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您知道我的不满是吗?”山胁顺三背着手关上门,盯着高木忽吉少将说道。

高木用充满痛苦的表情说道:“我知道。我十分清楚。不能让这一切就这么爆发。现在的海军中,有谁不是在为这件事而苦恼?你以为就只有你担心国家的未来吗?”

“我没觉得只有我自己担心。可是请您看看日本如今的惨状,东京的一半都已经成了焦土。政府到底在干些什么呀。现在这惨状难道指挥部的人都看不见吗?”

“不可能视而不见的。”

“真是这样吗?另外,我很怀疑我的研究真的派上用场了没有米内大臣读了我的研究报告吗?”

“你是在说我没有听进去你说的话吗?”

“难道您认真听了吗?停战研究本就是作为大臣的命令才着手进行的。如果不尊重那份报告的话,那还是别下令搞什么研究了。”

“总之呢,”高木说,“你先坐下,这么气势汹汹也不会有解决的办法啊。”

大臣室、次官室隔着大客厅和会客室正对着。在阳台的旁边,是间平时很少使用的小房间。墙上挂着太平洋地图,窗边摆放着战舰三笠号的模型。

现在山胁正用强硬的语气向来海军省办公楼的高木表示关于研究工作的不满。虽然知道这样跟一个拥有大尉待遇的文官讲话很失礼,不过这都是形势所迫。如今礼数什么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高木在意副官室那些人的目光,把山胁拉进了这间会客室。

山胁坐在皮质沙发上,又开始用刚才那种语气说道:“我自从接到命令辅助进行停战研究以来,马上就快九个月了。这期间,我提交过好几次报告,可是这到底对米内大臣的决策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真是完全不得而知。说起来,小矶内阁那时候,也没有在内阁会议上讨论过停战事宜。然后是现在的铃木内阁。铃木总理刚上任的就职演讲还是一成不变地抗战到底。说什么踩着自己的尸体也得前进,就算是时代所限的错误也总该有个度吧。冲绳的战局已经让人绝望了,内陆的城市也连日发生炮击,东京也不例外。米内大臣对于这些到底是什么看法啊?”

“你说的这些米内大臣都知道。正因为如此,他才强忍着病痛留任的。这都是因为怀抱着责任感。”

“留任了虽然不错,可是如今海军的人事编制已经是一塌糊涂了。听说井上次官明天就要调动了不是吗?后任是多田中将,另外军令部总长是丰田大将。这人事调动是按什么来的啊,真是让人想不明白。还有,军令部次长一职,听说本来有更好的人选的,那干吗还要给大西龙治郎中将呢?他不是海军中最宣扬抗战到底的提督吗?米内大臣真的有要停战的意思吗?”

山胁说话的这期间,高木一直低头用手拄着额头,直到山胁讲完这番话,高木才抬起头来。

“你是对人事安排不满意?”高木问道,“你对此有意见是吗?”

“是的,还有内阁的战争指挥、作战,所有这些我都不满意。这次的冲绳之战,我完全不能理解。让大和号发动进攻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难道不是仅仅为了第二舰队的面子才出击的吗?就因为那么点儿面子,牺牲数千兵将的性命。而且这次作战连联合舰队司令长官、草鹿参谋长还有伊藤中将也是反对的。听说是联合舰队的骨干参谋还有军令部的中坚力量等强行发动的特攻作战。海军的统管真是没有规律啊。就这样还凭什么笑话陆军的统治混乱?”

“连菊水—号的作战内容都要说成米内大臣的责任,这也太苛刻了。”

“那你说,这算什么人事安排?任谁都知道的事,只有井上次官在的人事组合,才能够向着停战的事态发展啊。可是虽然把井上次官提拔为大将,同时却也把他调走。这难道不是因为那些大臣认为次官不考虑国体的维护,一心想要停战的想法太危险,所以把他撵走的吗?”

“不是说把他撵走了。”

“是吗?在我看来,米内大臣如今已经没有停战的意思了。部里最近也有这样的传言。”

“这我知道,但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太肤浅了吗?”

“肤浅吗?”

“嗯。”高木点了点头,一副复杂的表情,“米内大臣高血压的老毛病最近越发严重了,什么时候就突发脑溢血倒下也是可能的。听说现在血压两百五了。”

“所以放弃全力实现停战的意图了吗?”

“不对,你听好了,”高木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起来。“现在的米内大臣,每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仅是担心会因为脑溢血倒下,而且还担心会被人偷袭。你也听说了吧?”

这件事山胁是知道的。传闻不只是陆军的强硬派,海军的内部也有人想袭击米内大臣。被暗杀的可能性绝对不小。

高木继续说:“另外,米内大臣还考虑要推进停战工作的进展,把工作次序和安排的不得要领之处改进。可是,照现在的状况,就算是米内大臣辞去海军大臣的职务这种事,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到了那时,海军中还有哪位提督能继续米内大臣的路,将停战、媾和进行下去呢?还有谁有这样的见识和使命感吗?即使米内大臣倒下了,也必须有人去实现停战和媾和。平庸的人是无法做到的。”

“也就是说……”山胁惊讶地瞪大了眼,“井上次官的调动是?”

“没错,正是考虑到眼下形势所设的布局。提拔井上次官为大将,先让他的身份和大臣产生距离。这样的话,一旦米内大臣发生不测,哪怕是他引咎辞职了,那下一个该上任的名额就会自动落在井上君头上了。”

这真是没有预料到的见解啊。山胁眨着眼睛细细回味高木的话。

高木继续说道:“米内大臣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修整根叶的时期了,该发起攻势了。他把会议中突发的脑溢血、暗杀、那些会导致他辞职的事都考虑在内了。正因为如此,才变得不得不担心下任海军大臣的人选。”

高木的话中透露出你怎么连这点儿事都看不出来的轻蔑语气。

山胁问道:“那丰田大将的军令部总长一职呢?”

“军令总长是由伏见官内的意见决定的。米内大臣并未参与。”

“大西中将的军令部次官呢?他可是特攻作战的提议者啊,是个异想天开的彻底抗战论者。”

“这是不得已才接受的人事安排。不过,让大西当军令部次长应该是考虑到可以镇压住大西吧。你不会也认为米内大臣是因为打算实行全军特攻才把大西调到中央的吧?”

“军部那些人士气高昂,神气得不得了呢。”

“如果有一个人醉得一塌糊涂,周围的人就绝对要保持清醒。”

“啊?”山胁没有听懂,询问道,“你是指什么?”

高木仍保持着他那严谨的表情答道:“就是说,正因为有像大西中将那种离谱的妄想家存在,周围的人才反而能够冷静下来。”

真是十分形象的比喻啊。山胁觉得脸部的肌肉放松了一些。

高木说道:“虽然还没跟你说,不过米内大臣实际上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是绝密的事,就在前几天,最高战争指挥会议的成员开了一次开诚布公的会议。这次会议是由外务大臣东乡君提议的。”

“参会的只有最高战争指挥会议的成员吗?”山胁进一步确认道。

最高战争指挥会议由总理、外相、陆相、海相,还有参谋总长、军令部总司令,共计六人构成。实际上这当中还包括没有发言权的次官和书记等,是个相当铺张的会面。不能说是了为了讨论像停战这种微妙的问题的会议。大家各自发言讲述各自分别代表的布局情况,虽然不一定是内心真实想法,但是态度上都表现得很坚定。如果这次会议没有次官和书记在场的话,大家多少应该都会吐露一些真实想法吧。

高木答道:“就只有那六位。截至目前已经秘密地在宫中开了两次会了,分别在十一日、十二日。实际上,今天开的已经是第三次会议了。因此,我刚才同米内大臣见了面。”

“那么,这次多少也会说些真话吧?”

“没有,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下,陆军还是怎么都不肯清楚表态。好像并没有说对战局失去信心,也没说惧怕苏联什么的。哎,要是海军把这种话说出来就好了。”

“说出来就好了。这样一来,如果谈到媾和的话,就可以说是因为海军是恶人、胆小怕事了。”

“总之,首先商议的是对苏交涉的问题。陆军和海军都依赖着外务省和苏联的交涉,主要是延长中立已经和平调停的问题。东乡君好像就是为了让大家明白与苏联的交涉是无意义的才提议召开这次会议的。”

“米内大臣的立场呢?”

“支持对苏交涉。”

“怎么会?”

山胁惊呆了。因为到现在为止与高木的争论中,大部分内容都表明了对苏交涉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因此,米内当然应该也是否定对苏交涉的啊。

高木说道:“争论好像是持续在米内大臣向东乡请求对苏交涉而东乡拒绝这方面。据说这二位的争论相当激烈,到达了白热化程度。”

“米内大臣对于对苏交涉抱有希望这件事我并不知道。”

“是不抱有希望啊。但难的是明明知道却还得去争论。”

“那为什么还要支持呢?”

“现如今,看别人的观点被驳倒是件有趣的事。米内君正是为了让东乡君多讲一些,好让陆军大臣、参谋总长,军令部总长他们明白这道理。当然也包括铃木总理。”

“也就是联合作战吗?”

“我觉得事先虽然没有商量好,但东乡君的讲话非常好,富于条理且明快舒畅。”

“那结论呢?”

“对苏交涉的问题今天应该也会有最终定论,”高木瞥了一眼手表说,“应该已经快了吧。”

正如高木所说,这时在官内省办公楼内的会议室中进行的由最高战争指挥会议成员参加的绝密会谈马上就要结束了。

出席人员有铃木贯太郎总理、米内光政海军大臣、东乡茂德外务大臣、阿南惟几陆军大臣、及川古志郎军令部总长以及梅津美治郎参谋总长,共计六人。会谈是在东乡外相的提议下召开的,分别于四天前的十一号及次日十二号召开了两轮会谈,今天这是第三次会谈。

涉及了三轮会谈的这次会议,由米内负责整理汇总内容。

“根据整理,通过重庆方面,或是瑞典、瑞士等中立国开展对英美工作的方法,最终只能被迫无条件投降,所以不予采纳。

“取而代之的是,继续打探苏联的想法,实施对苏交涉。目的有以下两点。第一,防止苏联参战。第二,改变苏联对日的强硬态度。这两点就是对苏交涉的目的。”

米内继续用刚才的语气说下去。

“不过,我认为和苏联的交涉工作最终也会是以由英美居间调停,从而以终止大东亚战争而告终。”

米内看了看梅津参谋总长,梅津点了点头说:“正是如此。”

这时候外务大臣东乡茂德觉得难以置信。刚才梅津是说正是如此吗?是同意米内的意见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就意味着军部终于认可了停战工作?这样的话,涉及三轮会谈的这次会议也总算是有点成果了。

东乡偷偷看了看其他出席者的表情。铃木总理也好,及川军令部总长还有阿南大臣也好,都没有表现出要反对的意思。或许他们本人都还没有意识到,就在这一瞬间,日本政府在重大政策的变更上达成了一致意见。停战终于要提上日程了。

东乡慎重地说道:“要想推进对苏交涉,恐怕必须得考虑对苏赔偿了。”

东乡怀着小心翼翼的心情,此时哪怕是说话方式上出一点点差错,都会导致会议成果全失。

“苏联希望废除《朴次茅斯和约》及《日苏基本条约》,即日本政府必须承诺恢复到日俄战争前的状态,这对日本政府来说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不过,我认为即使恢复到战前,也必须把朝鲜保留在我方,把南满洲划做中立地带。”

出席者一致赞同。东乡确认道:“那么赔偿问题就这样决定了。赔偿问题作为对苏工作的第三个目的引导停战工作。这一大方针各位都明白了吧?”

没有异议。东乡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不明事理的人真的同意停战了吗?他们什么都不说,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们真的接受停战了吗?三轮会谈好像成了米内和东乡两个人的辩论会似的。

这时,阿南大臣请求发言:“关于实行这一工作的条件问题,主要是指关于战局的预测这一前提条件,我和外相的意见有所不同。皇军目前还占有广大的敌方阵地,与此相反,敌人只不过仅仅踏上了日本这个小岛而已。我反对以战败的姿态去考虑停战条

件。”

东乡对于战局形势对阿南进行了反驳。阿南坚持认为目前日本并未战败,二人的争论一直持续,无法统一意见。

米内想到了折中的办法。“第三项目的实施,暂时先作为伏笔怎么样?”

“伏笔?什么意思?”

米内答道:“总之,先本着第一项第二项的目的开展对苏工作,至于第三项暂时予以保留,这样如何?”

东乡认为米内的提议只是为了让这一争论暂时不回到原点的应付之策。不管阿南怎样说,战局还是这样。一旦开展对苏工作,不管愿意与否,最终都会向着第三项即停战这一目的的方向发展。停战成了追求的目标的话,相反,调停的是谁、交涉对方是谁都成了附带问题。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创造机会和同盟国阵营进行交涉。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赞成。”东乡对米内的提议表示赞成。

当米内最初提议对苏交涉时,东乡曾感叹原来这位提督也不过就是这么点见识啊。不过现在才明白,原来米内是从一开始就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引得会议最终发展成了现在这样。不知不觉中就让陆军和海军步调一致、达成共识,在关键的时候成功拉拢了陆军。通过这三轮秘密会谈,东乡对米内的评价完全改变了。那些说米内有远见有名望的评价,看来还真是没有错啊。

这样一来,东乡想,或许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时,自己就已经构成了海军和外务省推动媾和的轴心力量了。

东乡说道:“关于对苏交涉的问题,是否应该由外务省将交涉窗口统一化呢?据瑞典大使馆报告说,在斯德哥尔摩两位陆军海军军官擅自着手和平工作。像这种重大的案件,如果任由驻外机构任意插手,本来可以解决的事情也成了解决不了的事了。交涉应该由外务省统一化,这点希望大家能够明白。”

参会者都点头表示同意。东乡紧接着又说:“这次会议决定的事情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时机未成熟之前,这件事在部门内也必须绝对保密,大家没有意见吧?”

果然没有反对的声音。东乡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不过,关于一致通过的事项,我想留个备份。外务省整理了今天通过的一致意见,已用磁带录好了,所以等下请各位出席者在上面画押。这样可以吧?”

如果保留会议记录的话,铃木总理之后就不能以自己耳朵不好为由声称自己没有听见了。另外,还考虑到日本政府会议的现状,在会后无视会议上一致通过意见,反悔的事情一点也不少见。甚至可以说,会后声称会议上根本没做任何决定在这个国家是常事了。如果不把这些语言变成确实的文字证明,那么这些语言就不会被承认其意义了,只是一堆没有价值的空气罢了。然而,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关于停战的意向,绝对不能就这么含含糊糊地在凭空消失掉。因此,东乡仿效欧美的会议惯例,将今日会议达成的意向写成了文件。

即使他们再想反对东乡的提案,那么也没有办法提出异议了。

日本政府在这一天,即昭和二十年五月十四日,终于向着媾和之路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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