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龚培德自杀身亡的消息已经慢慢平淡。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将所有复杂的情感稀释,只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在心底铭刻。B市公安局内人来人往,如往日一样繁忙,那海涛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案卷,不时处理着民警提交来的报告和请示。一切照旧,预审员的工作忙碌异常,只要世界不停止转动,警察就不会停止办案。

看得倦了,那海涛就拿出一根烟,默默地点燃。喷云吐雾间,他不由得注视起书柜里的那个琉璃烟灰缸。那是师傅龚培德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没舍得用,放在书柜里。阳光照在琉璃上,映出七彩的光影。那海涛默默地看着那七彩的光,心中的苦涩又起。他心情很差,师傅去世的阴影还未消散,徒弟小吕又过来添乱。作为主审,小吕刚刚提讯了涉嫌新时代公司职务侵占案的主犯陈沛。但不料在提讯中,小吕的结巴毛病又犯了,断断续续地说了半天也没出个整句子,一下倒让陈沛在审讯台下翻了身,嚣张起来。

“亲、亲、亲、亲,你问我亲谁?”陈沛反问小吕。

小吕额头冒汗,还得强压怒火,“我……我……我问……问你知不知……到……职务侵……侵……侵占!”他最后几个字还是咬着牙才说出来。

“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陈沛反倒急了。

搞预审就是这样,人与人的对抗是最高级的斗争,其间毫无缓冲余地。你发了问,就等于上了阵,成败得失在一念之间。亮相失败了,丢盔卸甲,就别指望对方能惧你、怵你、按照你提的问题回答。小吕一上阵就丢了范儿,一下让陈沛翻了身。

交锋失利,小吕自然无法再问。他磨磨唧唧地跟那海涛认了错,低着头等待挨骂。

那海涛恨铁不成钢,在心里也明白是自己的错。小吕刚干预审没几天,书记员还没当好,让他接预审员的活儿确实不太恰当。也是自己太急,老想着一蹴而就,结果就是揠苗助长。审人这活儿得由浅入深、因人而异、对症下药,有时需要高压态势、拍山震虎,有时则要“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细微渗透,方法对了,才能事半功倍。那海涛一边看着小吕的笔录,一边思索。

“陈沛的学历是什么?”那海涛问。

“嗯,陈沛的学历是自学考试的大专,没受过全日制的高等教育。”小吕说。

“你他妈现在怎么不结巴了?”那海涛冒了一股邪火。

“我……我……”小吕又结巴起来。这结巴就怕提醒,越提醒就越坏。

“行了行了。”那海涛摇头,“他是怎么来到新时代公司的?”那海涛问。

“他……他是……”小吕又艰难起来。

“得了得了,案卷的所有材料你给我拿来,我自己看看。”那海涛烦了。

小吕低头抿嘴,出门把十几本案卷都抱了过来,然后又低着头离开。

“你没事好好练练念报纸,按照我告诉你的方法一字一字地念。”那海涛补充道。

这时有人敲门。

“谁啊?”那海涛没好气地问。

“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踢开,齐孝石叼着烟走了进来。

那海涛一看是他,马上转换了表情,“师……师傅。”

“甭叫师傅,叫老齐。”齐孝石冷着脸说,手里的两个核桃揉得咔咔直响。

“哎,您这是干吗啊?坐,坐。”那海涛起身挪过一把椅子,“您找我有什么事?”

齐孝石虽然现在还在预审支队上班,但因为没多久就要退休,已经没人安排他具体工作了。他每天也是上下班没点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副逍遥大仙的样子。

“没事,我去查个账户,找你批个手续。”齐孝石说着把一张《查询存款审批表》扔到了那海涛面前。

“这……这是哪个案子啊?”那海涛皱眉。他知道,现在齐孝石手里压根就没有案子。

“你甭管,给我批了。”齐孝石不耐烦地说。

“师傅,这……”那海涛欲言又止,但想了想又说,“师傅,您要是想查询哪个案子的涉案账户,也不用自己去跑啊。您告诉我具体查哪几个账户,我让小吕、小李他们批手续,查完之后交给您不就行了。”那海涛玩了个迂回。

“你别他妈跟我玩这套。”齐孝石是什么人啊,能听不出来这点儿弯弯绕,“跟我这掉腰子是吧,怎么着,怕我办私案?那我还就告诉你,现在我没法跟你说那么多,但有些事情还必须得查,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批还是不批吧?不批,我就当你给了我一大耳刮子,我立马滚蛋,不碍您眼。批,就痛痛快快的,别那么多废话。”齐孝石一点不留情面。

那海涛看齐孝石这副嘴脸,心里也不自在起来。心想:虽然您曾经是我的师傅,但现在毕竟有上下级之分,再怎么不拿我当回事,这办案的程序也不能违反啊。签字,就意味着认可他的侦查行为,就意味着要承担法律责任。那海涛可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还是有一名领导干部最基本的原则的。想到这,那海涛的心就硬了起来。

“师傅,这字我不能签,我毕竟是副大队长,要对自己的审批负责。还是那句话,您要是想查什么案件,可以详细跟我讲讲,或者直接让小吕、小李他们协助您办。但在我连案情都不掌握的情况下,确实没法给您签字……”那海涛看着齐孝石的眼睛说,毫无退让。

“行,那队长,我明白了。”齐孝石说着就站了起来,“我现在立马滚蛋,以后再有什么事儿也不麻烦您了。”齐孝石说着就往外走,门重重地被摔上。

“哎,师傅您这是干吗啊?”那海涛站起来阻拦,无奈地摇头。

不一会儿,又有人敲门。

那海涛不敢再耍态度,“谁啊,请进。”他客气地问。

“那……那队,是我……”门外传来了小吕的声音。

“进……进来,什……什么事……”那海涛被气得结巴起来。

“刚……刚才……齐师傅……拿走了我手里的一张……一张查询银行通知书……”小吕说。

“什么?拿走了查询银行通知书?”那海涛瞪大了眼睛,“那你怎么不拦着他呀!”那海涛急了。

“我……我哪拦得住……齐师傅……呀……”小吕知道自己又犯错了,低下了头,“他……他还复印了……我的工作证……”

“什么?”那海涛站起来又坐下,头脑发胀,再也没心思看手中的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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