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一直在紧密观察北京的府院之争,在督军团被黎元洪和国会呛得怒火万丈之时,张勋秘函邀请各省督军到他的衙门所在地徐州。

各省督军连称张勋为前辈,挑动张勋对黎元洪不客气。张勋看着督军们对黎元洪如此愤恨,心里得意地咪咪笑着,又把黎元洪免段祺瑞总理职务的电文出示(发此电时督军们尚在来徐州途中);顿时,各省督军大惊失色又暴跳如雷。

张勋要的就是大家仇视大总统黎元洪。眼下大家的情绪差不多了,纷纷希望张勋带头倒黎,他却又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有人立即明白了,说:"我们知道您就是想复辟清室,只要您带头,我们誓死跟从!"

张勋顿时大喜过望,说:"要真是这样,那太好了!但这可不是空话,我们既然干,就必须坚定不渝!"众人连连称是。张勋又问参加会议的徐树铮和安徽省长倪嗣冲,这二人可表露段祺瑞的态度。徐、倪二人的回答是:"只求倒黎,不计手段!"意思是复辟也没啥不可。

这次复辟前的徐州会议商定,张勋进京后,先解散国会,再逼黎元洪退位,然后迎溥仪复辟。会后,按张勋要求,各省督军在一块赞同复辟的黄绫子上签名。

谋算多年的复辟终于开始了!张勋兴奋不已。这个粗爽直率之夫得意于联合了这么一帮全国的实力派,复辟成功指日可待,却想不到督军们和段祺瑞的心理:他们要的是借你赶走黎元洪,就姑且答应你的复辟,这什么年头了?你复得成辟吗?黎元洪一倒,我们的目的达到,复不复辟还由得你老张?段祺瑞更阴险:他知道张勋做梦都想复辟,就叫手下鼓动,等张勋真复辟了,他可以轻轻松松平定下去,赢得一个"再造共和"的好名声。

黎元洪胆敢免掉北洋老大段祺瑞的职,全国各地军阀开锅,安徽省长倪嗣冲首先宣布独立,随后河南、浙江、山东、福建等七省宣布独立;督军团在天津设立各省军务总参谋处,指责黎元洪为"奸人",甚至扬言"北伐"。行将就木的老官僚李经羲没想到自己到衰年还有总理之荣,喜滋滋本想上任,这下也吓得根本不敢出门,更不敢到北京就职。

府院之争发展到这个地步,黎元洪走投无路,急召张勋进京调停。

6月6日到8日,津浦铁路上轰鸣行进的车厢里,都是全副武装的辫子兵。张勋率领六千辫子军,在奉大总统黎元洪征召的合法名义下,开进北京,复辟闹剧就要开演了。

出发之时,张勋带着一个包裹;有人问他包裹里是什么,他诡秘地一笑,说:"到时你就知道啦!"

张勋路过天津时和段祺瑞见面。张勋假惺惺向段祺瑞表示此行是为他驱黎,段祺瑞从徐树铮那里已知徐州会议内幕,因此看张勋的眼光就跟看马上就要掉进陷阱的老狗差不多。段祺瑞一边怂恿张勋驱黎,一边为将来计,又事先说句和张勋"划清界限"的话:"你如复辟,我一定打你!"正春风得意的张勋大剌剌地说:"复辟是一定的,只是暂时还不想办!"

张勋到达北京,第一天在南河沿张公馆休息;第二天去见黎元洪,要求立即解散国会,否则他不负调停之责;第三天,头戴红顶花翎,身着纱马褂,拖着大辫子,一头钻进故宫,去参拜他的万岁爷溥仪去了。

进京之时,张勋要求带卫队,黎元洪允他带两千人,不料一下来了六千,黎元洪知道大事不好;等见了面,张勋开口就是解散国会,黎元洪如五雷轰顶,终于明白自己请来了一尊瘟神。

请神容易送神难。张勋气势汹汹,要求三日内解散国会,毫无协商余地。6月9日,辫子军驻扎天坛、先农坛,把刀架到了黎元洪脖子上。

黎元洪无计可施,只求保住民国的共和国体,幻想满足张勋的解散国会要求后,能让其停止进一步行动。黎元洪已知自己一纸征召令,惹下了塌天大祸。现在的情况是,即使他张勋自己要做总统也比宣统复辟好!换总统不涉及国体,而一复辟,这个国体倒退是他黎大总统一手造成的!

解散国会要内阁总理副署,李经羲躲在天津不敢上任,代理总理是伍廷芳。对这一妥协行为,伍廷芳绝不副署;黎元洪听从他人建议,说如果肯副署的话,就提拔伍廷芳的儿子伍朝枢为外交次长,伍廷芳大怒,说这有辱人格!张勋听说黎元洪已就范,就缺老伍签字,派人来威胁伍廷芳,伍廷芳丝毫不为所动,这位已双耳失聪的中国第一个留洋法学博士说:"职可辞而名不可署,头可断而法不可违!"

黎元洪又派人去天津找李经羲,李经羲说:"我未就职,不算总理。"不签。受派的人急了,竟又有脸没皮地去找一个半月前刚被免职的段祺瑞,段祺瑞当然说:"我已经下台了,哪有副署的职权!"

黎元洪急得要哭,哀求王士珍"帮忙"当一回总理,把这文件副署了,王士珍说:"如果总统一定要这么办,我就辞职出京,一切事情我都不管!"

最后,还是那个江朝宗挺身而出,愿意副署。黎元洪如见救星,赶紧任命他为代理总理,立即签署解散国会的文件。这两个文件的落款日期是张勋要求的6月12日,因为到处一圈又一圈地找不到人当总理,发出时其实已是13日早晨了。

在张勋的"勒令"下,国会就这样荒唐地解散了;解散过程中手忙脚乱的一连串怪态,叫人不知笑好哭好。

"辫帅"进京,前清遗老兴奋不已,频繁活动,就等着溥仪重登大宝、自己加官晋爵的那一天。

6月28日,北京火车站走出一个农民打扮的老头,以蒲扇遮脸,十分诡秘。他一出站立即被四名辫子兵恭恭敬敬接上车,向张勋公馆疾驰而去。

这个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康有为。他的内衣里,藏着复辟用的宣统皇帝复位文告。

被晚清人称为"南海圣人"、被今人李泽厚称为"近代以来最出色的一个思想家"的康有为,是铁杆保皇派。领导维新变法失败后,他逃往日本,后在上海隐居。张勋起事前,他已在张勋家里住了半年,两个臭味相投者日日筹划复辟"大业"。现在他是当然的主角之一了。

张勋虽然粗鲁,却有一位好妻子。他的大太太曹瑞琴,纯朴善良,乐善好施,政治上也比较有见识,很清楚知道张勋这种做法是与全国为敌。她拼死阻止复辟,拉着他的衣服跪地苦苦哀求。张勋大怒,"大义灭亲"地说:"你敢再阻止,我毙了你!"曹氏知道张勋是个死心眼,没法劝回,只好私自派靠得住的堂侄张肇,拿了三十万两银票,往广州拜赠孙中山,好为张勋及子孙后代留条后路。

6月30日夜,复辟正式开始。张勋在公馆开完堂会,当众宣布立即要扶溥仪重登皇位,众人面面相觑。张勋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都受过大清皇恩,应该竭力赞成,成就此千古不磨之勋业!今天这里的人,不赞同不许出去!"

随后,辫子军如潮水般涌进北京城内,迅速占领各地要冲。

7月1日,是溥仪永远难忘的一天。欣喜若狂的师傅们赶过来,说张勋马上要来了;溥仪说他又是来请安吗?师傅们连说不是不是,他这次是来迎皇上重登皇位呀!从今天起,你又是皇上了!师傅们又交代了溥仪几句。

张勋临行携带的包裹里的秘密出现了,就是现在他的全身"朝服"。张勋走上前来,三叩九拜之后,说:"隆裕太后不忍为了一姓的尊荣,让百姓遭殃,才下诏办了共和,谁知办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的国情,只有皇上复位,万民才能得救!"

天大的喜事真的就这么来了?溥仪感到有点晕。按照师傅们事先的交代,十二岁的溥仪说:"我年龄太小,无德无能,怕当不了如此大任。"

张勋喜出望外,溥仪这番话多么成熟得体呀,皇上就是皇上,没保错!他连连夸皇上如此年幼竟如此英明,又说康熙爷八岁不就即位了吗?不也做出了那么一番大事业吗?有奴才等的辅佐,皇上您一定也是千古留名的圣君!

接下来,一拨拨的遗老前来晋见皇上,请安的请安,谢恩的谢恩,自1912年以来就冷清寂静的紫禁城,又喧哗活跃起来了。

喜气洋洋中,也有清醒者。6月30日夜,瑾太妃一听要复辟,赶紧阻止,她知道如今再复辟已不可能,反而可能会因此而被取消优待皇室的条件。越想越怕,她流着泪说:"康有为和张勋这个搅法,会葬送这个孤儿寡妇的小朝廷啊!"溥伦也力主不可,太保世续拼命磕头阻止,以致额头血流不止。可这些都阻挡不了张勋的狂热和梦想复辟者"天上掉下个馅饼"的狂喜了。

溥仪坐上中和殿,张勋率领一干遗老,跪拜磕头,山呼万岁;然后拿出康有为起草的复位上谕,请溥仪"御览"后盖印。

民国6年,变成了宣统九年。

7月1日这一天,"朝廷"一口气颁发九道"上谕",内容基本是分封,什么"公",什么"大臣",什么"尚书",又安在了一个个拥护复辟或不拥护复辟者的头上。劳苦功高的张勋,名列七名"议政大臣"之首,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加赐紫禁城骑马。康有为任"弼德院副院长","院长"是徐世昌!

黎元洪也被封了个"一等公",以表彰他"还政"之功。

皇宫里像模像样地搞起来了,民间街市也在布置。7月1日清早,警察挨户通知:宣统爷复辟了,立即悬挂龙旗!

民间的复辟支持者们喜出望外,把珍藏在衣柜深处的前清服装翻出穿上,兴高采烈地满街溜达。而一夜之间发现国家变色的广大民众措手不及,生怕不跟着换衣服会被复辟了的朝廷追究罪责,到处去买那种早不时兴的袍褂,市面上的少量旧式衣冠被一抢而空;这远远满足不了前清袍褂的需要量,于是寿衣店也大红起来,给死人穿的寿衣一时间成了抢手货。北京街头,到处行走着好似棺材里爬出来的人,一片魑魅魍魉。

清朝完蛋已七年,龙旗也早已被不知扔到了哪里,被要求挂龙旗的民众没有办法,就拿纸糊个三角龙旗插在门前。街道和胡同里一排排的纸旗帜,让人感觉这个国家的人都犯了什么病。

这还不算,清朝的最大标志是辫子,可如今有辫子的人除了故宫里优待着的,就只有张勋和他的辫子兵。一些被时势所迫剪了辫子的遗老,以及害怕复辟朝廷追究"不忠"的人,还有那些向复辟朝廷卖乖示好的人,纷纷收集毛发,做成假辫子,安在头上,然后也就这样怪模怪样地出门行走。

东方古城北京成了一个荒诞无比的世界。这种闹剧,千古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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