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院办事神速,仅用了一天,就做出了对陈沛撤销逮捕的决定。陈沛刚被放出来,就以新时代公司总经理的名义召开记者会,在会上有两个重点:一是沉冤,陈沛称自己被捕是彻头彻尾的冤假错案,那一千万元的侵占款项,根本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汇到账户里的,贸然将他逮捕是政法部门的严重渎职。他的律师已经向B市公安局和检察院提交了国家赔偿要求,相关部门不但要严惩责任人,还要登报道歉,为他挽回名誉损失;二是起诉,要提起两个诉讼,第一个是新时代公司对B市公安局和检察院的行政诉讼,要求两部门在全力挽回新时代公司名誉的同时,承担因此造成的上亿元经济损失。第二个是陈沛个人对公安局预审员那海涛提起的个人民事诉讼,因为那海涛在审讯时的盲目武断,已经造成了他个人无法挽回的名誉损失和严重的心理伤害,因此向那海涛提起一百万元的损失赔偿,要求他个人承担。

此言一出,B市上下顿时沸沸扬扬。媒体记者向来“不怕狗咬人,就怕人咬狗”,遇到了这么轰动的一个公共事件,自然不能放过。一时间B市公安局、检察院门前人满为患,人们都要看看政法机关如何应对这个棘手事件。更有人把陈沛起诉公安局、检察院和预审员个人的行为总结成“双起事件”,呼吁日后再遇到政府部门的失职渎职行为,就以此为例进行效仿。这个事件被媒体炒作起来,平面媒体、电视广播、互联网,呈爆炸性地传播,前呼后拥地登陆到各类媒体的头条,不但给B市政法部门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更让那海涛本人付出了不可预计的代价。

那海涛走出主管局长办公室的大门,静静地将门关上。他感到浑身无力,这种无力虽在预知范围,却仍无法抵御。

那海涛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努力调整着步伐,让脚步的稳健展现他内心的平静。窗外暗淡的光线已显示时间到了傍晚,他彷徨地走着,安抚自己的努力一次次被窗外射进来的余晖打乱。他甚至想不清自己到底该去向哪里。去办公室吗?自己已经被停职处理,那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但也该庆幸,若不是主动提出撤销逮捕的纠错申请,就算检察院给自己戴上渎职的帽子也不为过。回家吗?那海涛叹了口气,回哪个家?是自己空荡荡的宿舍还是去找齐欢?不,他可不想让齐欢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是个强者,他还没有完全丧失战斗能力。

这时,纪委副书记沈政平走了过来。那海涛停住脚步,他知道自己与沈政平不是“偶然”相遇。

“书记。”那海涛把腰杆挺直。

“海涛,进来坐坐?”沈政平朝自己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

那海涛没有拒绝,默默地随沈政平进了屋。

“怎么样?还承受得住吗?”沈政平给那海涛倒了一杯水,语气平和地问。

“还行吧。”那海涛挤出一丝苦笑,“愿赌服输,搞预审就是这样,赢了,理所应当;输了,就要付出代价。”

“这是你师傅说的吧?”沈政平坐在那海涛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问。

“是,是我师傅说的。”那海涛知道沈政平在这里指的师傅,是龚培德。

“你是个好样的,在某些事情上比你师傅强。”沈政平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那海涛反问。

“没什么意思。”沈政平回答。

那海涛知道,从一个纪委副书记嘴里说出的话,是不可能没什么意思的。但这些事也不能深问,那海涛正在头晕脑涨之时,没力气做细致分析。

“海涛,你下一步想怎么办?”沈政平接着问。

“下一步?”那海涛看着沈政平的眼睛,仿佛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还能怎么办?停职处理,回家等通知呗。”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不能这样。”沈政平一下否定了那海涛的决定,“我找你谈话的目的,就是要跟你说一些情况。你要知道,对你进行停职处理,是市局党委万般无奈的决定。”沈政平喝了一口水,停顿了一下说,“陈沛的职务侵占案件出现问题,事出有因,市局领导也知道这里面的情况。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后果。对外,市局领导是需要对陈沛提起的‘双起’诉讼进行应对的。而对内,市局为了服众,也只能通过纪律处分对你进行停职。但这些应对和处理,都不是市局领导的最终目的,你明白吗?”

“我……”那海涛想说明白,但又摇了摇头。他这才意识到,沈政平看似与自己推心置腹地谈话,实则是在代表市局领导向自己非官方地宣布命令。

“是,你不明白。”沈政平说,“海涛,虽然你现在已经暂时被停职处理,不再是预审支队的一名副大队长。但你要明白,你仍然是一名人民警察,仍然承担着人民警察应尽的职责。市局对新时代公司的行政诉讼,只是暂时的应对。你我都明白,陈沛提出的上亿元赔偿,市局是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支付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新时代公司陈沛蒙冤的罪案,只有案件的事实真相大白了,陈沛个人和新时代公司才能昭雪,所引发的损失才能获得补偿。海涛,你现在虽然被暂停了副大队长的职务,但警察的权力仍然享有,谁也没有收回你的办案权力。”

“也就是说,我还能办案!”那海涛异常惊喜。

“是,你仍然可以办案。和过去一样,但现在的形势较以前更加紧迫了,要求也更高了。海涛,不要失去信心,要迎难而上。”沈政平一字一句地说。

“明白了,书记。”那海涛站了起来,“我一定全力完成任务,不辱使命。”那海涛也一字一句地回答。

冷风起了,呼啸着把地面上的残叶席卷到半空再狠狠抛弃,那些昔日的璀璨从坠落的瞬间便成为垃圾。纠缠多日的雾霾终于消散,傍晚深灰色的天空竟呈现出一片清澈。但坚守在室内的人们却不再相信天气预报的轻率结论,从专家证实PM2.5致癌之后,人们都觉得这个城市再无一处安全。

那海涛行走在夜色中,熙攘的车流不断从他身边涌过。红色尾灯汇集成血液,在这个城市的巨大肌体中循环往复、川流不息。那海涛深深地吞吐着烟雾,仿佛要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似乎要用自己的肺和胸腔去做武器,消灭指缝间的对手,或许这就是预审员的职业病吧。把每一步都做到极致,其实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一个伪命题,就好像公安机关常常提到的那些口号一样,“天天都是关键时刻,事事都是最高标准,人人都是最佳状态”,这么干一天两天还行,要把冲锋当作常态去搞,那警察们不被逼疯了才怪。但这就是现状,干什么都得照死铆劲,一出场就冲锋陷阵,已经成为了警察们的日常生活状态。那海涛在沉默中突然爆笑,嘴里的烟头都掉在地上,他在夜幕中的街头笑着,力度逐渐增加,笑声越来越大,仿佛在笑那个不近人情的激进口号,又像是在笑自己一贯以来的行为举止。他望着海市蜃楼般的城市剪影,根本找不到东南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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