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对面的老爷爷给了我一颗柿子。

看起来不是很漂亮,但也不像是烂了,所以我想尝尝看好了,接过来一翻,一条虫冒了出来。

被虫蛀了。

真恶心,我丢掉了。

我担心虫会从垃圾筒里爬出来,心神不宁。

那条虫正用前端的小嘴巴啃着柿子肉,浑身沾满柿子汁,在柿子里面慢吞吞地前进吧。和身子一样大的隧道前方没有光明,为了前进,它必须吃个不停。偶然走到尽头,咬破外层,应该就可以出到柿子外面,但那也一样令人不安吧。

真是幸好我不是虫。

啊啊,那颗柿子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虫身大的洞孔究竟弯弯曲曲到哪里?

真恶心。

啊啊,太恶心了。

我整个背部都凉了起来,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有一棵柿子树。

不,现在应该还在吧。家里后面的空地再过去一点的地方,长着许多鱼腥草的空地前面,有一栋屋檐下挂着三四个大蜘蛛网、木板墙坑坑洞洞的破旧人家。

我用石子扔着那户人家的蜘蛛网正中央的鬼蜘蛛。

我经常那样玩。

那个时候我还不像现在这样觉得虫子恶心。我敢抓毛虫,敢捏蚯蚓,还经常把长脚盲蛛全部的脚拔光光,让它变得像颗豆子。真是难以置信。

现在别说是摸了,连看到都恶心。

光想像就恶心。

可是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在乎。

所以总是在草叶泥土虫子堆中打滚、玩耍。或者说,我是生活在那些东西里面,掺和在那类有机物当中。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事物没有什么区别。

第一次钻过木板墙,我想应该是在追蝗虫的时候。

以前我都待在围墙外,从木板缝之间朝蜘蛛丢石头。

如果命中中心,蜘蛛就会被弹飞。不过蜘蛛不会被砸烂,只会跟石头一起飞走。即使没有命中,蜘蛛网一破,它就会跑掉。对于不跑还赖在原地的嚣张家伙,我就会继续丢。如果丢中蜘蛛网的边缘,吊丝断掉,蜘蛛网就会像拉到绳子的百叶窗一样,一下子卷起来。那么一来,蜘蛛也只好不情愿地退败。就像吊床的绳索突然断掉,蜘蛛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有时候也会打到房子的墙壁,但没有人抱怨。我不会扔太大的石头,所以不会伤到墙壁。就算打伤墙壁也看不太出来,反正都是破房子了。而且感觉也不像有人住在里面,我似乎就是认定那是一栋空屋。

即使如此,我还是毫无根据地觉得不可以钻过围墙。

毫无根据吗?这是天经地义的常识吧。

那里是别人家的土地,我当然会觉得不可以擅闯进去,所以我理所当然地避免侵入庭院。

可是我跑进去了。

那是东亚飞蝗吗?

可能不是吧。

因为那片黑色的木板墙上开了一个连大人都钻得过去的隙缝。不晓得是破了还是一朋了,总之是坏了,所以我才会忍不住钻过去嘛。谁叫那片老墙就像门一样开着。

我以前一定也喜欢蝗虫吧。

虽然现在不喜欢了。

我想是蝗虫逃跑了。

我在庭院里追蝗虫,只顾着看底下。

我在杂草中到处奔跑,忽然抬头。

看到了一棵大柿子树。

上面结了满树的柿子。

我打从心里赞叹它的壮观。

因为过去都是隔着围墙看,从来没有由下往上看过吧。

除了弯曲多节的树干,勇猛地向旁边伸展的树枝也非常壮观。那是棵又黑又大,枝栖繁茂的柿子树。看起来同样黝黑的叶子底下,结了许多浑圆而尾端有些尖起的橘色果实。

我看着它的威容看了好一阵子。

我看得出神了。

可是,

不,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段记忆很可怕,我总有些害怕。

不是柿子树可怕,所以应该是那时候出过什么事吧。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吃了什么苦头吗?例如被那户人家的人骂了、还是被狗吠了、跌倒受伤了,这类的事。

我想应该不是。

我望向垃圾桶。

我介意起我丢掉柿子、可能会有虫爬出来的垃圾桶。

垃圾桶里面有柿子,柿子里面有虫。

好讨厌,万一虫跑出来怎么办?那条虫还活着呢。

万一虫的小脸从垃圾桶边缘探出来怎么办?

还是干脆捏死它算了?虫活生生蠕动的样子就很恶心了,要捏碎它也很恶心呐。如果捏死沾满柿子汁的虫,虫的体液一定会跟柿子汁混合在一起,不忍卒睹。

然后我又想起了那棵柿子树。

——傻孩子。

——真是个傻孩子。

——就是要爬那种树。

那种树?

我记得那是祖母说的话。

刚才在我脑中重播的,是祖母的声音吧。

可是那种树是什么意思?

那的确是一棵既丑陋又诡异的树,但有那么特别吗?

不过那座庭院本身的确满诡异的。

底下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柿子树也一样。树皮漆黑,粗糙又弯弯曲曲,却比平房的屋顶还要高上一些。

我记得最顶端结了一颗比其他都要大上许多的果实。

那颗柿子好大啊。

对了,

后来我好像时常跑去那里。

闯进庭院里,仰望柿子树。

不对,就算不进庭院也看得到。

从远方也能一清二楚地看到柿子树。

我就是忍不住会看它,一看到就在意。

季节过去,柿子全部掉光之后,不知为何,只有最顶端的那颗柿子一直挂在上头,那是一副十分奇妙的光景。实在太奇怪了,果实不摘下来就会掉落,掉落然后腐烂,都是这样的。

没有果实会像澡堂入口的大电灯泡一样,老是单独一颗挂在上头。

因此我在意得要命,每次看到,每次在意,所以我钻过那片木板墙好几次,仰望那棵柿子树。可是从底下看去,会被树枝挡住,看不清楚。弯弯曲曲的粗壮树枝很碍事,前端四面八方伸展的小树枝也很碍事,让我看不到上面。

看不到呢。

没错,从底下看不到,完全看不到。不过从稍远的地方,在那块长满鱼腥草的空地上,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孤零零,油亮亮。

我清楚地回忆起那副奇妙的光景。

不过那是记忆中的景象,多少有些变形了。

多余的东西不见了,细节也被省略了大半,是一副有些滑稽的、漫画般的景象,但我还是清楚地想了起来。

坑坑洞洞的木板墙另一头,比破房子的屋顶更高一些,歪歪扭扭的黑色柿子树的顶端,只有一颗又红又大的果实孤零零高挂上头的景象。

那颗果实一直结在上头。

一直都在。

冬天、春天、夏天……

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不不不,

这太荒唐了。

才没有那种果实。

那是我几岁时的记忆?

不可能,怎么想都不可能。除非那是人造物,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奇怪的柿子。那颗顶端的果实比其他果实还要大,所以才比其他果实结得久吧。因为没有被乌鸦啄食,才在那里留了好几个星期吧。小时候的我觉得那很奇怪,在记忆中把这件事夸张了,只是这样罢了。

柿子的果实,

应该一下子就烂了。

应该也会被虫蛀。

嗳,是我记错了吧。记忆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会不可思议地扭曲的。

就算是这样,我总觉得无法释怀。

那段记忆有些可怕。

哪里可怕呢?

爷爷,

爷爷死了,

爷爷突然死了。

我唐突地想起了爷爷过世的时候。

我记得爷爷过世,应该是我六、七岁时的事,大概小学一或二年级吧。我的印象是这样。

我……

不,我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呢?

爷爷是个木匠,听说我出生的时候他还在干木匠,但我上小学的时候应该就退休待在家里了。因为我知道的爷爷,是个总是呆呆地坐在檐廊抽烟的老人。我经常坐在爷爷膝上。不,该说是窝在他盘起的腿中吧。爷爷浑身烟味,浑身都是肌肉,硬梆梆的,可是很温暖,窝起来很舒服。

我虽然这么觉得,却没有身体实际感受过的记忆。

都三十年以前的事了,不记得也是没办法。

原来如此,

那段柿子树的记忆,是那个时候的记忆啊。

所以我才会想起来吗?所以才会害怕吗?

等一下。

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最喜欢爷爷了吗?

爷爷很疼我,从来不会对我生气。爷爷过世,我很伤心,但一点都不怕。我不可能害怕,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不,一定是那个垃圾桶。

那个垃圾桶里面,装着和我大大不同的生物,活生生的、不晓得在想什么的虫子般的东西,所以才恐怖。我一想到它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爬出来,就觉得害怕。那颗柿子……

不,

柿子,柿子的果实。

那栋废屋般的老房子……

那座未经整理的柿子树的庭院。

我经常跑进去,为了看柿子树。

没错,只要进去过一次,接下来就不在乎了。因为没人会骂我,所以我一次又一次跑进去,仰望那棵大树。我介意着那颗怎么样都不会消失、不会烂掉也不会掉落的、顶端的大果实,钻进开了洞的木板墙仰望着它。

结果,

啊啊,

有人,

有人有人有人,在看我。从窗户。

有人从窗户看着我,默默地,大概从一开始就一直看。

全身的毛细孔倏地张开了。

就像有虫爬遍全身似地,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想起来了。

那栋木造的肮脏房屋,有一道面对庭院的窗户。

从那道窗户,

有一个漆黑的……

一个漆黑的老太婆在看我。

真的是漆黑色的,黑到无法形容。就像拿黑色蜡笔使尽全力涂抹般,一片乌黑。只有眼睛,眼珠里充血泛黄的眼白格外醒目。剩下的全是一片黑,虽然她的头发或许掺杂了一些白发,皮肤是黑的。就像黑色的漆碗般,黑得要命。

那个黑色的老太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好、

好可怕。

漆黑的老太婆可怕死了。

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视线的?

我应该一如往常地仰望着柿子树。

我想看到顶端的、巨大的、不会掉落的柿子。

弯曲的粗枝和无数的细枝碍着了我,看不清楚。

我垫起脚尖,然后不经意地,真的是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瞥。

近在咫尺的那里,赫然是一张老太婆的脸。

漆黑的漆黑的漆黑的漆黑的老太婆,用一双暴睁的浑浊眼睛看着看着看着我。

恐怖死了。

我想我没有叫出声来。因为那一定不是人,都黑成那样了,才没有那种颜色的人。不,没有那种颜色的动物。那可比软炭还要黑呢。我想起来了,好可怕。多可怕啊。那……

那究竟是什么?

依常识思考的话,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吧。是幻觉吗?幻觉的话,这段记忆是什么?我看见什么了?我记得的是什么?这个黑色老太婆的记忆是什么?如果这是好几十年以前的记忆,这鲜明的脑内映像是什么?

才没有那种黑色的老太婆。

是心理作用,绝对是心理作用。可是如果是心理作用,我怎么会记得呢?

那段记忆莫名鲜明。那片窗户褪色的木框、肮脏模糊的玻璃。颜色古怪的窗帘。我全都记得。还有窗帘与窗帘之间,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

讨厌讨厌讨厌。

我会不会脑袋有点失常了?这么一想,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这不可能的记忆是打哪冒出来的?是从哪里侵入进来的记忆?难道我的脑髓已经被虫蛀了吗?

这样啊,被虫蛀了啊。

是那颗垃圾桶里的柿子搞的鬼吗?

斜对面的老爷爷实在太可恶了,居然给我那种东西。明明就是个没工作的老废物。

看我被你害的,搞得我脑袋里头都被虫

蛀了,已经没救了。

不,

可是,

是这样吗?老太婆不是实际上真的存在吗?

证据就是,我的记忆还有后续。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去那个庭院了。

因为我怕,我受不了被那种简直不像人的东西恶狠狠地瞪。被粗鲁的老爸怒吼还是挨他一顿排头,都要好多了。被黑成那样的东西瞪,简直就像脑袋里面被虫给不停蛀蚀一样,好恶心,实在太恐怖了。

可是,

我是不是在意得不得了,所以后来从木板墙的缝里偷看庭院好几次,或者说偷看那栋肮脏的房子?是不是每次看,那个漆黑的老太婆都在那里?

从窗户,

瞪着偷看的我。

总是,一直,无时无刻,绝对。

对了,那是……

那是圣诞节稍早之前的事。

是什么时候的圣诞节?我想一定是我快七岁的圣诞节。

当时是黄昏,很冷。空地的草也枯得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在那里。我不记得我在做什么。况且这附近没什么小孩,所以我总是一个人玩耍。那个时候也是。

干冷的风中,我站在空地。

我在看,看那棵柿子树。

弯曲的柿子树的,

又大又弯的柿子树的顶端的,硕果仅存的柿子。

它正朦胧地发着光。

啊,在发光。

我兴奋极了。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跑近柿子树。我靠到木板墙旁边,用力抬头仰望,看得脖子都发疼了。

果然在发光。向晚时分,仿佛被水稀释的群青色颜料般混浊的幽暗天空下,宛如把夕阳紧捏而成的橘色光球,小小地正散发出光芒。

多么不可思议啊。

会有这种事吗?

然后我从木板墙的隙缝里,看到了。

看到更恐怖、更恶心的东西了。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膨胀了。老太婆膨胀着,从窗户里面溢出来了,还稍微滴落下来了。它不停鼓胀,一点一滴渗出来,朝柿子树逼近。黑得就像煤炭似的。

世上有恶心成这样的东西吗?

或者说,

这是什么记忆?假的吧?不可能吧?就算是幻觉,也太异想天开了。

而且那个时候窗户是开着的吗?还是那个漆黑的老太婆透出玻璃和窗框,向外膨胀?不,那貭的是老太婆吗?根本是怪物吧?才不是这个世上的东西。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世上没那种东西。

我一次又一次摇头。

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可以看到那种东西。

不不不,我又没看到。怎么能自以为看到了?我怎么可能看到那种东西?那又不是这世上的东西,不可能看得到。那连错觉都称不上,也不是妄想。那是我的脑袋制造出来的假的记忆。不不不,这也不是大脑妄想得出来的东西吧?普遍人根本想不出那种状况,果然是被虫蛀了。我的脑袋就像柿子一样,被虫。

漆黑的老太婆。

滚滚膨胀起来。

不行。

我本来躺着爬了起来,眨了几下有些酸涩的眼睛。哪里怪怪的,冷静下来思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更不是虫。

这么说来,

那栋肮脏的平房跟我家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总有这种印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那里的土地是我们家的吗?

还是祖父盖的房子?

还是亲戚的家?

不是吗?

不是的。那个家……

——那种女人。

——不就是个浪荡破货吗?

——居然在自己家后头包养女人。

——简直就是在讽刺人嘛,实在是。

又是祖母的声音。不,正确地说,是祖母声音的记忆。

祖母在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过世了。

我也为她送了终,所以记得很清楚。祖母得了胃癌,动了几次大手术,长期卧病在床。生病以后,她整个人软了下来,成了个没脾气的老人;但过去健康的时候,她是个性子暴烈的老泼妇。

记忆中重现的声音,应该她还硬朗时的声音,而且好像还要更年轻一点。换句话说,这些话是我还小的时候听到的吧。

等一下,

我想起来了。

那户人家,那栋老旧肮脏的平房,是用来金屋藏娇的。

没错,那里是祖父包养情妇的地方……是不是这样?

当时还小的我当然不会知道这种事,也不会有人告诉我……可是这么说来,很久以前,我好像也听过父亲提过。听到这件事时,我已经过了二十岁,祖父和祖母的记忆也已经相当模糊,虽然是自家丑闻,但也是陈年往事了,我没什么兴趣,所以只是听听就算了。

对了,

没有错。

然后……

不,等一下。

对了。我记得祖父他……

祖父是不是自杀的?

好像是。不,祖父就是自杀的。

长大之后,对了,是在祖母的葬礼后,我听到祖父是上吊自杀的。

好像是……在情妇住的地方的庭院树上,上吊了。

换句话说,若真是如此,

就是在那棵柿子树……

是这样吗?

爷爷是在那棵柿子树上吊吗?

这么一想,我开始觉得那棵柿子树的枝干的确很适合拿来挂上吊用的绳索。那扭曲的粗枝的形状分明就是在叫人来挂绳子,高度也刚刚好。回想起来,那树枝的确教人想死。粗糙不平,强而有力,就像在说着:去死,去死。树,

在叫人去死,去死。

等一下。可是,那不是现在的我记忆中扭曲的柿子树吗?

不,

爷爷吊在那棵柿子树下。

只有这件事,我依稀可以确定。

他在那根树枝上挂上粗麻绳,大概还准备了踏台。

把头伸进绳圈里,一声吆喝,踹倒台子。

是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事让爷爷不想活了?

爷爷,

到底怎么会想死?

对了,爷爷他……

没错,一定是曝光了。

爷爷包养女人的事被奶奶发现,奶奶暴怒……

就是这样。

我依稀记得这件事。

家里一片混乱,父亲和母亲都不知所措,周章狼狈,祖母大吼大叫。记忆的角落,确实有着这样的光景。

我完全不晓得那是什么记忆,而且那段记忆与任何一段回忆都不相连,所以直到刚才,我都一直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把它当成一段无关紧要的古老记忆罢了。可是刚才我想起来的祖母的声音,就是那时候的声音吧。

一定是的。

那么,

我闯进了祖父情妇住的屋子的庭院,抓虫、拨开杂草、仰望柿子树吗?

既然如此,那个,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是什么?

总觉得时间顺序不太对。我偷看庭院——穿过木板墙,是祖父自杀以前的事吗?还是以后?祖父过世的正确时间是什么时候?难道刚好就是那个时候吗?

不,应该是吧。

实在太暧昧模糊了。

我实在太在意了,便向母亲打听。

母亲用不起劲的声音,难以启齿地告诉我了。

公公过世,是你六岁的时候。没错,他是自杀的。就在那边,那座停车场里面的柿子树上,就是那棵树。以前那里有一栋房子,树也在庭院里。是高田家的儿子发现公公吊在那里的。大家都吓坏了。事情轰动当地。你当时还小,我们觉得不要让你知道比较好,所以没有告诉你。

可是你高中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现在你还想知道什么?

咦?这样啊……嗳,是啊。是二奶,当时是叫做小老婆,也就是情妇。呃,就是,婆婆她……嗳,这事就别提了吧。你不也是知道的吗?

你不可能没听说啊。你爸也跟你说过了。有,绝对说过。当时我们真是羞得无地自容,不晓得拿什么脸见人呢。现在当事人都已经走了,是无所谓了。话说回来,你何必现在又重提这事?

是啊,婆婆把那个情妇——那个女人叫山田,当时大概才三十四、五而已吧。公公都已经快七十了呢,婆婆也气坏了。太不知廉耻了,对吧?

哦,婆婆跑去骂那个叫山田的女人,气势汹汹,吓人得很,结果那个女的就先上吊了。

在柿子树上。

就是那年夏天。

咦?

公公过世,是冬天的事啊。一定是追随那个女的去了。不是,不是圣诞节,还要更早。你也知道爷爷的忌日吧?是十一月底啊。别再提那种事了。

提什么柿子树。

夏天哪可能结什么果实。如果结果,那就是秋天了,十二月已经没柿子了。叶子也掉光了吧。而且我记得那里的柿子树,根本不会结果啊。

不可能,明明就结了很多柿子啊。

哎唷,别再说这件事了。

好吧。

那我钻过那片木板墙,是那个女人死掉以后的事吗?

那么那个漆黑的老太婆是什么人?不,那会不会根本是我妄想的产物?

再说,那个漆黑的老太婆膨胀起来,好像是祖父过世更之后的事。

不不不。

那也是妄想吧,甚至称不上妄想,我的头根本就是被虫蛀了。

你没事吧?母亲问。

可能有事。有虫,虫把我,

哦,我真的很在意柿子,在意得不得了。

我说你啊,

你没去过那个家啊——母亲说。

什么叫没去过?

我明明就去过啊。

可是,

你一上小学就去了那里,然后爬上那棵柿子树。

真的是,我们都没想到你居然能爬上那么高的地方。那棵树不是很大吗?可是你爬上去了。你踩在那根弯曲的大树枝上,爬到更上面的地方去,然后摔下来了,不是吗?说什么你要采最顶端的大柿子。

顶端的柿子……

是那颗柿子吗?是这样的吗?我把那颗发光的巨大柿子……

你没有采——母亲说。

就跟你说那棵树根本没有结果了,那棵柿子树结不出什么果子。它从以前就满树毛毛虫。可是你却爬了上去,摔下来,受了重伤,还撞到头昏倒了,脚也骨折了。伤疤应该还在,你忘了吗?是啊,你跟公公一起去那个家的,是公公带你去的。结果你看中了那棵柿子树,趁着公公不注意的时候爬上去了。

就是这件事,让一切都曝光了吧。

两个人的关系被婆婆知道了,竟然把孙子带去情妇家,还让孙子受了重伤。嗳,这不是什么可以说给人听的事,所以婆婆也警告你不准再去吧。你应该没有再去了。

说到底,都是在自己家旁边盖那种房子害的……

你在说什么啊?那个时候房子才刚盖好啊。是公公买下土地,叫徒弟还是谁盖的,为了情妇而盖的。那棵柿子树好像是本来就在那里的……

树现在不也还在吗?

啊,这样啊。

那棵柿子树还在。那栋破房子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如果那个时候房子才刚盖好,那栋房子,我记忆中肮脏破旧的那栋房子是哪来的?难道那栋房子现在也还在吗?那样的话,我记忆中的风景难道是最近那栋房子的记忆吗?

才没有什么房子——母亲一脸吃不消地说。

那房子几十年以前就拆掉了。公公一过世马上就拆了。怪不吉利的。在你复健结束前就拆掉了,所以我才说你没去过。你真的没事吗?现在那里已经变成停车场了啊。你不是也会去停车吗?你脑子清醒吗?

脑子:

看这样子,不太清醒呐。

可是我明明记得啊。

有隙缝的木板墙,肮脏老旧的木房子。结实累累的柿子。结在顶端附近,不会掉下来的果实。还有那个不停膨胀的漆黑老太婆。这些——现在是停车场吗?

我的确也把车子停在那里。那座停车场里面现在也还长着柿子树,那棵树一定就是记忆中的那棵树吧。仔细想想,形状也一样,的确是有棵柿子树。有是有。

可是,那不可能啊。

我全都记得啊。

母亲会不会在撒谎?她好像在瞒着我什么。

说起来,如果把屋子拆掉,柿子树应该也要砍掉吧?

那可是有两个人上吊的不吉利的树呢。

比起房子,应该先把树砍了才是道理吧?太晦气了。

论起不吉利,柿子树更要不吉利多了。

我无法相信。为什么柿子树没有砍掉?我问,结果母亲沉默了。可是树还在啊——母亲只是这么说。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再次追问为什么没有把树砍掉。

我不能说——母亲回答。

不能说啊?

有不能说的理由,是吧。

我站起来,母亲像过去那样狼狈万分。

你、你该不会要去看那棵柿子树吧?母亲狼狈地问。

不行吗?

我不会去啦。

你不会去吧?你没有要去吧?

就跟你说我不去了。

我回到房间,看那个垃圾桶。

垃圾桶的边缘。

一个漆黑的东西倏地探出头来。它渐渐膨胀,稍微溢出边缘,一边消散一边膨胀,一边膨胀一边用泛黄充血的眼睛瞪住我。

好可怕。

明明就在嘛。

它从垃圾桶里长了出来,滚滚膨胀。就像乌云般捉摸不定,模样极为不祥,恐怖得总教人无法逼视。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

给了我一颗柿子。

熟透的大柿子。一定是那颗结在那棵树顶端,巨大的,一直没有掉下来的柿子。因为我拿到的柿子幽幽地绽放光芒。是这个漆黑的老太婆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采的吗?真亏她采得到。这一定不是涩柿子,是甜柿子吧。里面肯定塞满了甘甜的汁液。

话说回来,好黑啊。

比软炭还要黑。就像拿黑色蜡笔使劲涂抹一般。诡异得教人无法招架。

好恐怖啊,这家伙。

我从老太婆身上别开视线,望向接过来的柿子。

没烂吧。或许烂一些比较好。熟透了比较软,比较好啃。一定是的。快烂的才好。好了,来尝尝看吧。

翻过来一看,一条虫冒了出来。

小小的,只有牙签大的虫子的脸,看起来像是祖父痛苦的表情。或者说,那根本就是祖父的脸。没有眉毛的眉骨歪曲,没有牙齿的嘴巴一张一合。柿子里面这么痛苦吗?真讨厌。我绝对不要变成虫。变成虫的爷爷像个白痴,嘴巴一开一合的。

啊,可是那是爷爷啊,尽管我这么想,

却还是觉得恶心,我把柿子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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