明白了,他却还是佯装不知,不为所动啊。

想起这个春天以来和森四郎在一起的种种开心的场面,大和田不禁觉得耻辱。他在大和田的圈子里是个很罕见的人,轻薄又很会玩的一个男人。虽然他的命运不曾被眷顾,出生和成长都很曲折,可是他却绝对没有半点无知、野蛮,也没有丝毫的卑躬屈膝。这是个善于利用逆境,在逆境中成长的男人。自己甚至一度觉得他是个给人感觉很舒服的男人。正因为如此,大和田才敞开心胸,开诚布公地和他交往,甚至还叫他来家中做客。

静子从沙发中探出身来说道:“森四郎先生……”

大和田惊讶地看了眼静子,难不成她也要帮忙劝说吗?

静子说道:“我觉得,为了日本的事情拜托您,实在是太让您为难了。正如您所说的,毕竟您和日本也没什么关系啊。”

大和田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看静子,好像在说,你这么说合适吗。

静子冲着大和田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可是,请你一定帮帮我丈夫吧。在这件事上,除了您以外,他没有可以拜托的人了。我知道您很为难,可是请您帮帮他吧。”

在静子的一番攻势下,森四郎显出苦笑来。好像在说我很弱小,你帮帮我吧。

静子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和您相识以来,虽然时间很短,可是我们都为能和您认识而觉得开心。是森四郎先生您让我们狭窄的世界变得宽阔了许多。不管是我丈夫也好,还是我也好,能和您相识,我们都觉得十分开心。我丈夫突然这样莽撞地拜托您,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事啊。请您看在我和我丈夫的面子上,这一次一定帮帮他吧。我们这任性的言辞,希望您能听一听。”

让人惊讶的是,森四郎居然默默地听完了静子的话,居然没有打断她的话,也没有断然地跟她说NO。难不成静子的话他听进去了?

森四郎又重新盘了盘腿,看得出来他很犹豫。静子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让您很为难。但是我还要是由衷拜托您。拜托您一定要听听我丈夫的请求。我们能把您当做好人,是我们的好朋友。请您让我们因为和您的相识而觉得自豪。请您一定要让我们觉得您是个值得依赖的人,是我们的好朋友。”

大和田注视着森四郎的反应。森四郎抬头看着天花板,摸了摸鼻子,抿着嘴。他是在权衡得失吗?最终,森四郎冲着静子笑了笑说道:“夫人您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断然拒绝了。”

“您是说您答应这件事了吗?”

“但这是有条件的,除非答应我这个条件的话。”

“是什么条件?”

森四郎没理睬大和田的问题,盯着静子说道:“夫人那个戒指能给我吗?看起来似乎不便宜昵。”

静子吃惊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琥珀戒指。这是派驻在爱沙尼亚的时候,买的某个国家的特产。由于武官的社交生活的原因,向来不习惯戴戒指的静子,也不得不在手指上至少戴个宝石之类的东西了。这并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在塔林的旧街区的一家犹太人开的店里买的,当时就挑了个价钱差不多的。不过这枚戒指对于静子而言,不仅是第一次在国外买的,也是静子的第一枚戒指。不能说静子对它没有丝毫的留恋。

静子马上取下戒指说道:“就这个东西就行了吗?”

森四郎接过戒指,高高举起在日光灯下,像个鉴定行家似的看着戒指说道:“作为工钱来说,或许这个价钱有点高了啊。”

“没关系的。”

大和田觉得有些意外。如果是钱的问题的话,那刚才的那一番劝说成了什么啊。早知道的话,一开始直接谈钱的问题不就得了。他开出价钱这事儿,让大和田觉得意外。

静子拉过森四郎的双手说道:“那现在,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了吧。请您一定要让战争结束啊。您去了伯尔尼的话就一定可以的。”

“我答应你,去巴黎之前顺道过去。”

“真是太感谢您了。这样一来,我丈夫就能继续留在武官室工作了。”

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格温斯基此时开口说道:“明天早上出发。坐早上六点半去埃尔信古博卢伊的火车。”

森四郎看了眼格温斯基说道:“你也要一起去吗?”

格温斯基回答说:“希望咱们相处愉快。”

“那你一个人去不就得了吗?”

“你们日本人干什么都喜欢有人作伴,不愿意一个人,那我这个波兰人为什么就非得一个人呢?”

“我说了,我不是日本人。”

“虽说你合弃了你的祖国,可是你的根还是在那里,这一点是没办法否定的。你就是个日本人。”

“占领德国的同盟军会不会也这么跟我说啊。说虽然你有土耳其的护照,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你过去。”

“我们会为你准备一些相关的文件和证明的。”

“要是我被赶回来的话,我希望你们可别埋怨我啊。”

“就算要被赶回来,那也要想方设法克服。就凭游山玩水的旅行,你就想赚一枚戒指的报酬吗?我们可不是去巴登—巴登做温泉疗养的。”

森四郎轻微地叹了口气。

“你再继续挑衅不是更好。”

“为了庆祝,咱们开一瓶珍藏了多年的好酒吧。”静子站起身来。

大和田和森四郎的视线交汇在一起。森四郎又不禁苦笑起来。大和田无法判断他的笑是因为什么,是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已经开始后悔了,还是他因为自己的轻率和莽撞而发笑昵?大和田不知道。

在位于柏林郊外的波茨坦的美国代表团宿舍里,杜鲁门大总统正从一张巨大的桌子上,拿起来一份文件。

斯奇姆松陆军长官、马歇尔参谋总长、阿诺德航空军司令官等人正一脸期待围坐在桌子边上。

文件的内容如下:

美国陆军战略空军卡尔·斯巴茨大将收

第二零空军第五零九混合部队,将于八月三日后,视天气状况良好、视野开阔,允许发射原子弹的情况下,实施向日本本土城市投放原子弹。攻击目标为广岛、小仓、新泻、长崎诸市其中之一。

杜鲁门看完之后跟一位辅佐官说道:“知道了。你跟哈代将军这么传达。”他继续说道:“宣言大概就是说日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投降的条文吧。日本应该不会如此简单地就接受吧。你再重新确认一下宣言内容。”

杜鲁门刚才提到的,就是预定将于明后天发表的,美国、英国、中国三国共同宣言。

在场的军队首脑都明白了杜鲁门这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杜鲁门的意思就是:在我们投放原子弹之前,绝对不能让日本投降。为了让美国在战后作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国掌管整个世界,就必然不能少了向各国展示美国原子弹威力这一步。

这要是放在付出了极大损失和牺牲的冲绳之战时,美国必定会想方设法也要拿下冲绳的。可是对于原子弹研发已经成功的今天,若是让日本在一周或两周的时间内就投降了的话,那对美国而言,会是件让人很头疼的事。那样美国就不得不再次修改它们的世界战略了。也就意味着美国重建战后世界秩序的计划,从第一步开始就受挫了。

辅佐官向杜鲁门回答道:“我马上去确认一遍宣言的内容。”

七月二十五日深夜的东京。钟表上的时针马上就要转到凌晨三点了。

外务省,几位职员正在等苏联政府发来信息。关于十三号佐藤大使的提议,苏联方面在十八号的晚上才回信,说是提议的内容不明确。说天皇期待和平的信息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具体提议,而且作为特使的近卫公的使命也很不明确。因此,对于是否接纳特使这一点,苏联方面无法给出确定的答复。

对于这个答复,东乡外相在二十一号晚上又给莫斯科的佐藤大使发送了一封内容较为具体的电报。电报中说,派遣特使的目的在于推进和英美调停斡旋事宜。

佐藤大使没说他什么时候能把这封电报转达给苏联政府。和外务次长洛佐夫斯基的会面时间还没有确定下来。但是从发出电报算起已经整整三天了,苏联政府也差不多该收到电报了,要是他们已经收到了的话,估计很快就能知道他们的意思了。外务省的几位官员正在焦急等待着从莫斯科发来的电报。

此时的斯德哥尔摩还是二十四号。

晚上八点整,格温斯基到了位于旧街区的格姆拉斯坦岛的开普曼路。

在一排很旧的石制民宅的一角,路的中间立着一间很不起眼的旧书店。是一九零六年一个叫伊扎克·哈默斯坦的犹太人开的店,店名叫做“猫头鹰眼”。铁制的猫头鹰招牌挂在店门上。

格温斯基打开店门,里屋的柜台里一个戴着老花镜瘦瘦的老头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老头儿就是伊扎克·哈默斯坦。他在乌普萨拉大学念的书志学,可是在当时,就算是在瑞典这个地方,犹太人也很难找到和自己所受的教育相称的一份工作。而他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当上了王室图书馆的辅助图书管理员。之后,年仅二十六的他就投身于商业,经营一家古书店,做起了这份有点偏向于老年人的生意。从那以后的将近四十年,他整日都埋头在旧书的书山之中。

哈默斯坦发现是格温斯基后,舒展了下他满是皱纹的脸。

“格温斯基呀,你看起来可真像个精通学问的人啊。”

格温斯基从书架之间狭窄的过道挤过来,站在柜台的前面。

“哈默斯坦,你也是啊。”

“你什么时候回的斯德哥尔摩?我还以为这儿

对你而言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呢。”

“今天刚到的。明天我还得走呢。”

“你还跟以前一样忙啊。”

“我出国啊,甚至比换双鞋子都要频繁了。”

“那这次是去哪儿?是打算回波兰吗?”

“在那之前我得先去趟瑞士。是去伯尔尼。”

“是吗。你去伯尔尼又是要谋划些什么吧。”

“没有,我就是给一个熟人帮点忙而已。”

“那么,你来找我的理由是……你总不可能是为了在临走前特意跟我道别的吧。”

“我想让你帮我做几份文件之类的东西。”

“那不是你的老本行吗?”

哈默斯坦瞥了一眼店里,店里没有客人。这间店面很小的古书店,自从开店以来,可以说是就没有过生意兴旺的时候。格温斯基估计,比起卖出去的书,买进来的书应该更多吧。

格温斯基说道:“要想穿过德国,就必须要占领军的同行许可证。”

“我这没有样品。你弄到了吗?”

“我带来了原型。”

哈默斯坦往上推了推他的老花镜,说道:“你觉得你还需要通行许可证吗?”

“是给同行的人准备的,很着急。你能帮我做好吗?”

“你需要几种啊?”

“四种,全部都得要。”

“是同盟国全部的?那得要三天时间啊。”

“我明天早上就要。要是有三天,我都能弄到合法的了,我还来你这儿干吗?”

“不行,不行。”哈默斯坦摇了摇头,“明天早上就要的话,我连一份都做不出来。”

“没有苏联的也没关系。”

“这样的话也要两天。”

“我要坐明天早上六点半的火车去斯德哥尔摩。在那之前得做好。”

“你可别说胡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这眼睛,现在看一会儿书就睁不开了,不中用了啊。”

“要是我说这次旅行是为了救一个日本朋友的话,你能想想办法帮帮我吗?”

“是和纳粹混在一起的国家的朋友啊。”

“他是反抗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的。我跟你说过,我的妹妹和一个在莫斯科的犹太人结婚了的事吧?”

哈默斯坦慢慢地点了两下头。

“我记得有这么回事。说起来的话,我估计你身上,多多少少也流着犹太人的血呢。稍微看看格温斯基家的家谱就能发现。”

“我妹妹一家,通过在立陶宛的日本领事那里获得了通过的签证,因此才能经由俄罗斯、日本,然后逃到了美国的。”

“是一九四零年的事吧?”

“那年初夏的时候。”

“我想起来了。当时在这条街上到处都在说是一位叫杉原的日本领事,帮助很多犹太人逃走。”

“据说这种行为是违背日本政府命令的。”

“这世上还真是时不常的就有奇特的人啊。”

“我妹妹他们一家逃走的时候,介绍衫原给他们认识的,就是现在在斯德哥尔摩的这位日本海军武官。他对我有恩,这次旅行也正是我为了报恩。”

“说是日本的军人,难道他不是纳粹的信奉者吗?”

“虽然是日本军人,可是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赞扬纳粹的话。而且去年的时候,把我从盖世太保那里救出来的也是他。”

哈默斯坦皱了皱眉说道:“你的这番话让我很难再拒绝了啊。是要英国、法国和美国的这三种吧?”

“嗯,我明天早上六点来取。”

“六十英镑。”

“你要是用我那个原件,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那你以后不也能拿来做生意的吗?”

“可是这年头,通过非法途径想去德国的人,怕是很少吧。”

“你们商人总是要抢占商机的嘛。如今,伦敦和巴黎,到处都在议论占领后的市场商机呢。”

“经济要想恢复景气,怎么也得过了这个冬天才行吧。今天德国的冬天啊,将会是个格外难熬的冬天。”

“一共三十,就这么成交吧。”

“五十。看在那个正义的日本人的面子上,给你优惠。”

格温斯基一边深切感叹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赋,一边掏出了钱包。刚才大和田武官才给了自己两百英镑作为差旅费,现在还没出发呢,四分之一的钱就这么没了。不过话虽如此,如果拿到了通行证,就觉得这次旅行已经完成一半了。

哈默斯坦说道:“另外,作为附送的,告诉你件事。为了正义的衫原的朋友的朋友,或许犹太人的联络网可以派上用场。”

“是吗?”

“在伯尔尼要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你可以去科拉姆路的古书店,找哈默斯坦。跟他说我的名字,他就会帮助你们的。”

“是你的亲戚吗?”

“是从我祖父的那一代就分出去的一族。我的祖父从布拉格到的瑞典。祖父的弟弟去了瑞士。”

“在什么方面能帮上忙呢?”

“什么事情都行。”哈默斯坦补充道,“伯尔尼的哈默斯坦家,比起我来可更实际哦。他们对于生存下去所需要的金钱方面,可是非常贪婪哦。”

也就是说,他们在不合法的世界里活得很光明磊落。

格温斯基一边把钱递给哈默斯坦,一边祈祷。但愿在旅行的目的地伯尔尼,用不着求那个古书商人哈默斯坦就好了。希望这次旅行不会变成一次厄运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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