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墓地的下午,飘着灰色的雪花,冷风一起,地上的落叶纷飞,与灰雪卷在一起。季节的更迭让岁月的流逝更加形象和具体,时间的刻度有时印在年轮上,有时也印在人们心里。

齐孝石和老赵蹲在一处墓碑前,往火盆里烧着纸。

“小龚啊,你还记得年轻时咱们怎么说那帮预审科的老炮吗?”齐孝石比龚培德的年龄大,年轻时一直这么叫他。墓碑上龚培德的遗像还穿着警服,那是他最后一次荣立个人二等功之后照的。“你们不是让我们扫地、打水、买饭、做记录吗?行,你们鸡贼、砸窑儿、不教我们真东西啊,我们自己学,不拼日出拼日落,等你们老了就是我们的时代了。那时多有干劲儿啊,多牛逼啊……”齐孝石默默地说,手里轻轻揉着核桃。

“是啊,这拼来拼去,除了落了一身毛病还得了什么?”老赵在旁边也很感慨,“有时想想啊,人这一辈子,还就是年轻的时候快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还记得咱们老科长说的话吗?要是别人都不对,那就是你自己的错。我现在想啊,还真是这么回事,人不能太圆也不能太方,哪头多了都不好。你总是说‘生要尽兴,爱要尽情’,我就不同意,人呢,不能太想赢,就得‘不拿人当人、不拿事当事’才行。”齐孝石对着墓碑叹气,“哎……你小子啊,一辈子干事绝对,不给自己留余地,也不让别人踏实,这走了走了吧,还留下句欠我的?你他妈什么意思啊,你欠我什么啊?”

“哎,别瞎说了,什么欠不欠的,人都走了,还说这些干吗?”老赵拍拍齐孝石的肩膀。

“不是,他是有话要跟我说。”齐孝石倔脾气起来了,“要不是我他妈犯混蛋,没准……没准丫还走不了呢……”齐孝石说着鼻子一酸,眼睛红了。

“行了行了,不提这事了。”老赵安慰道,“他这一辈子啊,也没活明白,伸着脖子往上够,活着的时候门庭若市,多少人巴结着他,而现在呢?谁来过了?你瞧瞧这碑上的土。”老赵叹息,“这预审圈里的传奇啊,真没剩几个了,襄城的‘老鬼’为了省俩钱儿栽河里了,小龚也想不开往楼底下跳。这人啊,要是不信来世,一共也就七八十年,除了吃喝拉撒、挣钱奔命,还能有多少属于自己的时间啊。想开点吧……年轻时啊,要珍惜每一天,到了你我这岁数啊,是要珍惜每一分钟了。”

“哎……可不吗?”齐孝石摇头,“但我们这些搞预审的啊,干的就是跟人家耗时间的活儿,一堂笔录下来少的一两个小时,长的就是一个通宵。珍惜?说的好听,那是忒金贵的事情了……要是有下辈子,我可不当警察了,特别是不能再干这预审,上班说鬼话、下班说人话,天天骗来骗去的,迟早有一天让自己给带沟儿里去。”齐孝石摸出一颗烟,点燃。

“小龚这奔了半天命啊,最后也没落好。职位上去了吧,媳妇却早早就撒手人寰了,儿子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惯得没样儿,也没少给他找事。这几年啊,我眼瞧着他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那眼神儿里的亮儿都没了。他也是没退路了啊,要是连这个职位都没了,可就真不剩下什么了。”老赵说着也点上一颗烟。

齐孝石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老赵的话也击中了他心中的脆弱。他蹲累了,就找了块旁边的石头坐下,“咱们啊,总觉得自己精明,老拿人家当傻帽儿,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才是个棒槌。越想占便宜啊,就越容易走眼,一辈子净干丢了西瓜捡芝麻的事儿。人比人能聪明多少啊?玩来玩去,还不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老赵啊……”齐孝石停顿了一下说,“我的退休申请快批下来了……”

“啊?退休了?那是好事啊。”老赵坐到齐孝石身边。

“是啊,就差我最后一个签字了……原来我也觉得是好事,累了,真累了,这一辈子啊,天天跟人打嘴仗,得理不饶人,无理狡三分,想着等退休了,就把自己关屋里睡上几天觉,踏踏实实地当个哑巴,再他妈也不胡搅蛮缠了。”齐孝石望着远方的山峦出神,“但是今天上午政治处一通知我啊,我就觉得不对了,原想着自己该是高兴才是啊。但现在呢,心里发空,就这。”齐孝石指着自己的心窝。

“我知道,你这老家伙啊,就是闲不住。”老赵又拍了拍他,“换做谁都是这样啊,忙了一辈子了,哪能说停就能停下?就是刹车也得有个缓冲距离呢不是?等过一阵儿就好了,养养花、钓钓鱼,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我还不准备马上签字,缓一段时间再说。”齐孝石停顿了一下说,“一签字就得交工作证了,交了工作证,我可就真不是警察了。”

“什么?缓一段时间?”老赵疑惑,“你手里还有什么案子没办完吗?”

“是啊,还有个案子,一天不办踏实,我就一天睡不好觉。”齐孝石若有所思,不时看着墓碑上龚培德的遗像,“人这一辈子啊,什么名啊利啊,都是假的,‘老鬼’‘七小时’这些名字,以后的人谁还会记得。但唯有案子,是黑白对错永远变不了的,你一天不把它给破了,它就永远不明不白地搁在那儿瞅着你……”齐孝石仿佛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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