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那出戏构造特殊,不同于以往——甚至更恰当的说法是构造与以往完全相反。那一晚,这个剧场里,舞台即观众席,观众席即舞台。”

军平终于把目光由观众席移向加纳。

“没错吧?当晚她在舞台上演出的,确实是已经戏剧化了的自己的一生。剧名也是直截了当题为‘我的一生’——可是演出的两小时期间,与其说是演出她精简的人生,毋宁该说她由观众席更清晰看到自己四十五年的人生。在剧中,六个曾是她未婚夫的男人,仅在台词中出现名字。但在观众席上,除了已逝的拳击选手以外,其余五人皆应邀列席了。不仅席间有她五个未婚夫,还有近百个男人——她工作上的劲敌,情场上的对手——她所爱的,共睡一张床的,或是厌恶,憎怨,伤害,使痛苦的,因而痛苦的人——意即与她有任何关连的男男女女——泣、哭、怒、怨,四十五年来,所有共享她情感的人,皆在真正的舞台上,实体登场了。当天席间的脸孔,可说就是刻划她履历表上的一字一句。百人以上的观众欣赏着她的演技,却没发觉台下的这一群人正露出比她的演技更真实、更丰富的面貌演出她的人生。——她就是欣赏这出戏的唯一观众。为了看这出戏,所以她才策划了当晚仅一场的公演。”

“她为何厌世?”

加纳交叉双臂,紧绷着脸,简直就像瞪着军平一般正视他问道。

“大概她这几个月以来,已对生活感到疲惫。某一天,她突然停下一直持续前进的脚步,回顾往昔。而后,才首次感到四十五年来未会察觉的为过去所背负的重担。因此而猛然觉得继续活下去的空虚——”

“由她外表看来并非如此。事件发生当天早晨,她还在表演节目中,幸福似地谈论今后她的抱负。”

“她是个演员啊!在幸福粉饰的明星笑脸背后,有着疲惫、孤独的面貌。她感到四十五年的人生只是一场虚空后,这几个月来,都秘密忍受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痛苦到甚至考虑死亡的地步?”

军平点头。

“可是,死亡代表完全承认失败。好强的她,直到最后一刻仍不愿承认败北。她一定会想过,自己的人生绝非只有空虚一物,一定还有什么可名为生之明证的东西……我想她是因此才想再次以自己的眼睛确实回顾一生的吧。”

“此次的公演目的在此。而且更可藉着演出本身一生故事为题,将与自己有关连的人齐聚一堂。”

“正是如此。说这出戏是自己的戏剧只不过是她的借口,对她而言,当天的公演是由一百余位角色演出的戏剧。她为这出观众席里上演的戏命名为‘我的一生’。”

“使舞台上灯光暗淡,观众席间灯光明亮,为的就是如此?”

“是的。当然她是一面演出,一面观赏席间表演得比自己的戏剧更鲜明、更具体的‘我的一生’。身为当天真正的唯一观众——一直站在舞台上享受观来热情的她,当晚初次扮演一个观众。这是演遍所有角色的她,绝不可能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

加纳听得频频点头。并说他终于了解自杀的动机了。

“当天,在舞台上——对观众而言是舞台,对她而言是观众席。她仍未放弃希望,心想大家会对我投以炽热的眼光;所有的人都爱我,需要我。与以前女友恢复关系的企业家会惊于我的美艳而面露后悔当初的神色;演剧界的耆老会再度惊异我的明星才干,眼中闪现赞赏的炯炯光辉,大概会希望我能重返他的剧团;因我而受刑甫出狱归来的男人,眼底必会闪现决心今后仍要与有我的记忆共存的神情。”

“但是,事实却是北原中途离席,藤川心不在她的表演上,只顾着与大町秋子讨论散席后的用餐,樱井也与昔日女友起身离去……”

“不只是重要人物如此。一百个客人中没有一人关心舞台上她的表演。有人打呵欠抽烟,有人因觉无趣而睡着了——恐怕当天晚上,被她的演技感动,全心沉醉于舞台上的只有我和宵子两人而已。她由此望见了自己的一生,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只不过是过去早巳褪色的遗物而已。——她的眼底也映现出百张脸容是往日遥远的遗迹。当她感到自己自由奔放四十五的生涯,就如同这一百张垃圾不值的面容一般破碎了,她不得不承认败北的事实。她的人生不适合观众府上演出的戏剧一样快乐结局。正好,她的舞剧‘我的一生’也欲以悲剧落幕。她把当时她的心情以往日无法比拟的优越演技做了最完美的表现。为什么?因为她已承认失败,意欲以死了却人生了。”

“有关自杀方法,她使用的是仅装入一发子弹的手枪,是如何在舞台上发射两枪的?”

“道理很简单。在观众席间发现的子弹并非当天她在舞台上射穿玻璃门的那一发,而是戏剧上演前预先装好的。当晚,她隐藏玩具枪于身上就登台了。打算如果观众席上的戏剧是快乐结局的话,就以真枪射击玻璃门扉,玩具枪留着让最后上场的仅见身影的男人使用。万一不得不承认败北的话,就扣下玩具枪的扳机射玻璃门扉,然后,将玩具枪与剧本一同丢入暖炉烧毁,使仅见身影的男人拾起真枪射杀她。当然,她选择了后者。”

“可是,她为何选择这么烦琐的自杀方法?”

“她一定不愿惹他人知道自己因失败而自杀吧!如果故布他杀的疑阵,那么当天所有台下的观众皆会成为嫌疑犯。或许这是她对席间百人,也就意味自己的人生的复仇吧!”

“最后登场射击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至今为止仍不知……而且这号人物是完全不清楚前因后果,只是她利用为自杀的工具,他与此事件并无牵连。”

军平眼睛盯着观众席。不知何时清扫人员已走光,在完全冷却的空气和只剩残灯的微暗中,空椅子张张重叠并排着。不久前,仍是热闹喧哗的剧场也落幕了,留下的只是一片虚空、宽阔的感觉。

那一晚,台上唯一女演员所看到的并非一百个观众的容貌,而是与此刻一样的空白吧?

“刚才你说看到照片才注意到。究竟是指何事?”

加纳刑警突然想起问道。

“很偶然看到某个女孩的半身照。当我看着她的脸时,觉得似乎她也正盯着我看。当时才突然悟出。当天晚上青井兰子的视线不正是有此错觉?——她身在舞台,但并非以女演员的身分被观众欣赏,而是以一个女人的身分,观赏已变成舞台的观众席了吧!”

军平沉静说完这番话,最后再一次缓缓环视整个剧场一圈。

如果幕落,席散,空无一人是剧场的本来面目,那么女演员的一生不就是一个剧场?

空无一人,空无一物的剧场——

军平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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