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树的垂枝在窗前摇曳着,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把些个光斑洒在桌面上。饭凉了,两个人都没有食欲。苏明晓默默地抽着烟,华发丛生的两鬓,使他在这一刻显得十分苍老。

妻子说的事太惊人了,以至于弄得他百感交加。人,一下子就完了,牛高马大的一个人。记得不错的话,上个月在卫生厅开会,他还和石友三聊过人才流动方面的问题,而今,那位侃侃而谈的老兄将变成一具活尸!真可怕。

老苏和刘瑶一样,均属于那种尊重他人隐私并且反感背后嚼舌头的人,平时很少谈及谁谁谁作风上的事。今天,妻子破天荒地抖落出这么多令人作呕的玩艺儿,而且穿插着一件……谋杀——他同意刘瑶的说法,确实是谋杀!这么一来,你想回避都不成了。

刘瑶说得很明白,石友三不死,谋杀还会继续!

形势大大地不妙。

“老苏,你想想办法呀!”刘瑶敲敲桌面,“别光顾着抽烟!”

苏明晓掐灭烟,望着刘瑶那张疲惫的脸,忽然低声道:“我说,咱们是否管得太多了?”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刘瑶叹息道。

“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苏明晓道,“医疗、医疗事故、蓄意谋杀,这三者的界线非常模糊。没有十二分把握,任何人也不敢妄下结论……别急,你听我说。是的,这事的确有些背景。问题在于,你有本事弄清那些背景么?先说许桐,他因为职称问题而记恨老石,这个不难理解。可你硬说他会加害石友三,是不是有些牵强?你说句心里话,许桐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怎么想怎么说。”

“基本上是零。”

“好,再说老陆。他除了协助许医生牵拉过患者的帽状腱膜,可以说没插什么手,他又如何作手脚?”

“他袭击石友三的可能性却很大。”

“分怎么说了。”苏明晓不同意她的说法,“老陆是个颅外科专家,他用手术刀杀人,这还能讲得过去。你要说他抡大棒子打人,我很难同意!真的,几乎不可能。”

“人被逼急了,没有不可能的。”刘瑶道。

“真逼急了么?”苏明晓望着她,“从你刚才说的情况分析,那个护士,叫什么来着?对,夏颖。姑且相信她就是那个打电话的人,这又怎么样呢?她并没有亲眼目睹石友三和陆夫人上床的事吧?再退一步说,就算这都是真的,陆百铸确实恨石友三入骨,以他的身份而言,会用大棒子闷人么?我不信!”

刘瑶嘬嘬嘴,她也不太信,“可是老苏,从不喝酒的陆百铸,昨天晚上确实喝了酒,这本身就很反常。”

“咳!他不是心里不痛快么,喝点儿酒是很好理解的事。再说了,他如果当时在喝酒,恰恰没有行凶的时间。”

“不对!”刘瑶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行凶后喝的酒呢?”

“这还不好办,你可以直接去那些小吃摊打听打听。一般地说,老陆的相貌还是比较好认的,摊主能提供大概的时间吧?”

“这倒是。”

“还有,”苏明晓思维奔逸,“也许是最说明问题的,据石友三那个侄子所称,他是在药研所一侧的巷口下的车,穿巷途中遭了暗算。在此之前,他从招待所回来。你认为老陆会掐算得那么准么?他从何知道老石要穿过小巷?”

“这……”刘瑶被这个分析说服了。

苏明晓笑起来,“由此分析,老陆既没有在手术中下手的机会,又不可能那么准确地获得途中下手的机会,两个机会都没有。你说,他作案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刘瑶苦笑,“你是不是想让我说‘也等于零’?”

“本来就等于零!”苏明晓突然变得聪明无比,“你想么,石友三下车是因为途中有人拦车。若没有人拦,或者老石执意坐在车里不下来,袭击事件就不会发生。陆百铸如何算得那么准!”

刘瑶无言以对。

苏明晓突然想起了什么,“哦!还忘了问,老石丢没丢什么东西?钱,或者手表什么的?”

刘瑶一怔,“你莫非是说……他是被人拦路抢劫?”

“很有可能!”苏明晓道,“你们都是外行,忘了检查他身上的钱物。”

“这倒不难,一问就清楚了。”刘瑶望着天花板。是的,假如是拦路抢劫,第一个谜团就不存在了。“老苏,你再帮我分析一下夏颖。”

“这我可不敢说。”苏明晓遭,“她这人真像你说的那么不摸深浅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还不至于吧?”

“咱们不过是做些分析,又不是给谁下结论。”刘瑶道,“总的来说,这个姑娘比较内向,谁也摸不透。”

“她和老石的暖昧关系……”

“有可能!”刘瑶说得很果断,“我甚至能接受苏珊的说法,是她勾引的石友三。”

“那一定有目的。”

“是的!我想起来了,她一直想调到供应室去。供应室不用值夜班,福利也比其它科室好,她一直想去。”

“原来如此!”苏明晓又点上一支烟,“她有求于石友三,石友三没满足她的要求,于是……不过刘瑶,她和陆百铸一样,在袭击老石的问题上同样说不通。”

“在抢救过程中呢?”刘瑶追问。

“手术台上她做不了手脚,除非是……”

“氧气!”

“是的!这是惟一的渠道。”苏明晓道。

刘瑶急了,“问题是,我仔细检查过氧量、气表和各个连接部,没发现任何问题!”

“别忘了,你中间和许医生抬过一次沙发,又聊了十几分钟。在此期间,她完全有时间消除所有痕迹。”

“老天爷!”刘瑶的心凉了,“这么说,责任也有我一份儿!”

“别吓唬自己。”苏明晓没把问题看得过于严重,“施行手术前你是严格检查过各种器械的,至于有人从中做手脚,和你无关。”

“不不!”刘瑶越发不安,“我毕竟是麻醉科的负责人,又是亲临现场的麻醉师,问题若出在我手下,责任是推不掉的!”

苏明晓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件蠢事,把问题说透了。刘瑶一向精细认真,这时候你要让她不胡思乱想,已经晚了。

“我说刘瑶,你千万别瞎想。石友三那种人,毁了也就毁了,没什么可惜的。”

刘瑶使劲儿摇着头,“这是两码事!我……我毕竟是个医生。老苏,你认为夏颖做手脚的可能性有多大?”

苏明晓笑道:“你已经问了三次了。”

“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嗯!百分之八十至百分之百!”苏明晓肯定地说,“然而,现在你一点儿把柄也抓不到了!”

刘瑶软了,她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希望石友三能奇迹般地复苏,希望那仅仅是一场虚惊。

“刘瑶!”苏明晓拍拍她的手,“事已至此,咱们在这儿瞎猜是没有意义的,照眼前的状况,真请来桑楚,也无济于事。算啦!”

“不!不能算!”刘瑶上来了牛脾气,“我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不为石友三还要为我的名誉呢!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

“你不想活啦?”苏明晓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么个结果,“你已经三十个小时没合眼了,现在需要休息了!”

“你别管我!”刘瑶的头抵在桌沿上。

“要不……”老苏无计可施,“我和公安局联系一下,请那位老侦探帮帮忙?”

“别!我自己来!”刘瑶十分固执。

苏明晓急了,“你可别胡来,闹不好……”

“闹不好什么?”

“闹不好……闹不好有人会朝你下手的!”

“你说夏颖?”

“不光是夏颖!”老苏加重了语气,“一旦我们的分析有误,威胁你的人就不是她一个了!”

刘瑶缓缓地抬起头来,面色如纸。

时间悄悄地流逝着,又是一天过去了。

翌日黎明,刘瑶像以往一样去上班。坐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给lCU打电话。回答是意料中的,石友三毫无复苏的迹象。

算来,已经接近三十六个小时了。

夏颖进进出出好几次,脸上总是那么毫无表情。她想试探一下,话到嘴边,又用别的事岔丁过去。老苏的提醒是有道理的,眼下正是命若悬丝的时候,不光石友三命若悬丝,还有自己。一旦让凶手察觉自己在查证什么,危险就大了。

撒手吧,算啦!

她利用取报告的机会去了趟院务部,别的话没说,只找老朱落实了石友三是否有钱物损失的事。回答很肯定,石院长没丢什么东西。老朱顺便告诉她,病人家属不听劝阻,硬是探视了两次。她能说什么?

医院办公大楼距大门不远,但摊贩们要到傍晚才来,现在还没法打听。

往回走的路上,她多丁个心眼儿,从ICU的运货走廊绕到了观察监护室。值班医生告诉她:石院长的情况不太妙,恢复意识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话说得留有余地,但谁都明白。

她没有走近石友三的病床,只远远地凝视了一会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尽量避免探视,别管是什么人。”她叮嘱道。

值班医生送她出来,两个人交换了一下治疗方案。ICU的工作是无可挑剔的,她没话说。忽然,对方提出了一个和治疗无关的问题:“老刘,听说石院长和你们麻醉科的小夏有事儿?”

“你听准说的?”刘瑶一下子愣了。

对方笑笑,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正不是我编的。”

刘瑶很恼火。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苏珊,可她不相信苏珊在叮嘱自己保密的同时再去宣扬。忍了忍,她没把苏珊的名字抬出来,“没有的事,我从来没听说过。”

对方只是笑。这时化验员拿着血常规化验单来给他看,刘瑶便告辞了。她听值班医生低声斥责那小姑娘,“这是今天的,昨天那张呢?”

“昨天给忙忘了。”

刘瑶停住步,发现ICU也有漏洞。她不放心,返回来问道:“常规指数怎么样?”

“血脂偏高,其它还在正常值范围内。”值班医生把化验单给刘瑶看。

刘瑶摆摆手,她知道石友三有高血压,血脂一般都会偏高。

离开ICU,她快步地回到麻醉科,把苏珊叫到办公室,劈头就问:“小坏蛋!你是不是把昨天对我说的事又告诉别人啦?”

苏珊吓坏了,“没有?我对谁也没说。”

“可外头已经有风言风语了!”刘瑶急得直拍大腿,“你可别骗我!”

苏珊一下子哭了,“这叫什么事呀!我确实没对外人说过。说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可是我不明白,”刘瑶叫她别哭,“那事还有别人看见么?”

“不会!只有我看见了。可有没有人听见我就不敢保证了。那种宿舍楼!”

“算了算了!”刘瑶不再迫问,“擦擦你的脸,干活儿去!”

苏珊磨磨叽叽地走丁。

刘瑶呆坐了一会儿,终于沉不住气,起身去储藏室。氧气瓶都摆在那里,有必要再检查一遍。尽管她已知没有什么希望,却放不下这个事儿。

记忆中使用的和备用的氧气瓶共有两只,编号分别是2114和2377。没错!

沿着过廊往前走,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没有什么声音。为了减少别人的注意,她没开过廊上的灯,越往里走越黑。过廊的地面呈缓坡状,两侧有防滑线,拐过角,就是贴有防火标志的大门了。她在门前停留了片刻,往左右看看,没有动静。左边通锅炉房,右边通住院部大楼。

她轻轻拧开门把手,侧身闪进去。手在背后轻轻一推,门关上了。屏息站了几秒钟,她才摸到开关,啪,灯亮了。

氧气瓶依次立在墙角,中间叠放着些钢架床和升降台,这都是有待修理的东西。她适应了一下光线,便小心地沿着一侧的墙壁往前走。这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么做是没意义的,气表和管线都不在,查看什么呢?谁也没本事在氧气瓶上作文章。除非氧气被偷偷放掉了?不会!真那样早被发现了。

2114。

她晃了晃那气瓶,很有分量,显然是有氧的,而且还不少。2377找了会儿也找到了,存储量比前一个还多。

没有意义。

她蹲下身,揉着胀疼胀疼的太阳穴,不知再做些什么。很显然,照自己这么干下去肯定是徒劳的,甚至会招致不测。

她有些害怕丫,赶忙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门边的灯啪地被关掉了,一片漆黑。刘瑶想叫又忙捂住嘴。片刻的惊恐后,她终于镇静下来,脊背贴在墙壁上,一动也不敢动。她知道有人进来了,而且是冲着她来的。这时候,任何

一点儿响动,都会暴露自己所站的方位。

没有声音。

她悄悄地伸出手臂往前摸,身子移动了些。她需要离开方才呆的位置,打乱对方的记忆,因为现在双方相互看不见。

对手无疑是有备而来的,脚下丝毫没有声音。储藏室里充满了一种死一般的紧张空气。

哐啷,不知是谁碰倒丁个输液架。

是刘瑶,因为她的颧骨一阵刺痛,撞得不轻。她顺势抓住那根输液架,像探地雷似地往前摆动着。有了这个东西,她心里踏实了些。只是后头那个生铁铸成的底座非常沉。那人在什么地方?她侧耳谛听着,毫无声息。会不会绕到了自己背后?她急忙侧过身子,照顾着左右。

渐渐接近房门了,她紧张地屏住气息。那人会不会就站在门口?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她的汗毛立刻乍了起来。是的,那个不速之客根本就没往里走,否则绝不可能没有动静。

她收住了步子,弯下腰,腾出一只手沿着墙壁往前摸,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摸到电灯开关。她现在太希望知道那人是准了。

突然,她无法自控地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摸到的不是开关,而是一只冰凉的手!

啪!灯亮了。

站在门口的是个脸型尖削的女孩子。

夏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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