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四郎在窗边望着庭院。

宅子的停车廊里停着见过多次的黑色奔驰。这是一辆敞篷小轿车,发动机罩旁放着备用轮胎,用人正把几个旅行箱堆放到车的后备厢里。主人比格特·德·柯巴在奔驰旁看着用人。

森四郎知道他们决定出去避难了。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田中路子也说也许自己不久就会离开柏林。昨天是二十号,苏联红军最终攻破了德国国境,攻破了德军的防线,进攻了普鲁士。考虑到苏军攻势之猛,柏林已经不是安全的城市了。

田中路子和德·柯巴看起来似乎不在意战争的走向,但昨天晚上的谈话还是有重大意义的,估计睡下之后也商量了吧,决定尽快、第二天早上就出发。目的地在昨晚的谈话中也提到了,就是图林根林山的山中别墅。时机正好。森四郎昨天早上也被盖世太保总部叫去,被命令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出境。

此前,日本大使馆还打算条件允许的话就把森四郎送回国。森四郎是个品行不端的日本人,而且还违抗纳粹德国。即使从惩罚的意思上说,他也必须参军。可是在观察期间,战局最终变成这样。就连大使馆本身也要搬到德国南部的什么地方去了,已经不能强制让森四郎回国了。

虽说如此,因为土耳其护照被没收了,森四郎也不能擅自离开这个国家。正担心着怎么办的时候,昨天被叫走了。去了一看,秘密警察觉得应当尽早驱逐森四郎出境,而不是把他送到收容所给德国人增加负担,土耳其护照也当场退还给了他。

他决定今天就从总站坐火车去中立国。可是德国南部的公路网、铁路网都被切成一截一截的,究竟能不能走到瑞士国境还是个未知数。

那么要离开德国就只能从柏林向北去瑞典。昨晚,森四郎把这些告诉了田中路子。

现在起床一看,这所房子的主人——夫妇两人看起来也要离开去避难了。不断有暂住客和长住客的这所房子里,目前主人客人都要走了。剩下的只有用人了。

森四郎进浴室冲了个澡。单从随时都能用上热水这一点来说,在这里的寄居生活也是幸运的。如果日本军人和外交官不来的话,可以说这里就是酣战中的柏林里接近天堂的地方。

森四郎仔细地刮着胡子,整理装束,去了楼下的休息室。

田中路子站在门口,她穿着男式套装,大概是旅行装吧。看到森四郎,她走近说道:“我们也决定现在就离开,只是还不清楚能不能到得了别墅。”

森四郎问:“要是去不了,怎么办?”

“那就再回到柏林,没办法。”

“不是说苏联红军不久会进入柏林吗,在柏林能行吗?”

“肯定不行。如果俄罗斯的家伙占领了柏林,就再快点儿搬到美军占领下的德国。”

“要是西部战线完全放弃抵抗就好了。”

“就是啊,”田中路子不服气地撒娇,又说,“如此匆忙,对不住了。”

“没什么,再过一小时我也要离开柏林了。”

“要是你不离开德国的话,还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去……”

“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们一家人单独生活一段时间比较好。”

“去了瑞典之后,有什么打算?”

“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说吧,现在战争千变万化的时期,恐怕也不能马上到别处去。”

“但是,好歹会回巴黎吧?”

“当然了,我会凯旋的。巴黎的姑娘都拥抱我,她们的吻像雨点一样落向我,香榭丽合大道落英缤纷,礼炮鸣二十一响。”

田中路子大笑道:“我很喜欢听你吹牛。不过你梦想成真的时候也要到了,不是吗?”

“我的梦想?”

“让来到巴黎的人们看世界上最好的表演。拥有巴黎第一也就是世界第一的夜总会。”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听别人说的,他们说你正在想如何顺利实现这个梦想。”

“你这么一说,听来是个很小气的梦想。”

“没有那回事,有钱的话谁都能拥有夜总会。但是要提供世界第一的表演,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果不是尽情玩乐、浪费,不懂吃喝玩乐的人是做不到的。你不是慢慢就要做成了吗?”

说到这儿,田中路子看看角落柜子上的装饰表,上午九点十五分。

“得走了。”田中路子说,“要是你还能留在柏林,就不要客气,住在这儿,没关系的。”

“只有一个小时了,但是你要这么说的话,能不能给我喝杯咖啡呢,不要代用品,要真正的咖啡。”

“应该已经冲好了。这就让他们准备。”田中路子说着走出了休息室。

屋外有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客人来了。森四郎透过休息室的落地窗望向院子。一辆看起来很高级的车停了下来。走下车的是一个穿着日本海军军装外套的男人。是海军军官事务所的军官吧。当他把脸转向这边时,森四郎想起了他就是去年夏末在繁华街的夜总会见到的海军士官,吹小号的安藤。安藤和德·柯巴在停车廊里握手,田中路子也走了过去,夸张地抱住他的脖子。刚冲好的香浓的咖啡端上来,森四郎先用鼻子品味咖啡,然后喝了一小口,让咖啡在舌上流动。安藤大尉从门口进来了。

“还记得我吗?”安藤摘下帽子接着说,“去年夏天,您请我喝了科涅克白兰地。”

森四郎把咖啡杯从嘴边移开说:“我也喝了您请的摩泽尔葡萄酒。”

“实际上,刚才在军官事务所听说了你的事情。听说你要离开这个国家。”

“被驱逐出境了,打算去瑞典。”

“我不太了解情况,可是听说你拥有土耳其的公民权?”

“嗯,虽然出生在日本,可是日本护照失效了。所以就弄了一个土耳其护照,总算能在这战乱中的欧洲生活着。”

“为什么选了土耳其?”

“反正总得有一个,有门路的话还是中立国的护照比较方便。”

“真的要去瑞典吗?”

“今天就出发。”

“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带件东西。”

森四郎笑道:“刚定下将我驱逐出境,军官事务所就有事相托。让我带文件去斯德哥尔摩的军官室。如果东西不重,还有一点跑路费的话,我就答应了。”

安藤有些意外地看着森四郎问道:“多少钱?”

“二十瑞士币。”

“我没有瑞士币的现金啊。”

“因为是军官事务所的请求所以才要钱,个人的话就好商量。”

安藤的面部神经放松了下来,说:“是我个人请你帮忙。你能替我保管一封信吗?如果战争结束,邮件和包裹就能寄到日本了吧。如果你判断能寄到,能不能找个邮局把它寄到日本?地址写在里面的信封上。或者……”

“或者?”

“如果……”安藤看起来像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时合上了嘴,又继续说,“战争结束后,如果你去日本,直接送去也行。”

“目前没有这样的打算。我能不能拜托其他去日本的人?”

“也可以。这里是柏林,要说在这儿的日本人,军人和外交官占了大半,战争结束的话都会被扣留。能拜托给你的话再好不过了。”

安藤的话是以德国的败北为前提的。他大概已经推测出日后日本的战败。

森四郎问:“收件人是你的情人吗?”

“是妹妹。”

森四郎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自己说了轻浮的话,道歉说:“失礼了。”

安藤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森四郎接过信封一看,里面好像装着一张很厚的像感光纸一样的东西,还有一个用什么纸包着的薄而硬的东西。

森四郎好奇地问:“这里面装的什么?”

“我到柏林时的纪念照,想看的话拿出来看吧。”

森四郎从信封里把照片取出来。照片上是穿着飞行服的安藤大尉,他眯着眼看着照相机,脸色略显疲惫。在他右边的是穿着元帅服的德国高官,森四郎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谁——德国国家元帅戈林,他手里拿着元帅手杖,心满意足地挺起胸膛。他们后面是看着像战斗机的飞机,发白的涂漆,机身的侧面有圆形标志,是日本的战斗机吧。四郎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来判断机型。飞机旁一个穿着德国空军下等士官制服的中年男人也被小小地照到了照片上。

安藤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钢笔写着:

真理子:

我在德国的天空下祝愿你幸福。

启一

森四郎把照片放回信封,问安藤:“你见过戈林吗?”

“只见过一次。”安藤指着胸前的勋章说,“一九四零年末得到了这个。”

“参加了英国本土航空战吗?”

“没有,只是把飞机从日本运来。”

“照片上的飞机?”

安藤的回答有些冷淡:“是的。”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是田中路子又进了休息室。森四郎他们转向田中路子。

“那我们出发了。大尉、男爵,再会。”田中路子走过来说,她伸出手,安藤和她握手,接着是森四郎。

田中路子看着旁边的桌子说:“大尉也喝杯咖啡吧?趁热喝。”

“谢谢。”安藤说,“我已经三个月没喝过真正的咖啡了。”

“那么,先生们,等这场可恶的战争结束了我们再聚集到这个房子尽情喧闹吧。”

森四郎说:“在巴黎也这么闹一回。”

安藤摇头说:“等到和平之时,就安静地喝酒吧。”

田中路子向他们眨了眨眼,跳跃似的走出了休息室。她刚出去就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森四郎望向窗外,德·柯巴开着奔驰穿过大门向远处驶去了。

森四郎给安藤的杯子里倒上咖啡。在安藤接过杯子时问道:“还有什么?硬币还是什么?”

“有王冠图案的旧银币。”安藤左手拿着信封,让森四郎看里面的东西。“是我母亲家代代相传的东西。据说是以前祖先移居到美国时,最后仅剩的一枚。他们说幸运没有逃走,这是有渊源的银币。我加入航空部队时,妈妈把它缝在了我的飞行帽里。我想比起我妹妹,她更应该拿着这枚银币。”

这是一枚表面的花纹已经磨损的旧银币被嵌在一个比它大一圈的圆形金属板里。就是一件工艺品,不是宝石、金子做的,也许有古董的价值,即使这样也不是为变卖而专门保存的东西。安藤是想让森四郎确认这一点吧。

森四郎说:“很难判断什么时候能确实通邮。大概得日本邮船重启欧洲航路之后吧。”

“给你多少钱?”

“武官室给的二十瑞士币就够了,不用了。”

“真是过意不去。”

“什么时候和我打牌吧。到时我会要很多的。”

安藤矜持地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里有几分落寞,一个傲慢的男人显示出的瞬间的懦弱。这微笑似乎在说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森四郎注意到安藤的瞳孔是淡棕色的,从他刚才的话中也能了解到他是个混血儿,他那棕色的瞳孔似乎有些湿润。

森四郎说:“这么有渊源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拿着吧。战争恐怕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了。”

“我等不到战争结束。即使结束了这里也会长期混乱。我也可能被送到收容所。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日本海军的士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日本。”

“我想至多混乱两年。”

“就算那样,也很遥远。而且我打算近期志愿加入德国空军的本土防空战。”

森四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眨了眨眼,安藤现在是说要志愿加入德国空军吗?

“你现在是德国空军的飞行教官吧,为什么不做教官了呢?”

安藤沉稳低声地说:“因为责任。这两年里我把大批德国青年送上了空中战场,也到了该我飞行的时候了。”

“明明是日本人,却要去保卫德国吗?”

“你说我是什么人?”安藤反问道,“人的身份是由所持有的护照决定的吗?我,只是个飞行员。”

“没必要去当德国空军的飞行员。”

“我已经对德国的天空怀有难以割合的眷恋了。”

“继续当飞行教官不就好了?也能履行你的责任吧。”

“德国空军急于成立一支自杀式部队,这不是该我出场了吗?”

“自杀式部队?”

“就是以自己的身体冲撞对方。命令是和飞机一起去撞击同盟国军的重型轰炸机。这种技术应该怎么教授给学员呢?我要亲自体验一下。”

“我听武官室的人说过,日本的神风

特攻队也是在进行这种自杀式攻击。”

“似乎是。这是大西泷治郎提督发出的命令,他是我以前在中国时的顶头上司。”安藤像突然闻到什么恶心的气味似的眉头紧锁,“从我进行熟练训练时起,他就叫嚣着出击、出击。那时刚配备了新型战斗机,飞行员操作还不熟练,我拒绝了好几次。有一次他还大动肝火地怒骂道:‘你这个浑蛋就那么怕死吗?’也许对于他们而言,飞行员的生命就像小鸡的命那样不值钱吧。”

休息室的门口,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是司机。他问安藤:“长官,还要等多长时间?”

安藤答道:“现在就走。”

司机点头回到车里,安藤把咖啡喝完,向森四郎伸出手。森四郎向前握住,他的手干燥而冰冷。

“信的事就拜托你了。”安藤说。

“我会等待去日本的人,比起邮政来,托这些人更可靠吧。而且如果有机会我直接去见令妹。”

“你定吧。”

“到停战为止你都要保重,我们约好了打牌,还要和田中路子开派对。”

“嗯,你也多保重。”

安藤迅速敬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远处传来了警报声,是空袭。现在警报声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不一会儿高射炮的声音也响起了,还有轰炸的低鸣声。不知道今天柏林周边哪个地方成了目标,只要不是车站和北向铁路周边就好。

警报声越来越频繁,声音也更加响亮,安藤大尉没有回头也没有仰望天空,以坚定的步伐向车走去。

森四郎不知为何感觉到,这一定是永别了,大尉。

安藤上车后,车在德·柯巴的院子里吐着黑烟很快就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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