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漫长,白天的喧嚣才是寂寥黑夜的嘲讽。在广袤的沉默中,回忆成了仅供消遣的方式,任思想漫无边际地在往事中游弋,那么历历在目,又那么不切实际。失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能让你失去方向、失去力量,陷入彷徨与忧伤。齐孝石换了无数个姿势,却仍然会被随意一个轻微的声音惊扰。他不知第几次从床上爬起,翻找出火机,默默地把香烟在黑暗中点燃。他不知所措,再也找不到白天在警队时的睿智与自信。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默默地注视着,宛如雕塑,又打开灯,翻看床头的日历。

冷风在吹,隔着玻璃,能看到窗外树影婆娑,像一个施法的巫婆。齐孝石红着眼睛,走到窗前,看着远方灯火通明的城市夜色,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每当独处,那些往事便会像泛黄的画片儿,接踵而至,像混合着尘土气息的沙尘暴,裹挟着沧桑与疲惫,瞬间将自己吞没。时间从不曾停止,一分一秒地倒数,像香烟一样渐渐燃尽。直至化作一缕青烟,云消雾散,不见踪迹。

这个城市没有变,无论是街道拆迁、大楼崩塌,还是地址消失、人群老去。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冷漠地见证着所有人的悲欢离合。我们变了吗?是成熟了还是衰老了?每一次的失去都无法用获得填补。人们自欺欺人地宣扬着内心的精神力,以为可以战胜身体的衰老。但面对美丽的朝霞和夕阳,我们还会欢呼雀跃吗?在达到目的时,我们还会兴奋不已吗?谁还会为一个女人的眼眸而彻夜难眠?谁还会为了一句承诺而坚守终身?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们已经为欺骗付出过沉重的代价,不再相信美好的东西会永远保鲜。我们的苦恼不再是昏昏欲睡,而是异常清醒的无法安眠。我们反而以难得糊涂为荣,实则是想逃避着现实的寒冷。我们不再去揭穿对方的谎言,害怕叵测的内心赤裸相见。我们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降低心中的底线,恐惧大起大落,厌倦跌宕起伏。快乐如蜉蝣一般,朝生夕灭。我们宁可在自闭的囚牢里终老,也不愿再去展翅飞翔,因为那弱小的翅膀曾被无数次折断,飞得再高,也会坠落谷底。

“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齐孝石想起了这首古诗,本以为这该是自己退休生活的写照,但现实与想象永远是大相径庭。

清晨八点,那海涛在上班之前便坐在了审讯室里,有个小案子放了好几天了,再不抓紧审讯就要过了时限。预审员就是这样,大案子要审,鸡零狗碎的小案子也要兼顾。预审和刑警不同,主动出击的机会不多,坐堂问案是家常便饭。

那海涛一进审讯室,就闻到一阵熏人的烟味,再加上没开空调,审讯室就像一个阴冷的地窖。犯罪嫌疑人二十岁出头,是个黑道上的愣头青,外号叫二刚子。那海涛面对这个不疼不痒的案子,有些心不在焉,又加上连日的疲惫,审这个嫌疑人是一没拉提纲二没做功课。他拿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吸吮,仿佛要借助这个兴奋剂来摆脱疲乏。

“抽吗?”那海涛对那个二刚子说。

二刚子摇头不语。

“呵呵,还挺有个性。”那海涛不屑地说。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就将手机关闭了。监区里没有信号,倒不如关机省电。他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屏幕上齐欢的照片,想象着审讯室外的温暖阳光,身体慢慢有了暖意。

“我们是B市公安局预审支队的民警,根据《刑诉法》之相关规定对你进行讯问,希望你如实交代自己的行为,争取从轻的机会……”那海涛例行公事地说着,“听懂了吗?”

二刚子把身体往后一靠,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嘿,行,是老炮了?”那海涛笑着问。

“哼,爷爷我三进宫都拐弯了,怎么着吧?”二刚子回答。

“哎哟,还真没看出来。”那海涛装作惊讶,“好,那咱就直来直去,没必要拐弯抹角。”那海涛拿出厚厚的三本案卷,哗啦哗啦地翻动起来。书记员用余光看着,那海涛翻的那些案卷根本就不是什么证据,而是装订好的废纸。“从你犯的哪件事开始说呢?”那海涛用起了策略。

阳光灿烂,这个冬日没有雾霾、寒冷渐逝,简直是一种天大的恩赐。

齐孝石在公园里百无聊赖地闲坐,一群欢乐的孩子从他面前跑过,却一点也驱散不了他心中的痛苦。他点燃一根烟,刚吸了两口就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这才把那支烟狠狠地踩灭。阳光耀眼,昨夜的失眠让他迷迷糊糊、浑浑噩噩。齐孝石捂住被咳嗽震痛的胸口,不知怎么的就泪流满面。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只是在无声地抽泣。他一旦失去了案件的忙碌,就茫然无措,仿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他无法欺骗自己,这些年来,他没有朋友,没有爱好,在灵魂深处,他极其孤独。就这样,齐孝石久久地停滞在公园的长椅上,并不和身边的老人一起唱歌跳舞、下棋遛鸟,直到浑身被冻得僵硬。真的是被世界抛弃了吗?齐孝石不由自主地想。哎……他又回忆起几十年前,自己在焦化厂篮球架下的激荡青春。那时我们曾发誓要改变这个世界,呵呵,真是可笑。齐孝石默念。而我们经过一生的努力,不但没有改变世界,还被这个世界改变得彻彻底底。

齐孝石想站起来,却感到双腿发麻,他闭目叹气,努力用双手扶着膝盖,才蹒跚站立。一阵风吹来,清冷的感觉像女人的双手拂过脸庞。齐孝石默默地在公园里穿行,在午后温暖的喧嚣中漠视着别人的欢笑。他沉浸在自己的孤寂里,他恐惧着,那个无边无际的黑夜,为什么会延展到了白天。难道无所事事的日子,真的会把自己吞噬。他不顾别人的眼色,向路边吐了一口浓浓的黄痰。

路边有一群人在围观,他百无聊赖地走过去,发现有两个老头正在撕扯着吵架。一个说,是你先动的手,我根本没碰你。另一个说,我就是让你给打伤了,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你得赔我医药费。两个老头都在七十岁上下,车轱辘话来回说,没完没了,让人听着生厌。齐孝石看得烦了,警察的德行又出来了,他分开人群,径直走到那个自称受伤的老头跟前。

“哎哎哎,你们絮叨不絮叨啊,车轱辘话说起来有完没完?”齐孝石说。

自称受伤的老头一愣,更不高兴了。“哎,这关你什么事儿啊?你算干吗的啊?”老头的火气一下冲着他来了。

“胳膊抬不起来了?”齐孝石面无表情地问。

“是啊,就是他打的,怎么了?”老头上下打量着齐孝石。

“哎,我是大夫,看看你是不是得去医院瞧瞧。”齐孝石说。

“哦。”老头这才平缓语气,“那……那怎么瞧啊?”他问。

“先看看你的伤。”齐孝石说,“你胳膊现在能抬到哪?”他一边说一边比画出一个高度。

老头按着他的这个高度比画,“哎哟哎哟,我都抬不了这么高了。”

“啊,那被打之前能抬到哪呢?”齐孝石又问,但没抬手比画。

“这儿!”老头一下把手举过头顶。

众人哄笑,齐孝石面无表情,转身而去。他不是装酷,而是觉得实在是没有意思。

这时,他裤兜中的手机响了起来。齐孝石厌恶地掏出手机,痴痴地注视着陌生的号码,任它继续震响。

“喂,卖房子还是卖发票啊?”齐孝石接通电话问。

“啊,你说你是谁?”齐孝石弥散的眼神慢慢聚拢、坚毅的表情渐渐恢复、脑海中浮现出具体形象,“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齐孝石的语气不再拖沓。一瞬间,他竟完全复原。这是人的特殊功能,在遇到危险时,人体中的肾上腺素会急速分泌,人会爆发出比平时更大的力量和更敏捷的反应。这在医学上叫作应激反应。危机让人清醒、让人警觉,也让人变得敏锐。

“好,我会去见你。啊,不用……”齐孝石推辞着,“嗨……也无所谓,你来吧,我等着。”他又改变了主意,“我在城东的青年公园里,我在西门口儿等着。”齐孝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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