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说你是哪的人啊?”老马循序渐进地问。

“我是……我是……”张楚被老马拽着思路,一时竟没衔接起谎言,“我是河北省唐山人。”

“哦,唐山人……”老马点头,“‘这家伙雷子’,跟额这弄一‘晌活’,‘瞎白六九’的,额是不‘答趁’你……”老马突然亮出了唐山口音。

张楚张目结舌,一句也答不上来。

“哎……我该说你个啥?自己老家话都听不懂,你可真是儿媳妇的肚子——装孙子。瞎话都编不利落。”老马是个典型的老油条,他熟知怎么察言观色、见人下菜碟,一张嘴就地方俚语,一语双关,给张楚刨了半天坑,为的就是这一铲子给他埋了,“遇到你之前啊,我一直觉得自己挺傻逼的,要房没房,要地没地,工资没多少,干活还不轻省。但今天看见你啊,我倒觉得自己挺幸福的,挣得不多但起码敢花啊。而你呢,有房有车有存款,有的时候不敢花,等敢花的时候又进去了,花不了了。照现在人民币这个贬值速度,等你出来了,估计这三居室都缩成一居室了,孩子也指不定管谁叫爸爸。”老马撇着嘴说。

张楚自知失误,低头不语。老马边说边在审讯室里溜达,说着说着就转到了张楚身边,趁他不备,一下把他耳朵上的仪器拽了下来。

“哎,你!”张楚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眼神中的沉稳烟消云散。

“别急,急什么。”老马用手拍了拍张楚,转手把仪器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他缓步回到了审讯台后,不慌不忙地说,“你知道,我跟你说话有种什么感觉吗?”

张楚紧盯着老马耳朵上的仪器,不敢说话。他知道,一旦自己说话的语气和语速出现问题,仪器就会报警。

老马看出了他的顾虑,就接着说:“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啊,就觉得你这么扛没意义。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废话了,其实只是在向你阐述一个观点,那就是希望你主动承认,自己说出问题。我呢,也会把你的供述如实地往笔录上记,算你主动交代,等到了法庭上啊,也算你有个好态度。你要是不听我的劝,哎……也无所谓,那我就给你下狠家伙,你也别怪我不仗义。”老马的语速开始加快,语气也加重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的关节敲打着桌面。

张楚愣愣地看着老马,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我也不跟你这儿浪费时间了,瞎他妈裹乱,你还跟我这儿抖机灵。”老马脸往下呱嗒一拉,“我已经跟领导请示了,要是问不出你的姓名,就把你的头像放在电视台的《法制进行时》《警情播报》那些节目上,也不说你是犯罪嫌疑人,就说是失踪人口。几天前在派出所门口被发现了,痴傻呆苶,喝粥往下流汤儿、拉屎不脱裤子,向全国发布寻找你的家人。要不就索性给你发个意外死亡的通报,说你丫大头朝下沁死在粪坑里了。我就不信,没人能他妈认出你来!”老马说着说着,突然就拍响了桌子,“怎么着!说不说!两条路你想怎么选!”

“我……我……”张楚猛地抬起头来,额头冒出细汗。

“怎么选!我问你!”老马继续强逼。

“我……我认……我认……”张楚说着,就低下了头。

“给他点支烟,让他好好说。”老马吩咐旁边的书记员。

张楚接过烟,狠狠地吸吮,缓缓抬起头,“我说。我是受宋涛领导的,他原来叫沙伟。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

老马捂着耳朵上的仪器,停顿了几秒说:“行,把他这句话记下来,是真话。”看来老马已经学会使用高科技的设备了。

在讯问中,无声的语言实际上就是体态语,老马在审讯中用体态语吸引着嫌疑人的注意力,然后突发奇招以退为进。就像驯兽一样,海豹表演得好,就给喂鱼,狗熊表演得好,就给吃老玉米,而如果演得不好,就皮鞭责罚。此时的张楚,已经彻底退化成老马手下的一只驯兽了。

老郭审讯得也很顺利。他不想多费力气,就一直有话没话地跟田超拖着,按照齐孝石设计的预审方案,他要以弱胜强,在老马或者二姐拿下首战之后再做出攻击。

田超不到三十岁,一张嘴说话就眼珠子乱转,一看就是精明在表面的低等货色。他看老郭满脸的憨厚朴实,压根没把这警察放在眼里。

“警官,我看你们连我的身份都没弄清,那凭什么抓我啊?这还是法制社会吗?”田超叫嚣着。

“嗨,小伙子,你看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老郭继续示弱,“你是不知道啊,现在呀,这警察是越来越不好干。你看你年纪轻轻,开好车、住大房子,在公司还是个白领。而我呢,老婆没工作,孩子上学也费劲,一家三口挤在一个一居室里,干了将近二十年吧,还是个普通老百姓。”老郭表面上是倒着苦水,实则是一点一点地逗对方说话。

田超看老郭满脸苦相,渐渐放松了警惕,心里暗暗得意。“嗨,我说警官啊,你也是想不开。”田超打开了话匣子,“现在这社会谁还端铁饭碗啊,傻不傻啊。有能力就出去闯,凭本事吃饭,靠能力挣钱。不是我吹牛,我现在不但能让自己过好,还能改善爹妈的生活。你说我爹妈,一辈子没出过国,好,那我就送他们出国,新马泰转一圈。不够?那就接着去欧洲。挣钱为了什么啊?不就是为了花的吗?攒着?那只能便宜银行了。”田超毕竟是年轻,一遇到软的就摇头晃脑、得意扬扬。

齐孝石看着监控想乐,心想这老郭真不是善茬,刚开始不到十分钟就摸出了这小子的底细。

“喂,林楠,我是老齐。”齐孝石拨通了手机,“是这样,还要麻烦你们经侦,马上调查一下嫌疑人C在各银行使用田超、郑鹏这两个姓名的银行卡记录,着重查找银行卡中的汇款情况。是,按月汇款或者定期汇款的那种,查到收款方姓名之后立即报我。多谢了。”齐孝石知道,就算嫌疑人C能隐匿自己的真实姓名,但长城公司每月给他发的工资,可是要打在田超这个名下的。

老郭不住地点头,“嗯,真是个孝子。爹妈没白养活你。那你现在在长城公司的办公室干个文员,不是大材小用了吗?”老郭的眼里透着诚恳。

像老郭这样的人,要不是齐孝石这样的老油条,一般人是很难对他产生怀疑的。这就正应了老话中的那三重境界:开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老郭就属于到了那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人,虽然满嘴瞎话,但让人听了却比真话还真。

“哎……没办法,先干着吧。”田超第一次叹气,被老郭戳中了心里的怀才不遇。

老郭知道时机到了,就准备开始下一步动作,逆着刚才的情绪来。

“那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老郭问。

“啊?现在啊。”田超犹豫了一下,“嗯……也就五千多块吧。”

“哎哟,那可不多啊。”老郭的劲头起来了,“我听你说了半天,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原来也跟我挣的差不多啊。”

“我……”田超语塞,刚才一脸的自信顿时哑了火。

“那我还是好好干警察吧,你说你吹了半天,什么又靠本事吃饭、靠能力挣钱啊,又送什么爹妈出国。切,真的假的?”老郭满脸不屑。

“我也不光指着这份工资。”田超反嘴,他是典型的那种见了怂人压不住火的性格,现在看可怜巴巴的老郭抖起来了,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老郭看着他想笑,心想这个小子就是那种典型的缺乏辩证思维能力的人。这种人认识上武断,带有片面性,而主观上却总想能自圆其说,让别人信服。对待这种人啊,就要竖一根杆子,引着他往上爬,等他爬到杆子顶了,再釜底抽薪,挖坑埋人。

“啊,我说的呢,你还有外快啊。那你除了工资,还靠什么挣钱啊?”老郭“毁”人不倦,继续引他上杆。

“我……”田超不知该如何作答。

“哼哼,我就说你是说大话呢吧,还不指着这份工资……”老郭不屑地笑了起来。

田超脸憋得通红,不假思索地说:“我给别的老板打工,人家另给我一份钱,怎么了?”

老郭看时机到了,就不带任何语气,缓缓地说:“哦……给别的老板打工,干啥啊?”

“我凭什么告诉你。”田超在这个问题上是绝对不糊涂的。

“你同事都说了,就是到人家公司里捣乱,是吧?”老郭用憨厚的眼神紧盯着田超。

田超愣住了,张大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人家都说了,你还在这憋着。邓飞,你认识吧?”老郭已经从暗藏的耳机中听到了老马审讯出的胡志强真名。

“什么?”田超慌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还有王志宇。哦,对,你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是吧?”老郭这句是在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不料一语中的。田超果然不知道常骁、胡志强的真实姓名是邓飞,也不知道王凯、张楚的真实姓名叫王志宇。”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田超摇头,准备死扛。

“那好,那我们就埋你一个人,给他们从轻的机会,算你拒不交代。”老郭说着就站了起来,“哎……我看你出去怎么跟赵全生交代吧……”老郭说着就收拾笔录,往审讯室外走。

“哎……郭警官,郭警官。”田超急了,他一下从审讯椅上站了起来,“我……我说,我说……”老郭刚才说的赵全生,竟是他亲生父亲的姓名,而此时他怎会知道,面前的警官根本还未查询到这个姓名与他之间的关系。

“你们……怎么知道……我爸的名字……”田超问。

“别废话,你到底说不说。”老郭一改满脸憨厚的表情,“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说,我就陪你把笔录做完。不说也无所谓,你自己放弃主动承认的从宽机会,那也怪不得我们。”

“我说,我说,我叫赵强。”田超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齐孝石看着监视器笑了,他再次拨通电话:“喂,林楠啊,不用再去追查赵全生的情况了,嫌疑人C认了,那是他爹。”

预审里讲究,审讯对象“拖、瞒、骗、赖、扛”,预审员就要“敲、拍、点、缓、突”,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的预审员都是引而不发,先从横轴纵轴入手摸清对方的底,再以退为进、原则发问,随时埋雷,引对方上钩。待对方上道儿了,或欲擒故纵、引蛇出洞,或拍山震虎、釜底抽薪,一边打着外围,一边高歌猛进,最后一举突破、拿下口供。

经过调查,化名为郑鹏、田超的犯罪嫌疑人赵强,是网上通缉的要犯。别看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却在几年来多次冒充领导秘书,不但骗吃骗喝,还以能帮助他人调动工作、介绍生意之名,诈骗了上百万资金。要不是碰上预审员老郭,一般人很难轻易将他突破。

齐孝石明白,老郭对田超的审讯,实际上连百分之五十的能力都没使用出来。

“师傅,这两人就算拿下了。”那海涛问。

“嗯,这才刚刚开始。”齐孝石说,“从现在的情况看,化名田超的赵强是网上在逃要犯,几年来作案不下二十起。而王志宇看似忠厚,竟也是在外省有过案底的诈骗高手,据市局情报中心的反馈,他曾经以小博大,黑吃黑地赢了某个赌场的几十万元,要不是因为赌场的人满世界地找他,也不至于投靠到沙伟的门下。这两个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是啊……”那海涛默默地点头,不禁又担心起小吕来。

这时,老郭信步走进了监控室,他面沉似水,毫无大获全胜的兴奋。齐孝石知道,老郭内心的稳定和审讯的手段,不在自己之下,又不由自主地想,幸亏这个人是站在了自己的阵营,如果有一天成了对手,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恢复憨厚的老郭跟齐孝石和那海涛一一握手。“两位领导,我可以回去了吧?”他谦恭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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