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鸨母迎了出来,见是蔡锷,走近一步笑道:“今天是什么风儿得吹您来的,怪道早上喜鹊在檐前喳喳地叫呢。外面怪冷的,快到我们姑娘房里坐罢,再两天不来,她就要想疯了。  才在这里揩眼抹泪,我好容易才把她劝住,现在你来了,我可不管了。”说着自去。  蔡锷掀帘进去,见小凤仙眼睛揉得绯红,笑问道:“好端端为什么哭呢?”凤仙强笑道:“没有的事,方才被香烟熏了眼睛揉的。”说着揭开镜袱,施了些脂粉,蔡锷此时才见她穿了一身半旧的藕花色薄棉袄裤,便携了她的手问道:“你身上不冷么?”小凤仙趁势坐了下来,说道:“方才闹得我还怪热的呢。”蔡锷道:“可是你娘又和你呕气么?”小凤仙听了,又低下头去,蔡锷早猜着八九,当由怀中取出钞票,点了一百块,递给凤仙道:“此洋交给你娘,明天我还要在此地请客呢。”  小凤仙去了回来,仍并坐在沙发上,蔡锷道:“现在新出的青楼请愿团,你可曾列名么?”小凤仙道:“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生意,我又不想去争名夺利,何犯着列名呢?”蔡锷道:“怪不是你不走红了,你就是不图富贵,也何妨去露露面子,凑个热闹,学学时髦呢?”小凤仙笑道:“我们职业虽贱,却还有自由之权,我既不愿,谁也不能勉强。况且人微言轻,人家也不犯着来计较,不比你们做官的,口是心非,胸中先存了利害祸福之见,心里赞成的,固然望着攀龙附凤,就是不赞成的,只好跟着喊两声万岁,这种滋味却最难受呢。”  蔡锷听了,好像他家伯喈说的,分明道着下官,倒是一惊,仍不动声色地问道:“哪个曾做官来?”小凤仙道:“这也没有什么瞒人的,做官也是办事吃饭,做百姓也是办事吃饭,只要不做那贪官污吏,和那卑污苟贱的事,也没有什么怕人晓得的。至于我这心里,只要性格相投,决不因为你是官格外奉承,也不因你做官,敲你竹杠。你若不是官,早已远走高飞,何必溷在这腌脏地方做什么?我看你非但是官,只怕还不是寻常庸庸碌碌的官呢。”  正谈得入港,又见鸨母欢天喜地的走了进来,请蔡大人点菜,蔡见她忽然改了称呼,甚为诧异,随口应道:“你们拣新鲜的办就是,不用点了。”鸨母连连答应,又扭过脸来向着小凤仙道:“我方才问过蔡大人的二爷,原来蔡大人乃是当朝一品大员,与梁大人杨大人他们都是天天在一起的,咱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真是接着活财神了。怪道我今年给你算命,刘铁嘴说你遇贵人提拔,原来应在蔡大人身上。你须要好好的伺候大人,不要再孩子气。”一面又问蔡大人吃什么点心,蔡锷见她唠叨了半天,心里已老大的不耐烦,见她问到点心,忙摇手说不要不要,鸨母才款步出去了。  蔡锷问道:“这婆子平日待你还好么?”小凤仙道:“这种人无非认得银钱,有什么真心,好歹不过如此,倒是方才她说的梁大人杨大人,你和他们还是向来有交情呢,还是在京里才认得的?”蔡锷不觉叹了一口气道:“这种人哪里讲得到交情,无非混一天算一天罢了。”小凤仙低垂粉颈,想了一回道:“哦,这就怪不得你了,妾久闻蔡将军大名,与这班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就甘受牢笼,不想立一番大事业么?”  蔡锷反疑惑起来,不信她一个小女子竟有这般见识,莫非袁世凯诡诈多端,叫她来试探我么?便道:“梁杨他们都是识时的俊杰,我自愧仰扳不上,难道做个开国元勋,这还不算大事业么?”说时却留意看小凤仙的神以,只见她刷的立了起来,指着蔡锷道:“你是何处匪人,敢来假冒蔡将军?我虽与他未谋一面,晓得他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决无变志之理,岂肯做这狗苟蝇营之事呢?”岂知她越骂得凶,蔡锷越得意。  老鸨听见小凤仙声音,像是与人斗气,慌忙走过来,指着小凤仙骂道:“你敢是发了疯病么?在蔡大人面前,敢如此放肆,哪里还有些规矩!走出来我和你算帐。”说着就要上前拖扭,蔡锷忙用手杖隔开道:“我们在此闲谈,与你无干,我总不怪她,你再来我倒要怪你了。”鸨母笑着道:“这孩子说话没有分寸,能得大人包涵,便是她的福气,不过大人护着她,她越发撒起娇来,我也不敢动她了。”说着去了。  蔡锷这才拉小凤仙坐下,将现为避祸,不得已和这班人联络的话,喁喁说了一遍。小凤仙听毕,早又流下泪来,蔡锷道:“我此时和你说的都是倾心吐胆的话,你为何感伤呢?”小凤仙道:“妾自嗟命薄,生平难得遇着知己,今幸得蒙将军不弃,方期矢以终身,现在听将军一席话,又要祝将军早离虎口,眼前就要离别,他日重逢,不知更在何日,岂不可悲么?况军人行动,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只怕将来要走时,连话别的工夫都没有呢 !”蔡锷道:“虽说如此,我的行期还早呢。现在还有一件要事未了,到那时候,我总预先通知你,此时得乐且乐,半来我有了立足的地方,总要设法救你出去,决不至置诸脑后,你且放心吧 !”小凤仙道:“将军一身关系甚大,前途须要慎重,万不可以妾为念。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从今日起,妾此身便为将军所有。纵然地角天涯,此志不变,精神上便与团聚无异,又何必住在一室,才算愉快呢?”蔡锷听了更加敬爱,吃过点心后,看看天已不早,站起来道:“我们明天再谈吧。”说毕出来,回到棉花胡同寓所。  夫人见他连日征逐花丛,实在有些看不过,见丈夫回来,便婉劝道:“北京城真不是好地方,君自入京以来,一点正事未办,天天寻花问柳。讲到应酬上,固然不妨逢场作戏,但此沉迷不返起来,自己身体却也不能不爱惜呢。”蔡锷不等她说完,早勃然大怒道:“男子行动自由,你好管我么?你既这样说,我明天偏把她娶了回来,看你怎生奈何我?”夫人道:“你既我嫌我,我便奉让如何?”蔡锷手里正拿着一杯茶,哗啦一声,早劈面掷了过来,夫人头面淋漓,杯子滚在地下,摔得粉碎,口里恶狠狠地说道:“你去便去,哪个留你 !”夫人早哭得和泪人一般,房中婢妪们从未见主人反目,此时更吓得鸦雀无声,忙着收拾扫地,蔡锷气愤愤地到书室去了。  原来此种情形,乃是他夫妻二人商量就的,此时像做戏似的,照演了一回,特做给这些家人们看的。一个背后都谈论起来,说是可见无论男女,不可有外心,主人和主母平日何等恩爱,现在为着这个粉头,竟反目无情,连结发夫妻都拆散了。  从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又加些花点,不上几天,蔡锷常往来的几家亲友都晓得了。大约拿主人家事当谈话资料,乃是做婢仆的通病,不分南北,天下皆然,蔡锷却利用它成就了妙计。  当晚蔡锷便不进房,到了第二天,老早又到小凤仙家去了。  直等到上灯时,客人渐渐齐集,除了梁杨阮顾外,还有李燮和、胡瑛梅、薛大可,又加上易顺鼎、樊增祥二老,通共摆了两桌,真是酒绿灯红,履舄交错,十分热闹。  入座后送上局票,各人都写了自己熟人,不必细表。只有杨度提起笔来,写了花元春三字,易顺鼎与他坐的最近,看见笑道:“一个是筹安会长,一个是青楼请愿团长,可称工力悉敌,你们是几时组成的联合会呢?”杨度未及答言,薛大可笑道:“皙子胆儿不小,哪个不晓得花元春是候补大阿哥福晋,你不怕惹祸么?”蔡锷忍不住好笑道:“薛公真不愧胜朝大员,现在沧桑已改,他还是满嘴的满清名词!何不说是太子妃或者良娣,岂不好听些?将来今上登极的时候,你再穿起朝珠补服去朝贺,那才有趣呢 !”众人哄然大笑,薛大可红着脸道:“这是他们自己封的,关我甚事,松坡不大出来应酬,无怪你少见多怪了。”杨度道:“我叫她来另有道理,回来你们自然明白,公私是不能偏废的。”樊增祥道:“皙子吃花酒还忘不了公事,足见为国勤劳。将来新朝论功行赏,你这勋一位是拿稳的了。”  说时,已将局票发出,李燮和是欢喜闹酒豁拳的,早与胡瑛两个七巧八马的乱喊。  须臾,菜上数道,各人所招的局,都已姗姗而来,香飘兰麝,采动绮纨,真有花香人气,未饮心先醉之意。花元春到得最迟,珠光宝气,耀眼争光,花间姊妹无不自惭形秽,元春则眉飞色舞,精神亦分外充足。杨度见她一到,几欲起立相迎,连忙招呼坐位,让茶送烟。元春却形若无事,少顷站起来,在杨度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先去了。梁士诒因为还有几处酬应,也告罪先行。  众人看小凤仙时,坐在蔡锷身旁,脉脉含情,一语不发。  阮元枢看着笑道:“我还忘了给你道喜,蔡大人已经租定金屋,预备娶你回去呢,你应该欢喜才是,怎么总是这样无精打彩的?”小凤仙道:“我哪里有这种福气 !”顾鳌道:“这话是真的,我也有些晓得,蔡大人连太太都送回家乡去了,你们私定盟约,还想瞒人么?”小凤仙见他说得活龙活现,也不免疑惑,偷看瞥了蔡锷一眼,见他并不辩驳,大有默认之意,只得也嫣然一笑。座中有两个不晓得这事的,都向蔡锷询问,蔡锷道:“这是她自己不知进退,自从我在此间走动,她便天天在我耳旁絮聒,我如何受得惯这种闷气?好在夫妇感情不合,自请离异,本是文明法律所许的,并非自我作俑。我生平最恨的是悍妒妇人,给她安然回归故里,已经是十二分的宽典了。”  易顺鼎拍手道:“甚好甚好,我第一个赞成,但恨你办得太轻,为什么不给她一手枪,岂不痛快?也好给天下悍泼妇人做个榜样,识些怕惧。”众人都晓得他的如夫人乃是床头雌老虎,平日受制于裙带之下,寸步不能自由,此时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傀儡,心中不免暗笑。杨度笑道:“实甫不好谈得太高兴了,有人传到如夫人耳朵里去,照大不敬科起罪来,那还了得么?”众人哄堂一笑,实甫也难为情起来,搭讪着道:“天不早了,我们吃些稀饭,也好散了,不要担误人家千金一刻的光阴,却是罪过不浅。”众人都道很是,饭罢陆续散去。  蔡锷见壁上钟已交子正,也要回寓,却见自己的马褂早不在架上,知道是灭烛留髡之意。再看小凤仙,口虽不言,一种依恋之情,更令人不忍割舍,便命打发车夫回去。小凤仙见他肯住,方才莲脸生春,问起席间所谈租屋之事,可是真的么?  蔡锷道:“将来总有这一天,不过此刻还嫌早些。”小凤仙微微一叹,两人又谈了一回,才解衣同入罗帏。这一夜鸳鸯枕情浓,倾心话久,翠衾春永,啮臂盟深,蔡锷初不意弄假成真,得此风尘知己,也算生平奇遇了。  过了两天,阮忠枢、顾鳌两人在林宝珠家回请蔡锷,陪客无非仍是这一班人,蔡锷欣然应允,说届时准到。岂知到了这天,诸客均已齐集,只有蔡锷不来,打过几次电话,总是含糊答应。杨度等得不奈烦,向主人道:“松坡这两天夫妻成日的吵嘴,不知又出了什么岔儿,还是你们亲自走一趟,拉他一同来,岂不爽快些。”阮顾两人也以为然,跳上了车,走到棉花胡同蔡宅,见他们夫妻二人,正在闹得沸反盈天,衣箱铺盖丢得满院里横七竖八。  原来蔡锷逼着夫人连夜出京,夫人哭得蓬头垢面,见有客来,便唠唠叨叨的诉说,结发十余年,没有犯七出之条,不应该赶我出门。蔡锷听了赶过去举手要打,阮顾连忙拦住,劝了一回,说既然彼此各怀意见,若勉强同居,总是不妙的,不如请嫂夫人且自回去,等松坡气平了再图团聚。好在现在交通便利,往来是不难的。又回头向蔡锷道:“此刻天色已晚,火车早停,你叫他们走到哪里去,这不是强人所难么?不如且等明朝,何在乎这一夜工夫”你既不愿与夫人见面,我们何妨此刻就走,到林宝珠家,乐他一夜,那边还有许多人恭候大驾呢。”蔡锷道:“可是的,这倒对不住得很。”说着披上大衣,一同出门,又回头吩咐家人道:“你们赶紧打发她回南,倘若我回来时,看见还没有动身,我是不答应的。”家人应了几个是。  这晚宴罢,蔡锷仍住在小凤仙家。蔡夫人真个连夜收拾了些细软,带了两个仆妇,第二天乘了京奉头班火车,回南去了,这且慢表。  却说公府内自从改制之后,一切款式,均仿内廷办法。这天袁总统正坐在龙椅上,十几个爱妾,都花枝招展的围随着,你一声万岁,我一声陛下,正谈那未来的富贵荣华,还有那一班新选的女官,都站立两旁雁翅般伺候着。袁总统左顾右盼,正在得意,忽听得窗外有人口角的声音,似乎说什么曹丕曹植,正是:患难夫妻方脱险,同怀兄弟又操戈。  要知袁氏二子因何事争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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