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B市中心的正毅大厦顶层办公室,一个人正在大班台后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远方。

“您约的人来了。”女秘书在门外轻声说。

“让他进来。”说话的人话语简单,声音却浑厚有力。

厚重的办公室实木门打开,进来的人正是沙伟。他刚去过医院,身上还有“来苏水”的味儿。他一边进门,一边打开手机后盖,把电池和手机卡取出,放在女秘书手中的托盘里。

“老板,您找我?”沙伟垂手而立,毕恭毕敬。

“是从医院过来的?”那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问。

“是的,多谢您的关照了。”沙伟轻声说。

“只要你对我忠心,我就能保证你母亲的治疗,钱不用担心。”那个人说,“做完这次你就离开B市,远走高飞。”

“嗯,我一定全力以赴。”沙伟回答。

“听说警方查得很紧,预审里面有两个狠人物?”那个人转过身来,50岁上下的年纪,面沉似水。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材给人压抑感,“这两个警察,你都见过吗?”他缓步走到沙伟面前。

沙伟抬起头,但并不直视对方的眼睛,似有畏惧,“我见过其中的一个,但,名不副实。”沙伟轻笑。

“名不副实?为什么?”那个人问。

“如果他真如传说中的那么凶狠,就不会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了。”沙伟略微抬头,一脸得意。

“你说的人是个年轻人吧。”那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屑。

“是。是个30岁左右的警察,叫那海涛。”沙伟回答。

“呵呵,我说的两个狠角色,可没有这个人。”那人笑着背过手去。

“那……您说的人是?”沙伟费解道。

“他们是两个老家伙,都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一个还活着,一个……”那人停顿了一下,“已经死了……”

“噢……”沙伟连连点头,“我知道您说的人是谁了,是……”

沙伟刚要说出姓名,就被那个人打断了,“你知道就好。活着的,是因为被我们放逐,让他经受痛苦与麻木,而死去的则是被我们圈养,最后成为沸水中的青蛙。我这次雇你来,不只是要让你完成任务的,你明白吧。”

“是,我知道。”沙伟回答。

“你看看。”那个人用手指着窗外的B市,“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城市就在我们脚下。这里日新月异,每天都有无数的可能。有些人陷在灯红酒绿中不能自拔,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而有的人却能卧薪尝胆厚积薄发,最后占领这个城市的最高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问。

“我……不知道……”沙伟摇头。

“是因为他们追求的东西不同。”那人给出了确切的答案,“有的人胸无大志,娶妻生子终老一生便很知足;有的人好高骛远,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孤芳自赏;有的人表面努力,心中却异常自卑,总想融入到某个环境和群体,最终被别人同化成为木偶;有的人虽追求权色,但最后反被吞噬,成为了物质的奴隶。这些人都不可能站在这个城市的最高空。只有不断努力、不断战斗、不断挑战命运、拥有自己信仰的人,才会获得最终的成功。一个人应养成信赖自己的习惯,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要相信自己的勇敢与毅力。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沙伟摇头不语,接受他的传道。

“是拿破仑,一个超越自己的英雄。世上只有两种力量:利剑和思想。从长而论,利剑总是败在思想手下。这是我喜欢的拿破仑的另一句话。现在这个世界中的竞争,早就过了刀兵相见的冷兵器时代,讲的不是体力上的搏杀,而是头脑间的比拼。我们就是要用思想的重剑去瓦解敌人,占领阵地,用我们的信仰奴役敌人,用我们的智慧去再造世界,这才是最终的胜利。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他又问。

“是您说的。”沙伟狡黠地回答。

“呵呵,不愧是你们团队的领导者。”那个人也笑了,“去吧,占领敌人的高地,让他们在迷惑中吞下刀剑,在彷徨中落败。这次之后,你就算还了我的人情,我放你远走高飞。”他坐回到大班台后,转眼向窗外眺望。

阳光明媚的一天,当雾霾散去,清澈的视野反而有种不真实感。昨夜的风霜悄无声息地离去,那些爱的、恨的、确定的、迷失的、游离彷徨的、坚强或无力的感受也随之而去。再伤痛的记忆也终成往昔,跌倒在岁月的雾霾尘埃之中,云消雾散。新年的钟声在远处敲响,年轻的人们视此为新的希望和憧憬,幻想着以时间为界限去抛弃过去。而老人们则恐惧着年龄的更迭,不再自欺欺人地遗失过往。面对时间这个巨大的容器,我们都是再渺小不过的蚂蚁,就算我们内心藏着十万个宇宙,但在时间的长河中却仍手无缚鸡之力。年轻人欣喜过年,是因为还未体验过岁月的残忍,不知道年龄的增长实则是时光刀尖的刻录,而老人淡然,则是难得糊涂间的浑噩,不会再试图做一个清醒而残忍的梦。

齐孝石最近总在失眠,在夜晚对着一盏孤灯挣扎徘徊,也许这就是衰老的表现。每当这个时刻,他总会感到一种恐惧,恐惧黑暗的漫长,也恐惧它的稍纵即逝。黑夜是个掩体,可供脆弱的灵魂躲避,而时间却是个矛盾体,随时可以将漫长加速。快与慢,纠结着失眠者的神经,在黎明到来时,一夜的努力注定无果,失眠消耗了次日生命的活力,让人像具行尸走肉般颓唐麻木。在失眠面前齐孝石无能为力,就像办砸的案件一样,无论过程多么艰辛曲折,结果都已一败涂地。

当太阳升起,时间的无情驱赶走自欺欺人的梦境。人们倾巢出动,在城市中开始了新的觅食。齐孝石黑着眼圈,在早班车的拥挤人群中忍耐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来到了B市城郊的陵园。车外的寒冷与车内的拥挤形成鲜明对比,齐孝石下车后猛地大呼着冷风,缓解着胸中的压抑。他气喘吁吁,觉得那车里的味道一点也不比审讯室好。

冬日陵园里人迹罕至。齐孝石走到了龚培德的墓前,拿出随身带的纸钱,用打火机点燃。

“小龚,过来瞅瞅你。”齐孝石燃着纸,蹲在龚培德的墓前,“死啊,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一蹬腿一闭眼,对吧?都说抽烟、喝酒不好啊,现在连坐个飞机没准都能从天上掉下来,甭管是谁,早晚都得跟你一样在这儿躺着。哥们儿,你这是有福气,能睡个踏实觉,不用见天儿的整宿整宿地睁着眼。我这几天睡不着啊,一闭眼你就坐在我跟前儿,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操,你想干吗啊?有事儿就直说,别他妈跟我这儿掉腰子。你丫白天能睡觉,我他妈不行啊,这还有事儿没办完呢,不能立马过去找你。哎……”齐孝石深深地叹息,“我今儿个来啊,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想干吗?最后见我一面支支吾吾的,跟我这儿念秧儿。还写个纸条,说什么欠我的?操。你丫欠我什么啊?我他妈琢磨了半天,也就是三十年前那半包大前门。你呀,总是跟我这玩儿心眼儿,年轻时是,现在也是,有话不好好说,总得绕个弯子。我问你小龚,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我还告诉你啊,惹急了爷谁都不吝,你的事儿我他妈还不管了。”齐孝石说着变了脸,“我知道,你是有事儿过不去了,才从那儿跳下去的。我也知道,要不是顶天儿的事,你也不会低着头去找我。你这些年来,从来也没服过软,但怎么这次就怂了。到底是因为遇到了横主儿,惧了怕了,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那点面儿,掰不开镊子了,又犯轴了?你怎么想的就跟我说一声儿啊,别他妈让我在这猜哑谜,活受罪啊。你知道我快退休了吧。我不想掺和这些烂事了。当警察四十年了,没白天没黑夜的,除了这身老骨头,我他妈还有什么啊。到了了,你还让我点灯熬油的,把这最后一点命儿都给奉献了,真有你的。哎……”

齐孝石摇着头,停顿了一会说:“案子是搞不完的,我老了,力不从心了。原来熬一宿审人,第二天还能接着干活。但现在呢?一宿睡不着,第二天就跟要死似的。到了这个岁数,甭再聊什么理想啊信念啊,就只剩下良心了。我知道你的选择也是为了良心,就凭你那个铁嘴钢牙胶皮腮帮子,就算你丫犯了事儿,也不会怕纪委那帮货的审讯。就冲这,我认你,年轻时的事儿咱翻篇儿了。干警察的都得有个良心,审了半天人到底为了什么啊?还不是希望这世界好点儿。甭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有胡作非为的人在这祸害,咱们就一准得冲过去大耳帖子抽他们丫挺的。给老实人挡横儿,这就是咱们的本分。”

齐孝石回头望着远方繁华的B市。“小龚,你现在明白我今天来的意思了吧。我就是想告诉你,踏踏实实的,我不会让你这条命白丢。”他重重地说,“我知道你最后是想跟我说什么,也知道你每天给我托梦,是怕我含糊不清。放心,我他妈没你想的那么傻。咱们老科长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要论预审技术,我永远比你强。你托付我的事,我会照办,那海涛那小子长进了不少,没磕磕绊绊地摔跟头,这帮小子就永远长不大飞不高。既然你拉我下水了,那就好好保佑我们,一切顺利,马到成功。哎……”齐孝石叹了口气,“你呀,一辈子都没服过我,临了临了却拉我当垫背的。行,你这招够狠,在那边给我留个好床位,等我有一天过去了,好好跟你整两口儿。”

他默默取出烟盒,点燃了三根“点儿八”的中南海,插在龚培德的墓前,又拿出一瓶二锅头,静静地洒在墓前的土地上。眼泪模糊了视线,齐孝石蹲在地上,想抽烟,拿出一根犹豫了许久又狠狠攥在手里。他孤独地在墓区中抽泣,谁也看不出这个瘦弱的老头,是个老辣的预审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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