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问出这样一句叫人浮想联翩的话,真可谓大有深意。

许桐停住步子,回头望着桑楚那张意味深长的小瘦脸,暗自钦佩这老警察的聪明。聪明就聪明在他的含蓄。许桐和刘瑶的看法正相反,他们不认为桑楚做的那番开场白没有意义,不,非常有意义。他道出了一个很要紧的内容,那就是不准任何人探视,那句话的潜在含意非常清楚:他至少在眼下,还不相信任何人!

不管怎么说,摆在人们面前的是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石友三还没死!

这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仅凭这一点,许桐便认定这老警察是多么地非同小可!桑楚……这个名字好像听谁说过。一路上他都在回忆,但没回忆出名堂。

许桐这两天差不多变成“回忆机器”了,好些个早巳淡忘的东西,纷纷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最后,一切一切都聚焦在这一突发事件上。夏颖,那姑娘的影子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空间,拂之不去。他同意刘瑶的分析,夏颖所谓“听”来的东西,实际上正是她亲眼见到的,电话也肯定是她打的。陆百铸酗酒,石友三遭人暗算,均有出处。最终,导致了自己手术的失败。像一条链子,环环相扣。

绝对是个阴谋!

连闩来,他丝毫没有放松对陆百铸的观察,估计对方也看出来了。但准也没有表示,打的是肚皮官司。他几次想找刘瑶聊聊,却又一次次打消了这个念头。风声比预想的小,不要因一时疏忽而闹大,他担心的是这个。

现在不同丁,警察驾到,事情蓦然升级。而且这个姓桑的老警官一句话掐断了人们接触石友三的可能,第二句话便切中了要害:石友三还没有死!

这分析与刘瑶的说法不谋而合:谋杀还会继续!不同之处在于,刘瑶仅仅是分析分析,而警察却不光是靠分析吃饭的,他们的职业决定了另一部分人注定要倒霉。

摆在面前的事实非常严酷:刘瑶、陆百铸,自己、苏珊和夏颖,当然,还有器械护士小胡,六个人,这个抢救集体的每个成员,都将成为警察的怀疑对象。尤其是自己,一来是主刀医师,二来还和石友三有怨,无疑会成为重点对象。当然,他知道自己没有挟私报复,无论发展到哪一步,他都说的清楚。可其他人呢?老实说,面前的每一个人都比石友三优秀,为一个狗屎不如的家伙而毁灭一个好人,他许桐太不情愿了!

为此,他宁肯背那个手术失败的黑锅。几天来,他殚精竭虑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至于石友三,他料定此人再不会醒来了。

许桐打定主意,不向警察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尽自己的努力保护好人过关。

“哦,桑先生!”他抬头看看上方,“我想石院长能看清那个打他的人,肯定能!”

“请谈谈理由。因为我发现这巷子里没有一盏路灯,显然相当黑。”

许桐嘴角牵出个笑,“理由嘛,是这样,从受害者遭击的部位分析,他当时是正面直对那人的,而且相当近,即使巷子很黑,总会有些天光吧?”

“是的!很有道理。”桑楚合眉沉思片刻,“许医生,我看了患者的CT片,同意你的分析。但从那片子的情况看,我认为他很快就能醒过来,你认为呢?”

许桐笑了,看看二毛和苏珊,最后把目光转回桑楚身上,“请您别忘了,我是个医生。叫一个医生说出肯定的话,怕是很难的。”

“啊!真这样的话……我是说,他一旦不能恢复意识,许医生怕是要担责任了。”

苏珊禁彳;住哦了一声。

许桐拍拍她的肩膀,“前提是我真有失误。”

“如何分辨有没有失误?”桑楚问道。

“死后尸检。”

“啊!好主意!”老桑楚不问了,倒背着双手往前走。谁都看得出来,这老头似乎很满意。

过去几十个钟头了,现场意义基本消失。巷子到底只是条巷子,得不出什么答案。两侧都是墙,一侧是红砖,一侧是灰砖。灰砖那侧是药研所,桑楚问许桐另一侧背后是什么地方。许桐告诉他,一大半是医院的宿舍区,余下部分被建筑部门征用了土地,说是要盖幢什么建筑。

“游乐宫!”苏珊道。

“啊!妙极了。这边玩儿出心脏病,拉到隔壁就能治。”桑楚弯下腰来,认真地寻视着墙皮和青石路面,“许医生,受害者没出血吧?”

“外头没有,全在颅腔内。”许桐道。

“衣裳扣子,或者身上其它什么小零碎儿,有没有遗失的?”桑楚例行公事。

“这不归我管,得问麻醉师刘瑶,术前准备是她们做的。噢,问苏护士也行。”

苏珊摇头道:“没有,我没发现什么。不过,可以问问夏颖,她负责消毒。”

桑楚唔了一声,直起腰来,“二毛你看,这条巷子极窄,但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可见没发生过搏斗。但有个问题需要提出来,那就是凶手,或者如许医生所说,那个打他的人,是从哪个方向出现的,从前头还是从后头?”

“当然是从前头。”许桐道。他敏锐地捉到老桑楚的话中之话。凶手,打他的人,表面上看是一回事,但细想后,却有好恶之区别。这老警察,真厉害。

“为什么说得如此肯定?”桑楚迫问。

“这还用问么?假如从背后袭击,打中的应该是后脑部位。”

“那他就没救了!”桑楚笑道,“但请注意,如果受害者听到什么声音,完全可能转过身去。”

“我认为凶手是从前边来的。”苏珊道。

桑楚道:“不错,一般来说是这样。”

小巷不久便到头了,一无所获。出现在前头的是条丁字形短街,有一个后门通医院宿舍区。桑楚往两侧看看,认为凶手从正面而来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这么干要比从后边袭击成功率高。走黑路的人大多比较关注背后。

一行人从后门进去,走过一段生着杂草的墙角,桑楚站下了,“有劳二位,你们可以走了。噢,我怎么才能见见石夫人?”

“我带你们去吧。”说话的是苏珊。

许桐舒出口气,笑笑,“她带二位去最合适,因为石夫人是她干妈。”

桑楚踩灭烟蒂,冲许桐点点头,拉着二毛跟苏珊走了。

石夫人对警察的光临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她声称已做好了报案的准备了,要不是侄子挡着,今天就准备去。

“您是说唐皓?”桑楚望着这位小巧玲珑的老太太,发现她手里攥着个暗绿色的小玉佛,问道:“他为什么挡着?”

“他认为他姑父的手术有问题。”

桑楚不解地看看二毛,“这就怪了?真有问题的话,更应该报案才是。”

“他想拿准了再说。”

“错了!大错特错了!”桑楚道,“等他拿准了,黄花莱都他妈凉了!噢,对不起,我说话有点粗鲁。”

老夫人没说什么,请桑楚坐下说话,又咐吩苏珊泡两杯茶。

石友三盘踞的这小院的确不错,青砖墁顶的大瓦房,带走廊的前厅,镶木地板和外头的花池子,从里到外透着高贵。有个开出租的侄子,有个当护士的干闺女,本人又是一院之长,够得上部长级待遇了。只可惜,桑楚一进门就感到,这个家不一定幸福。是了是了,男的六根不净,再赶上个笃诚信佛的夫人,也算是个特殊的组合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石友三四处“打野食”的原因。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很重视石夫人所提到的这个情况:她侄子唐皓认为手术有问题!

不妙!非常不妙!

截止到目前为止,老桑楚仅从刘瑶的丈夫苏明晓处听到过这个提法。许桐虽然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但没有明说。唐皓的怀疑从何谈起,他歪头望了苏珊一眼,对,她!

这是联接石家和医院的一个特殊纽带,不过,她又是如何发现手术有问题呢?要知道,这个手术的专业性相当强!

嗯!若闹得家属和医院干起仗来,事情就麻烦了。

“夫人!”桑楚接过茶,放在桌子上,“咱们大伙都冷静一下好不好?现在没有任何理由认为那个手术做坏了,至少我向朱主任了解情况时,没听说过。不是要观察四十八至七十二小时么?咱们最好耐心等待。眼下,我们能做的只是寻找袭击石院长的凶手。您以为呢?”

唐碧君很不友善地抢白道:“人要是醒不过来,找到凶手又怎么样?”

“别激动,您心脏不好。”苏珊拍拍老太太的手背。

老太太叹了口气,语调放低了些,“好吧!就观察七十二小时,人要是真醒不过来,我要院务部给我个说法。”

“您要什么说法?”二毛插嘴道。

石夫人忿忿然,“我从一开始就反对许桐主刀,可他们不听,一定要他上。更可气的是,颅外科的陆主任偏偏又喝了酒,都赶到一块儿了!你说怪不怪?”

桑楚捏着下巴没吭声,随即朝苏珊扬扬手,“苏护士,你不能长时间脱岗。”

苏珊只得怏怏地走了。

唐碧君絮絮叨叨往下说,桑楚和二毛静静地听着,内容及其经过,没有超出苏明晓的陈述,只消再找刘瑶落实一下就行了。甚至可以这么说,老太太知道的情况还没有刘瑶多。她的丈夫和陆百铸的女人的事,老太太就旨定不知道,否则,她就不会力主陆百铸主刀了。还有,石友三和夏颖那档子事,苏珊会告诉老太太么?按说不会,暂存疑。

“石夫人,”桑楚耐着性子等对方把话说完,抬手道,“您淡的这些情况,我们已经记下丁。现在请您想一想,石院长出事之前,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是的,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老太太挤挤眼睛,“谁和他有仇呢,非要把他打死不可?”

“您想出来了么?”

“想不出来,我确实想不出来。”老太太摊开手,“他是得罪丁不少人,可还不至于下此毒手吧?比如许桐。”

“不至于、不至于,那是工作上的事。”桑楚比划了一下,“您可能还没领会我的意思。我是问,出事前,他本人有什么反常么?”

“这个我倒没留意。”石夫人道,“那几天他身体不太舒服,没去上班。直到出事那天晚饭后,才出门去看个朋友,结果……”

“看什么朋友?”二毛问。

“外地来开会的。”

桑楚敲敲茶几:“他在家呆了几天?”

“三天还是四天……”

与掌握的情况吻合。陆百铸接到电话后,他就“生病”了,无疑是被捉了奸。

“石夫人!”桑楚站起来,“按照规定程序,我们有心要看看被害人的房间。您不会见怪吧。”

“那当然,请吧。”老太太没有起身,“他那个屋子又脏又乱,我从来不进去。”

桑楚、二毛站起身来,随着保姆往石友三的卧房去。卧房在后头,一门一窗,窗帘拉得很严实。保姆推开门就走丁,二人举步进屋,拉亮了电灯。

“见鬼!”桑楚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分明是个狗窝。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没一样摆在该摆的地方。

挺厚的纯羊毛地毯,皱皱的;挺好的精装书籍,乱堆着;落地大灯,耷拉着罩子;大席梦思床,堆着好几床毯子;红木衣架歪立在墙角、仁头吊着顶呢帽;惟一端正的是床头墙上那张大油画,临摹作品,画面上是一只倾覆的海盗船,凝固于船头处的海浪与礁石点染着气氛。毫无疑问,这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画面上的人物没有一个穿衣服的。那个肤色黝黑,生着一脸连鬓胡子的大海盗,正鼓满浑身的腱子肉,将挣扎中的金发女子揽在臂弯处。那女子扭曲的身姿与海盗的阳刚与凶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浪漫与写实融于一体,典型的人文主义画作。

可此画挂在这间房子里,只会使人想到淫欲。审美?屁!

“是不是很开眼?”桑楚在呆若木鸡的二毛背上捶了一拳,“看傻了?”

“性变态。”二毛嘀咕了一声。

“由此而下结论,没有说服力。”桑楚掩上房门,“来,检查完再傲定论。”

“翻翻那些书。”桑楚指指胡乱堆放的书籍,对二毛说,“看看有没有异性的照片什么的……喂,说你呢!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二毛正在翻一本东西,“你看,这个算不算?全是异性,而且一丝不挂。”

桑楚接过那本装帧精良的画册,翻了翻,“人体。唔,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比如中国女人的照片,我是说——照片!”

“没有照片。”二毛道。

两个搁下那几本人体画册,抬头看看顶篷,不知还往哪儿找。

“二毛,你先翻着,我再去和老太太谈谈。”

“谈什么?谈他们家老头子胡搞的事?”

“对!就谈这个。”桑楚道,“不过,我不会这么不带打弯儿的问。你翻翻床上那些东西。”

说着,桑楚拉门儿出来,绕过花池走进客厅。唐碧君正蜷在沙发里愣神,小玉佛搁在膝盖上,是一具雕饰得十分写实的弥勒佛。见桑楚进来,赶忙直起了腰。

“桑先生,结束了么?”

“啊,快了。”桑楚在老太太对面坐下,端起已经不热了的茶水喝了一口,“石夫人,我想了解一下你丈夫的身体状况,他没什么病吧?”

“您的意思是说……”

“是这样,颅脑受伤者能否恢复意识,除了处理及时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身的身体条件。我想判断一下他将会在什么时候醒过来。”

老太太的面孔立刻板起来,“您……您想为主刀医生开脱。”

“绝无此意!你能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么?”

“我只能告诉您,他身体很结实,非常结实。”

“噢!”桑楚转着脑筋,怎么也找不到理由把话引到石友三的裤腰带以下。闹不好的话,老太太会反感的,“啊!是这样,我们发现您丈夫存了不少补品,补气、补血,壮阳!”

老太太浮出个苦笑:“那都是人家送的,快成药铺了。”

“专卖店!男性药品专卖店。”

老太太的眼珠子一下子盯在桑楚脸上,表情变得十分冷峻,“桑先生……你!人都变成这样了,您还有心打哈哈!”

“哦!抱歉抱歉,我只不过随便说说。”桑楚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了。沉默了几秒钟,他把话引到唐皓身上,“石夫人,听介绍,是您侄子最早发现您丈夫的?”

唐碧君半天才点点头:“对,他送了客人回来,没见他姑父的影子,马上就急了。”

“他想到会出事么?”

“他说他想到了。”

“我们怎么才能见到他?”

“只有等晚上……噢,不—一定,你们可以打电话呼他。”老太太把桌上的一个小本儿拿过来,找到个号码递过来,“这是他的呼机号。”

“谢谢!”桑楚抄下了那号码,“石夫人,唐皓一直跟着你们么?”

“九岁时过继来的,我们没有孩子。”

“原因在谁?”桑楚战战兢兢地问,“我是说,你们为什么没有孩子?”

老太太不乐意了,“桑先生,我可是快六十的人了,问这个是不是不合适?”

桑楚不敢问下去了,正好二毛回来,两个人便告辞而出。老太太欠了欠身子,没站起来。

刚离开石宅,二毛便诡秘地笑了,“大有收获,大有收获!”

“捡到金元宝了?”桑楚点上支烟,往前走着。

二毛凑近他,鬼鬼祟祟地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一条弹性很好,又轻又薄的小裤衩。

“咦!你这个洋毛子,好有能耐!”桑楚兴奋起来,“在哪儿发现的?”

“枕头瓤子里!”二毛抻着那松紧带,“来戏了,老总!石友三哪来的这东西?肯定是带人来奸宿留下的!”

“确实是性变态,他留这个干吗?”

“我早说过……”二毛话音没落,小裤衩被弹了出来,粉蝴蝶般地飞到房顶上。

桑楚噗地笑出来,“妈的,人不能太冲动1够下来,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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