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草的香味对我来说是冰冷的。

低温,还有那股香味,我总是成双成对地一块儿忆起。天气一冷,我的鼻孔就嗅到虚幻的榻榻米香;一嗅到榻榻米香,尽管天不冷,我却会依稀感觉到寒凉。

对我而言,榻榻米就是冬天。不是模糊的冬季印象,而是以相当具体的感觉连结在一起。

那种冰凉,是脸颊的冰凉。

更进一步说,是右脸颊的冰凉。右脸颊感受到的粗糙榻榻米纹路那冰凉干燥的触感,就是我的冬天,是冬天本身。这是极为逼真的记忆。我无法清楚地以言语形容,但它是种极为细腻的感觉,甚至还伴随着身体感受令我忆起。有时候我甚至会有股皮肤被扎刺的错觉。而浮现在鼻腔深处的蔺草香,就像我真的在嗅闻榻榻米一样。

然后……

这种记忆,同时也伴随着相当蒙胧的视觉与听觉的记忆。

不过它们的触觉及嗅觉不同,模糊不清,极不牢靠。我不会清晰地想起,而是仿佛隔着雾面玻璃窥看一般。

就像隔着墙壁聆听一般。

那是暧昧模糊、遥远的记忆。是的,与其说不清不楚,更接近遥远。

遥远的记忆宛如梦境。

对……就像是梦的记忆。

虽然记得,却不记得。

细节异常清晰,整体却一团蒙胧,毫无现实感。

因为是梦,不是现实,当然没有现实感;但是做梦的时候,不会觉得这并非现实,刚醒来的阶段应该也无法区别梦境与现实。

尽管如此,梦的记忆却无端遥远。

就像那种感觉。

可是那段记忆绝不混浊。

没有掺杂其他记忆,也没有任何沉淀难辨或是隐晦之处。那是非常透明,而且澄澈的记忆。只是……似乎相当遥远。

那是少女的脸孔。

还有少女的声音。

少女——我觉得应该是少女。我记得那张脸,但我没办法画下来,而且她长得不像任何人,她和我认识的任何一名女性都不像。

我也想过,那会不会是我根据小学或中学同学的印象在脑内塑造出来的虚构脸孔?我当时翻出了相簿试图确认,但记忆中的那张脸,还是与任何一个同学都毫不相像。那当然也不是邻近孩童的脸,更不是在电视或杂志上看到的模特儿或艺人的脸。

那张脸不像任何人。

声音也是。

我从来没听过那样的声音。不……听是听过,但和我过去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都不同。我从未听过一样的声音。

只有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那张脸不是任何人的脸,那声音不是任何人的声音。

可是我能够确定的其实只有这些,此外的一切全都模糊不清。没一样清楚的,等于毫无任何具体的记忆,所以我才会说不像任何人吧。因为如果我记得一清二楚,即便有所不同,应该也说得出像谁吧。

所以,

我现在认为,那或许是一场梦。

可是我也十分相信那不可能是梦。

我会强烈地如此感觉的理由,就是残留在脸颊上的榻榻米那冰凉的触感。

既然在根本之处伴随着如此逼真的记忆,我实在无法认为那只是一场梦,而且那也不是仅只一次的记忆。如果是梦,不可能有那么多次。

我在某一段时期,反复记住了这个事实。

换言之,我看过那张脸好几次,还听过她的声音。

不。讲得更精确点,我确实有着“去年也看到了”的记忆,还有“之前是这样的”,“在更之前是那样的”的记忆。最早是何时看见的,我已不复记忆,可是我一年至少会看到那张脸一次。

好怀念。

怀念得教人心痛。

怀念得就像忆起了死别的家人。

然后,

可怕极了。

我的外婆有许多兄弟姐妹。外婆是家中长女,每年一次,外婆家的族人会在外婆的娘家——也就是外婆的大哥,舅公家众会。

这是惯例了。聚会的日子似乎不固定,但大抵都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除夕和过年时大伙会各自回家,所以应该是圣诞节前后的三四天,也就是寒假期间。

会错开过年,大概是因为家族中有许多像外婆那样的女性。外婆一族似乎十分团结,也没有大家族常见的勾心斗角,每个人感情都很好;但也因为是个老派的家族,认为过年就是要在各自的夫家过吧。因为外婆和所有妹妹都会在过年前返回夫家,而兄弟就留在老家过年。

我出生后的十几年间,每年都被外婆和父母带去舅公家,在那里住上几天。开始上学以后,就配合寒假的时间过去。不过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也有不少年没有去。

外婆的娘家是栋非常宏伟的日式房屋。

外婆家是财势兼具的豪农。不,过去曾是。

我想豪农这个名词,在人们的心目中还具有真实性,应该只到昭和中期左右。至少在我的感觉里是这样的。现代当然也有大农家,但我们不会称他们为豪农。现在的大农家只是有土地、有钱,或是生产量大一些罢了,我觉得这样就叫做豪农,似乎不太够格。从我还是幼儿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么想了。

外婆的娘家从这个意义来看,也是个旧时代的人家。

旧时代的人家又大又古老。

有前院,有中庭,甚至还有后院。有宽阔的木头地板地房间和大客厅,有地炉,还有泥巴地房间。前院再过去是田地,后面再过去是山峦。玄关也很大,我清楚记得偌大的玄关摆满了鞋子的情景。

大批亲戚会聚集在这幢古老的房子里。我到现在还是不清楚,大家集合在一起做些什么。可能是举办类似法事的活动,不过我不会看过侩侣出入家里。

年老的兄弟姐妹带着各自的家眷齐聚一堂,人数当然也非同小可。光是小孩就有十五人左右吧。

我当时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众在一起了,事到如今,更是无从知晓。

长大之后,我也曾经问过母亲有多少人在场,但母亲说她没数过,不清楚。我找出以前的合照确认,人数最多的照片有四十六人。不过并不一定每年都会合照留念,而且有些年的成员变动似乎相当大,无法确定;但我想每年差不多都有这么多人。

将照片依年代排列,幼儿变成儿童、变成少年少女,再变成青年和姑娘。相对地,大人渐渐衰老,然后一个、两个,从照片上消失。

我记得某些人,

也有些人我完全没印象。

有些亲戚,我只记得他们年轻时候的相貌,也有些人,不知为何我只记得他们晚年的模样。大舅公的女儿相当于母亲的表姐妹,年纪比起外婆,应该更接近母亲,我却一直喊她奶奶。我记忆中的她是个老婆婆,但从照片上看来,抱着尚是幼儿的我的她还相当年轻。而我总是喊“大哥哥”的外婆么弟,那张脸怎么看都是个中年男子。

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表兄弟姐妹——也就是以前的那些孩子——也是一样。有些人给我的印象是中学生,也有些人我只清楚记得他们还是幼儿的模样。有些人,我只记得大家一起玩的事,也有些人,我却只留下雨人独处的记忆。有些人不是特别亲,我却记得名字,也有些人一起玩耍的记忆非常鲜明,却怎么样都想不出名字。

真的很不可思议。

似乎到了中学毕业的年纪,孩子就不参加这场聚会了,照片上找不到所谓的年轻人——高中生或大学生的他们。

我也是上高中以后就不去了。有一阵子好像是母亲和外婆两个人去,但外婆过世之后是什么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外婆的娘家辽阔极了,大到能够轻松容纳这么多人住宿。

话虽如此,我也从来没有俯瞰过整栋房子,完全不清楚整体的状况。而且也没有平面图,不知道房间数目和大小、占地的多寡。

那是生活空间拘束狭窄的都市人的感受无法掌握的规模,广阔得甚至没办法把它当成是一户人家。

或许是因为孩童身形矮小,感觉更是巨大了。

不管是走廊还是房间,一切都很大,非常大。

像天花板就高得离谱,简直就像体育馆。

可是即使处在这种不合身形的格局中,看到和摸到的毕竟都还是伸手可及之物。

除了广阔的印象以外,玄关的模样我几乎全忘了,但我还想得起来脱鞋处的木框那油亮亮的黑色木纹。嵌在雪见纸门上的玻璃透花图案是乘在船上的人,还有奇形怪状的茶柜里面装着黑色的茶托等等,这些我都没有忘记。

那栋屋子好像在十年前拆掉了。

家族轮替了两代,可能也有遗产税之类的问题吧。好像重新改建成一栋和土地相比还算大的房子,土地则是分割出售,现在也盖起了公寓。田地也不见了。

就在房子拆除前后,亲戚也不再众会了。

最后一次的家族集会,我想应该是外婆么弟的丧礼。外婆么弟是她那一代最后离世的,从此以后,即使亲戚中有人过世,好像也不会连年轻人都参加了。

说是年轻人,但辈分从底下算起来还比较快的我也已经年过三十了。当时的孩子到了现在,完全没有往来,到了他们的儿辈,我想更是彼此完全没见过。

这些是有关于那栋古老大宅的回忆。

日式房屋很冶。吸湿和排湿性虽然优异,但无论在材质上或结构上,保暖性都称不上好。

宽阔的地方更是寒冷。

即使每个房间都放上暖炉?还是难以温暖整个家。

像是走廊和大客厅,无时无刻都冷飕飕得,寒冷彻骨。

对于只在冬季造访的我而言,外婆的娘家就是冶飕飕的地方,就是冬天。

寒气逼人的冬之家,聚集了近十户的家族。

有那么多人在这里过夜,想必一定吵翻天了;然而在我的印象里,冬季聚会是十分安静的。

吹过寒冬田地而来的干冷风声。

远方传来的小溪潺潺声。

偶尔掺杂其间的雪声。

雪花嘶嘶堆积。实际上雪并不会发出声响,外婆娘家的所在地也不是会下雪下到积雪的气候,但是晃过窗外的白色小点,在年幼的我心中显然是会发出声响的。

换句话说,

那里就是如此寂静。

话虽如此,因为也有许多小孩,一闹起来,还是会吵得天翻地覆。

鬼捉人、捉迷藏、摔角、家家酒……

不管是在广阔的屋子里,还是更辽阔的庭院里,我们玩遍了这类游戏。

大客厅有一架比较大的电视,我们也会聚集在电视机前玩闹。

玩扑克牌或日式纸牌,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游戏。

我大概是年纪第二小的。我记得还有一个小婴儿,所以我应该是第二小的没错。那个小婴儿也在不知不觉间不再是婴儿,开始跟我们玩在一起了。我忘记他的名字了,不过他是个灵敏得像只猴子的孩子。

当时真的很快乐——我想。

因为我记得……我很期待去外婆的娘家。一到秋天,我就迫不及待冬天的到来。和一年只见得到一次面、大我一些的许多孩子一起玩耍,有着异于平时玩耍的乐趣。

至少直到小学低年级左右,我都很期待去外婆的娘家。

不过,

住在外婆娘家时,也并非成天都在玩,而且我也不是只期待能和亲戚的小孩玩耍。

因为没有特别决定日期,所以每一家抵达和离开的日子都不同,有时早到一步,有时留到很晚,每年都不一样。没有其他孩子的时候,或是玩累了、玩腻了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某个地方。

那里是我特别中意的场所。

地点位在大房子的角落,我想是最边缘的一个小房间。

其他房间每间都很大,即使是小房间,我想也有十张榻榻米以上。而且只要拆下纸门,房间要多大就有多大;可是只有那个房间不一样。

那里大概……有六张榻榻米大吧。

它位在漫长走廊的尽头处,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是仓库或储藏室吗?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类似茶室的房间吧。

不过里面没有任何可以泡茶的设备。

这里和其他房间不同,除了入口的纸门以外,全是京壁,没有壁宠或壁柜,什么都没有。

小窗一扇、药柜一只、像长衣箱的箱子一个。

是一间感觉不到任何风情,杀风景的单纯和室。

唯一可以算得上特征的地方是……

角落的墙上开了一个洞。

不知道是老鼠啃出来的,还是小孩子恶作剧挖开的,京壁下侧邻接踢脚板的部分崩

落,开了一个三角形的洞。

洞里一片漆黑。

虽然一片漆黑,但也没有什么空间——应该吧。

墙壁另一头应该就是隔壁房间,可是我觉得那个洞并非像隧道一样贯通整堵墙。我完全不记得——或者说根本不知道隔壁是什么房间,可是如果洞贯通墙壁的话,里头看起来应该是亮的,因为墙壁并没有多厚。

洞没有贯穿,所以应该只是京壁被挖开了一些而已。

可是小时候的我把它当成洞穴,称它为洞穴。

——洞穴房间。

我很喜欢洞穴房间。

洞穴房间晒不到太阳,通风也很差。

然而不知为何,里面打扫得很干净,榻榻米总像刚换过似地青翠极了。是家里有人经常更换榻榻米吗?也可能像榻榻米被家具遮住的部分总是维持翠绿一样,因为晒不到太阳,所以没有褪色罢了。我猜这房间并不常使用,后者的可能性很高。

一打开纸门,榻榻米的味道就迎面扑来,房内充满了蔺草香。

里头寒气彻骨,因为没有暖气也没有人气吧。

我发现洞穴房间,是几岁时的事?

不管如何回溯记忆,都回想不出来。

不过比对其他记忆,至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经常出入那个房间了。

我记得我们模仿那年流行的电视英雄节目,所有孩子在整个家里到处跑。

那个时候我们一边吵闹,一边在走廊跑来跑去……

也跑进了那个洞穴房间。

——这是什么房间?

——好小。

——好臭。

——这里有洞耶。

因为这里是洞穴房间啊。

这么回答的,是我。

——这是什么洞啊?

——墙壁坏掉了耶。

——老鼠窝吗?

——才不是呢。

我知道的。那个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房间。

后来我查了一下,我们模仿的电视节目的播放期间,好像是我升上小学三年级的春天到隔年春天的一年之间。那个节目虽然颇受欢迎,但也不到风靡一世的地步,节目播放完毕后,就迅速退烧了。

我想隔年我就爱上其他卡通了。

我们跑进那个房间,应该就是那一年没错,而当时我就已经很熟悉那个房间了。

那个时候就……

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那里了。

我一定是从上小学以前就经常赖在那里。

像是大人无聊的酒宴时。

一个人醒得太早的清晨。

无所事事的午后闲暇。

不想和其他孩子混在一起的时候……

我便默默地离开人群,进入那个洞穴房间,度过秘密的时光。

那是个什么都没有,连暖气都没有,寒冷又杀风景的房间。

可是,只有我会去那个房间。

是只属于我的房间。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房间。我想是把它当成了一种类似秘密基地的特别场所。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我绝对不是喜欢离群索居,但有时候还是会想要一人独处。我就是这种个性。

现在有时候也会这样,只是没有以前那么严重。

我小时候这种倾向尤其强烈。我不怕生,也不内向。我喜欢和大家一起吵闹,也喜欢少数几个人玩耍,每种状况都各有愉快的回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个很普通的孩子。可是这是两回事。孩提时代的独处时间,一定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愉快时光。

无所事事,一个人闲闲地待着。

做白日梦。

画画图。

看漫画。

我喜欢这样。这种毫无生产性的行为,应该也没有带来什么明显的成果或变化,什么都没有。

然而我却忘不了。

如今回想,我觉得那是段极为浓密的时间。

虽然我已经不画图了,但年过三十的现在,我还是会看漫画。漫画还是有趣,不过那与孩提时代在那段浓密的时光中获得的愉悦似乎不同。

为了追求孩提时代的那种愉悦,我也会经特地去旧书店买来以前读过的漫画回味。虽然感到怀念,而且也读得津津有味,可是还是不同。我觉得连有趣的本质都不同。会是集中力的问题吗?应该不只如此。

或许再也不可能重新体验到当时的那种感觉了,或许再也不可能寻回那么珍贵的浓密时光了。这么一想,我就心痛。过去的时间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么一想,

我就难过极了。

然后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了当时的状况。像是夏天的我都在做些什么?在哪里、在什么样的环境、以什么样的状态、用什么样的姿势做些什么?春天呢?秋天呢?然后……

冬天呢?

冬天随着榻榻米的香味一同复苏。没错,现在也是如此。

低温,还有那股香味,我总是成双成对地一块儿忆起。天气一冷,我的鼻孔就嗅到虚幻的榻榻米香;一嗅到榻榻米香,尽管天不冶,我却依稀感觉到寒凉。

那会不会是那个开了洞的房间的记忆?

我独自一人坐在那个冷冰冰、不怎么明亮的房间里。

做白日梦。

画画图。

看漫画。

我是否就是这样,在那里度过……?

我大概是在那里看漫画。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漫画。连最早是什么时候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也无从想出是看些什么作品。但我已经识字了,所以应该是上小学以后。

坐在榻榻米上看。

然后趴着看。

接着翻身侧躺着看。

我有个习惯,一旦沉迷于剧情里,就会侧躺着看漫画,右侧朝下地看。

现在我也用这种姿势看书,所以我总是躺在沙发或床上看书。

我一直都是这样,我想过去应该也是。

那个房间里……

没有枕头,也没有用来代替枕头的座垫。我应该是侧躺下来,右颊贴在榻榻米上看漫画。

在没有暖气,隆冬的寒冷彻骨的小房间里。

我将右颊贴在异样青翠的冰凉榻榻米上度过浓密的时光。我深深地吸进满腔蔺草独特的香味,自个儿度过愉悦的时光。

一定是这样。

年复一年。

自我懂事之前开始,好几年之间。

每到冬天,我就反复这么做。

到了晚上,应该会开着萤光灯,可是我没有什么晚上的记忆。总是微亮又幽暗,那个房间总是这样。

只有一道窗户。

白天不点灯,所以光源只有那道窗户。

换句话说……

我应该是背对窗户躺下,若不是这样,就暗到读不了漫画了。虽然不可能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但沉迷于漫画时,我一定是那种姿势。

我看完漫画了吗?

还是读到一半,想起别的事?

还是看腻了?

我将目光从漫画移开了。

隔着漫画书,望向我的正面。

那里应该开了一个三角形的洞穴,我应该横躺着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洞穴。

我看见了。

正好隔了一张榻榻米的距离,也就是约半间远的旁边,有一个洞穴。我看到三角形的洞穴。

可是,

应该漆黑的洞穴并不黑。

洞穴的另一头,

有一张脸。

是那张……

不是任何人的脸。

脸一样是横向的。和我相反,把左颊贴在地板上看着我。洞穴并不大,所以只看得到脸。隔壁房间也有人躺在地上看着我——我心想。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就连小孩子也会这么想。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吧。

也可能没想得那么深。

脸不大不小,恰恰好就嵌在洞里。

洞穴是三角形的,所以右眼以上和右颊以下看不见。

——是个女孩。

我这么想——好像。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我看到那张脸,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又把目光移回漫画,继续沉迷于书中了。

我应该不觉得古怪或不可思议。

——嗳,总之是什么人吧。

我一定是这么想的。屋里有许多小孩,如果当时我是小学一年级生,我应该不可能记得全部亲戚小孩的脸和名字。我不知道谁是谁。

我都会这样躺在这一侧看着洞穴了,就算另一头有个孩子一样躺着看洞穴,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应该是这么想的。

总而言之,我不感到害怕或奇怪。

证据就是,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而且我不只一次两次地看到那张脸。在那之后的几年之间,我看到那张脸好几次,却一点也不大惊小怪。三年级那次跟许多孩子一起进入洞穴房间时,我也没有说出脸的事。

所以长久以来,对于那张脸,对于她,我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与其说是接受了那张脸的存在,更接近对她视若无睹。

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

不,不对,我没有忘记。

我记得,只是记忆完全没有浮上意识的表层罢了。

即使在意识到她的此刻也是。

是那样地遥远。

如梦境般遥远。是我记错了、看错了、是幻影、谎言、空想,就像这样,遥远极了。

尽管遥远,但它不是我记错、看错、幻影、谎言、空想。

我,

跟她说过话。

跟那张脸说过一次话。

不是任何人的那张脸的……

不是任何人的声音,我确实听到了。

我跟她说了什么?

说了些什么?

我跟她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以为那张脸,以为她究竟是什么?

她,面无表情。

年纪……幼时的我应该觉得她跟我差不多。

或许如此。

或许并非如此。

说起来,她的年纪随着我一同增长吗?我没有那种印象。

她……一直是孩子。

不,当时的我也是个孩子。

小学一年级与中学三年级截然不同,可是她一直是同一个样子。

每年,每年。

我在冬季,寒冷的房间里,闻着蔺草香,右颊贴在榻榻米上,看着她的脸。

——不。

不是看,是相会吗?

我和她相会了好几次。

她总是在那里。

不,正确地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总在那里。我并非一年到头都能去那个房间。

只有冬季的某段时期,几天之间而已,更何况我也不是一整天都待在那个房间。

应该有些年只去了一次,也有些年去了好几次。有进去五分钟就离开的时候,也有待上好几个小时的时候。所以除此之外的时间,她是不是也在洞穴的另一头,就算在,是不是也一样看着洞穴,我并不清楚。

可是我和她相会了好几次。

她的脸,我站起来的时候看不到,坐着也看不到,趴下去也看不到。不过我把右颊贴在榻榻米的时候,就一定看得到。但是只要一改变姿势,就看不到了。或许是角度的问题,也可能是我一动她就缩回去了。

不知为何,我似乎没有把左颊贴在榻榻米上看过她。

她面无表情。

可是她实际上就在那里。

只要想摸,应该就摸得到。

她有眼睛、鼻子、嘴巴。当然不是假的,是真人的脸。

是真人的、儿童的、小女孩的——不是任何人的女孩的脸。

不可能。

这是不可能的吧。

洞穴可不是通的,就算耍把戏也不可能塞进一张脸。那张脸不是平面的照片或图片,她真的就在那里,应该就在那里。

我……

一直和她相会到什么时候?假设我们是在小学一年级左右遇到的,那么我最后一次遇到她是什么时候?

我实在想不起来。

——那个声音。

那个不是任何人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跟她说了些什么吗?

怎么样都想不起来。那声音的确是遥远的记忆了……但我以为至少我是记得声音的。

我开始思索。

我上了高中以后,就没有去那个家了。

换句话说,我在中学三年级的冬天去了,

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参加亲戚的聚会。后来我虽然又去了几次,但没有再进去那个房间。

说到中三,还不是大人,但也不是小孩,算是懂事了。

在那种年纪……

看到那种不可能的东西,

我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明明是自己的经历,却捉摸不定。那个时候我是小孩还是大人?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那浓密的时光?我思索着。

没错。那段时期,我满脑子只担心升学考试。

中三的寒假有跟没有一样。我应该是抛开假期,成天为考试冲刺。那个房间……我没有去。当时我早已失去浓密的愉悦时光了。那么前一年呢?

中二的冬天……对了,那年我发烧,卧床不起。我一到那个家就开始发烧,整段假期一直躺在病床上,所以我一样没去那个房间。那么……

中学一年级的寒假。

没错。

那是圣诞夜的前一天。

十二月二十三日,我去了外婆的娘家。父亲没去,是母亲、外婆和我三个人一起去的。

那个时候……

对了,我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对洞穴的那张脸——她的存在感到极为讶异?我是不是深深质疑起看见那种东西的自己?不可能。太荒谬了。我好像还怀疑起自己搞不好是精神出了问题。我无法将这种烦恼告诉任何人,事到如今已经说不出口,所以整个人变得极不稳定,不是吗?我是不是甚至对于自己过去毫不怀疑地接受它的蒙昧无知感到羞耻?

好像是这样。

我……

去了。对,无庸置疑,我去了那个房间。

为了确认心中的不安,我进了那个房间。

然后我检查了墙上的洞穴,我是在那个时候发现洞穴并没有贯穿到邻室,只是墙壁的表面被挖掉一层罢了。我把脸凑上去仔细观察,墙壁果真是被挖掉一些,露出里头的骨架。

太荒唐了——我这么想。

是幻觉,是妄想——我这么想。

现在我能够清楚地认清事实,所以我已经是个正常人了——我也这么想。

然后,

我在榻榻米上躺下来。

右半身朝下,

右颊贴在榻榻米上,

吸进蔺草的香味。

好冷。啊,我想道,现在是冬天呐。结果,

我看到脸了。

我大受冲击,仿佛脑袋被铁槌狠狠地敲了一记,然后我对脸……

看得出神了。是被迷住了吗?

从三角洞穴露出来、横躺着、不是任何人的女孩,就在那里。

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看,她不就真的存在吗?

我看了多久?

“你是谁?”

我问了。她,几年来一直沉默的她。

开口了:

“跟我说话,我就要把你带走喔。”

她以不是任何人的声音说。

我好怕。

我怕死了。

把那张不是任何人的脸赶到了远处。

赶到伸手不及的远处。

我和她再也无缘相见了。

即使冬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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