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平与阿稍回到店里,和两个小时前一样,坐在同一张桌子,面对面。已近深夜时分了,客人减少了约一半,但女侍们却仍如蝴蝶般舞着裙角一桌换过一桌。阿明偎倚在客人身上发出嚣张的笑声。她的笑颜和纯白的化妆已把刚才尖锐如利刃般的视线遮掩得毫无痕迹了。

那些散落在桌上、地上的珍珠大概是红子捡起来,包在粉红色手帕里,放在桌上的吧,阿稍拿了一瓶老板娘请客的白兰地。军平对酒的高价位微感紧张,只稍微浅酙了一下。脑中还想着刚才的事件。为何凶手逃离休息室时,由门外上锁,将近九点钟时,又再度打开?推想起来,应该是凶手不愿意在九点钟之前被人发觉她的作为吧!……所以逃离现场前,才将门锁上。

可是,为什么她又会将染上血迹的刀子遗落在通道上?是蓄意如此?不,不可能是故意的,因为她随后又来把刀子捡走了。应该是慌忙间掉落的可能性较大。但,这种慌乱地掉落刀子法与冷静地将门上锁这两件事使得军平无论如何无法将之联想为同一个人的作为。

除此事件外,另外叫军平挂心的是眼前茫茫然望着散落的珍珠的女孩。

“让你撞见女人的一些惹人厌的毛病了吧?可是,当时情况还算好的呢!大家都是为了抓住客人而拼命的。这一点都不可耻,球绘也不是坏人……是呀!正如球绘说的,应该羞愧的人是我……以弟弟的病情为掩饰,穿着华丽的衣裳意欲隐藏自己的本来面目和感受的我才是……”

“可以吗?”谗着从军平的香烟盒裹抽出一根烟点上了火。轻微的气息随着烟吐出,她鏊着幽暗灯光下,烟圈扩散后逐渐治失的情景。

“如果能将自己的痛苦像现在这样吐露而后消失就好啰!”

阿稍好像自语般呢哺,似乎要冲散话中掺杂的寂寞语调一般,她以夹着香烟的手托腮,露出微笑掩饰。

“曾经抛弃过女人?”

“——有啊!”然后军平又加上一句:“连我这种人都曾经——”

“是什么样的女人?”

“高中时同年级的同学,现在担任齿科医生。喜欢她,但却甩了她,本是为了小小的误会……男人也会抛弃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好比打棒球一样,明知是个好球,也会挥棒落空是同样道理的……所以说,舍你而去的人实际上是喜欢着你的……而且,世上又不止他一个男人,你就找个好男人结婚吧!”

军平这一番安慰的话说得杂乱无序。一直托腮微笑着聆听军平说话的阿稍以另一只手拿起加了冰水的玻璃杯,“可以替那个被你抛弃的女人泼水?”阿稍问。

“——可以。”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军平点头答应的瞬间,阿稍真的对军平泼水了。

被泼湿的军平却面不改色。阿稍把没有在饮茶馆泼向昔日男友的水泼向军平,如果这女孩能因此而开朗起来,因此而忘掉那男孩就好,纵使我的脸被泼湿了也是无所谓的,更何况这张脸已经一个礼拜没洗了……由水涌滑落的镜片里看到阿稍正微笑着,恰似一幅微笑的肖像。

“跟我结婚吧?”若无其事的声音自红唇间流泄出来。

“啊?”

“你不是说要我找个好男人嫁了吗?我找到了呀!”

军平楞了好几秒钟,才知道阿稍在说自己。

“我们……现在才认识而已吧?……”

“不是现在,是两个小时以前了。与昔日男友认识交往两年了。有认识两年却仍不能了解他的男人,也有才认识两小时就已能了解他的男人呀!认识你才两分钟时,就已知你是个好人了……难道你不喜欢我?”

“……”

“喜欢?”

军平不欲作答。心想,因为你是好女孩,所以希望你幸福。但是——

“喜欢……不喜欢……喜欢?”

阿稍一边低喃一边拿起手中的珍珠一颗一颗抛向空中。喜欢……不喜欢……珍珠吸引了阿稍的注意力,变成黑色的光芒离开手指,落在玻璃杯底响起清脆的声音。光亮透过微晤的玻璃杯外层,好像每粒珍珠都能放射出美丽光芒一般眩目。店里正播放圣诞歌曲,虽然设有风吹,但桌上白色的康乃馨花片却仿佛在摇动。

珍珠的恋爱占卜就在阿稍口中第二十四次念出的“不喜欢”一句中结束。

“死心了!……这珍珠是他送的,假珍珠。只不过是在玻璃上涂上色彩而已!”

说罢,将来在指缝间的烟蒂丢向烟灰缸,空无一物的手握向军平拿着玻璃杯的手。而后,抓起军平的手腕——瞬间,以军平的手反泼自己的脸。水滴流在阿稍脸上,连礼服前襟也湿透了。眼眶周围的黑色变成圆濡状流在脸颊上成一条线。这不是水,是阿稍的泪珠。她是为掩饰泪水才主动握着军平手上的玻璃杯向自己泼水的。

她的脸上流着像黑珍珠一般,沾上睫毛膏的泪水,但微笑依然不变,视线仍不离军平。

军平感到胸中一股伤痛。刚才她的恋爱占卜,不是猜测军平的心意,而是占卜交往两年而后离去的男友的心情。口中虽说死心,其实仍旧没放弃,虽想忘了他,但其实忘不了。想像她的昔日男友,该是头发不太短,肤色白皙的英俊男人,穿着高级绅士的笔挺西装——想及她的男友,军平脑中浮现的尽是和自己外型完全不同的男子。

军平虽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却找不到话说,只是沉默着用力扭绞小毛巾,而后突然把毛巾推放到对面。阿稍接受了,由小背包里取出镜子,用这条小毛巾擦脸。水和妆一起拭去——。

最后,她擦掉口红,脸稍微侧到镜子一旁,羞涩地仰望军平。浓艳的化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以纯真线条组成与化妆后不同的璞玉之美。是一张不适合浓妆、礼服、首饰、香烟,像是该有平凡生活,幸福感受的脸庞。涂料已剥落了,但呈现的不是假珍珠的虚假,而是股真实的透明感。

“看起来很可怕吧?在店里从没被客人看到没上妆的脸,你是第一个呢!——军平,你也要找个好女孩,早日得到幸福——”

而后说了声,“我马上回来”,就起身离去了。军平适才想起自己的脸也是湿的,拿起另一条小毛巾正欲擦拭时,突然手停在半空中。

湿的脸,湿外套,还有阿稍湿透胸部的衣裳。

军平由此稍微获得初步的灵感,正欲将此归纳整理之际,阿稍回来了。大概是到化妆室去了吧!阿稍此刻脸上有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薄妆。

“这样比较漂亮了。”

阿稍对于军平笨拙的赞美不予作答,她的表情坚定而苍白。

“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

摇头否认时,高藤正好走了过来。他坐在阿稍邻座,一口气喝光阿稍酙的酒。

“军平,实在很抱歉,等一下还要请你作陪。关店后球绘有事要告诉老板娘和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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